卷入美尔斯卓姆大海漩



  (1841年)

  上帝对大自然的做法跟我们不同,却跟他赐予天恩的做法相同。我们设想的模式跟上帝作品的浩大、深沉、玄妙无法比拟。上帝的作品比德莫克利特[1]的井还要幽深。

                                   ——约瑟夫·格兰威尔



  现在我们来到了山崖的最高峰,老人似乎累得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
  “不久以前,”他终于开了口,“我原有可能像我最小的儿子一样领你来走这条路的,但是大约三年前出了一件事,一件活着的人绝对遇不到的事——至少还没有活人讲过的事。那六小时的恐怖经历从肉体到灵魂打垮了我。现在你觉得我是个极其衰老的人,可我并不衰老。但是那一天,还不到一天时间,我像乌鸦羽毛般黑亮的头发就全白了,四肢也瘫软了,神经也衰弱了。我稍一用力就发抖,见了影子都害怕。我从这小小的悬崖上往外一望,也会感到头昏眼花,你知道吗?”
  他扑到那“小小的悬崖”上去休息时是那么随意,竟把身子最重的部分伸到了悬崖以外,只靠手肘稳定在光滑的边缘上。那是一道乌黑的峭壁,光溜溜的,从我们身下一千五六百英尺乱石嶙峋的处所拔地而起,中途全无变化。无论什么东西也是无法吸引我到距那崖边六七码的地方去的。事实上我的伙伴那危险的位置异常地震动了我,我不禁伸直身子趴到地上,抓紧了身边的小灌木,甚至不敢抬头望一望天空——我还在做徒然的努力,想摆脱一个念头:这愤怒的风会撼动悬崖的基础。很久以后我才说服了自己,鼓足勇气,坐起身来,向遥远的地方望去。
  “你一定得摆脱这类幻想,”向导告诉我,“因为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仔细地看一看我刚才说起的那次事件的背景,然后趁那地点就在你眼皮底下,告诉你整个故事。”
  “我们现在,”他以一种考究细节的态度说了下去,那是他的独特风格,“我们现在紧挨着的是挪威海岸——纬度六十八度,在诺兰省荒凉的罗佛登地区。我们现在坐在它上面的山叫作黑尔塞根,意思是‘云雾山’。现在,你稍微抬起身子往外面看,看看那云雾下的海。你要是头晕,就抓紧野草——像这样。”
  我晕晕忽忽望了一眼,看见了一片辽阔的大海。黝黑的海水立即令我想起了那位努比亚地理学家对黑海的描述,可眼前这更荒凉可悲的宏大场景却是人类的想象力所难以创造的。我竭尽目力向左右望去,一道连一道的黝黑荒凉的悬崖与峭壁伸展开来,有如世界的护墙。永远呼啸的险恶的白浪飞溅着,拍打着悬崖,更加有力地突出了悬崖阴森森的特色。我们坐着的地方是海岬的峰顶,面对着海外。五六英里外可以见到一个给人荒凉之感的小岛——更准确地说,那岛子的地位是靠包围着它的无边浪花衬托出来的。往岸边靠近两英里处,有一个更小的岛子,更为怪石突兀,荒凉可怕。小岛四周,在不同的距离上零零星星伸出些黑色的礁石。
  在较远那个海岛与岸滩之间,大海的形状很有些异常。虽然这时那么强劲的风正刮向陆地,远处一艘方桅双帆船却在一艘斜桁帆船旁停了航,船身在浪涛里时隐时现。海上并无真正的大浪,只有各路海流那短暂、迅疾、愤怒的撞击。海浪在风的牙床里,却跟没有风时一样,但是,除了紧挨礁石的地方却很少出现浪花。
  “远处那岛子,”老人继续说,“挪威人把它叫做乌尔。当中那个叫玛斯阔,往北一英里那个叫安巴伦,更远的几个叫作依伏莱森、霍依霍尔莫、吉尔霍尔莫、苏阿尔温和巴可霍尔莫。更远的地方,在玛斯阔和乌尔之间是欧特霍尔莫、富丽门、散伏雷森和斯卡霍尔莫。都是真名字。可为什么非得给这些岛子取名字,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你看见海水的变化了吗?”
  从我们爬上黑尔塞根山顶到现在大约已过去了十分钟。我们是从罗佛登后面爬上来的,因此,在我们上到峰顶,大海突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之前,我们是连瞥也没有瞥过它一眼的。那老人说话时,我意识到了一种洪亮的声音正在逐渐增强,有如美洲草原庞大的野牛群的哞哞吼叫。与此同时,我又在身下的海里看见了海员们所说的“瞬息万变”的特性。大海迅速形成了水流,转身向东,就在我凝望着它时获得了不断增加的猛烈速度,向前奔腾。五分钟后,整个大海——一直远到乌尔——都掀起了无法控制的怒涛。但是喧嚣的区域主要还在玛斯阔和海岸之间。辽阔的海面在这里掀起了洪波,裂成了一千条相互碰撞的水流,又突然爆发为疯狂的抽搐、冲击、沸腾、啸叫、旋转,形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一律向东旋卷奔腾而去。那速度除了在陡降的瀑布上,是见不到的。
  过了几分钟,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剧变。海流表面大体平静了,漩涡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却又掀起了一排又一排明显可见的泡沫——那东西以前是没有的。一排排泡沫往远处扩展,又汇集到一起,接过已趋平静的漩涡运动,旋转起来,似乎想创造一个更大的漩涡。突然——非常突然——那漩涡获得了清楚明确的形状,变成了一个直径半英里多的大圆圈。一道闪亮的浪花带勾勒出了它的轮廓,却没有泡沫卷进它那凶险的漏斗里去。漏斗里目光所及全是平滑闪亮的黑黝黝的水壁,跟海平面约呈四十五度角,带着摇晃的狂热的动作,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旋转,旋转,并随风送出了半是呼啸半是怒吼的恐怖的声音,那即使是痛苦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也无法向天空迸射出的。
  我们的山崖一直被撼动到了基础,连岩石都在震动。我扑向地面,抓紧野草,神经极度地紧张起来。
  “这,”我终于对老人说道,“不可能是别的什么,而只能是美尔斯卓姆大漩涡[2]。”
  “有时是这么叫的,”他说,“我们挪威人却叫它玛斯阔—斯卓姆,是以中间那个岛子玛斯阔命名的。”
  对这大漩涡的平常描述远远不足以让我做好对眼前景象的思想准备。约纳斯·雷姆斯的描述也许非常详尽,却丝毫没能传达出这场面的浩瀚或恐怖,也不足以让人体会到那使人目眩神骇的新奇。我不知道那位作者是什么时候、从哪个角度观察这个场景的,但他不可能是从黑尔塞根顶上观察的,也不可能是在风暴时观察的。不过,他的一些细节描写仍然可以引用,虽然笔力太过荏弱,难以传达出那神奇景观的印象。
  “在罗佛登与玛斯阔之间,”雷姆斯写道,“水深有三十六到四十(□(原文就为方框),但在靠近威尔(即乌尔)那一面,却浅了许多,行船难免有被礁石划伤的危险——哪怕就在最平静的天气。到了涨潮期,海浪便轰鸣着扑上罗佛登和玛斯阔之间的地面,而到潮水汹汹地返回大海时,那咆哮声是连最喧嚣恐怖的瀑布也难以比拟的,即使在若干里格[3]以外也能听见。那漩涡,或叫涡流,十分巨大深窈,船一进入它的引力范围就难免被它攫住,卷下水去,在礁石间撞个粉碎,到水力减弱后再送出碎片。那平静的间隙只在温和天气的涨潮与落潮之交时出现,时间只有一刻钟,马上又逐渐汹涌澎湃起来。在水流最喧嚣,还有风暴助威时,靠近它一挪威里都会出现危险。无论是大船、小船或是游艇,稍有不慎,即使还没有驶到它附近,也有迅速被卷走的危险。鲸鱼游近了它,因抗拒不了那强力而被卷走的事时有发生。鲸鱼为了脱身而徒然地挣扎时,那吼叫与哀鸣凄惨得难以描述。有一次一头熊打算从罗佛登游向玛斯阔,却被那海漩吸住,卷了下去。那熊嚎叫得非常厉害,远在岸上也能听见。枞树和松树的巨大树干被漩流吸走,到浮出水面时总是被碰撞撕扯得面目全非,似乎长满了针刺。这情况清楚地说明了海底满是锋利的礁石,树木那形状是在礁石上反复旋绞和碰撞造成的。这个漩流受到海潮涨落的节制——高潮和低潮永远是每六小时交替一次。1645年的四旬斋节的星期天清晨,潮水咆哮得如此凶狠,就连海岸边盖房子的石板都被震落到地上。”
  至于水深能用什么方法在紧靠漩涡的地方测定,我却想象不出来。所谓的“四十(□(原文就为方框)”一定是指紧挨玛斯阔或罗佛登的那部分水流。而玛斯阔—斯卓姆漩涡中心肯定不知更深了多少。要证明这一事实的最好办法就是从侧面去看看大海漩那深邃的底——这可以从我们这黑尔塞根的最高峰办到。从这里的峰顶俯瞰过崖下那喧嚣的伏莱格顿[4]以后,我不禁要为诚实的约纳斯·雷姆斯朴质的记录哑然失笑,他竟然把那鲸鱼与熊的遭遇作为奇闻来描写。因为在我看来,即使是现有航线上的最大船只,只要进入了那险恶的引力范围,怕也只能像狂风前的羽毛一样无法脱身,立即消失——而且是自不待言的事。
  解释这一现象的种种企图——记得其中一些我初读时还觉得似乎有理——现在却显得大谬不然,不足以服人了。种种说法各不相同,获得普遍承认的说法是:这个漩涡的构成跟菲罗群岛间的三个较小的海漩相同,“除了波涛起落的相互撞击之外,别无其他原因。上升和下落的潮水冲击着一排排石山和石壁,受到石头的节制,像瀑布般垂直下泻。潮水越高,回流越陡,其自然结果就是漩涡或漩流的形成。那惊人的引力是可以通过小型实验获得充分证明的”。这是《大英百科全书》的说法。科恰和某些人的设想则是:美尔斯卓姆的海流中心是一个深渊,通向地心,然后那海流又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冒了出来。有人就曾颇有把握地说那“某个地方”就是波的尼亚湾[5],这说法虽未必正确,可我望着那海漩时也不禁产生认可的念头。我对向导发表了这个意见,他的回答却颇为令我感到意外。他说:虽然挪威人普遍持这一观点,他却并不赞成。对于“百科全书”的说法他承认自己并不理解。我也同样不理解——因为,不管那解释在纸上多么不容分说,到了深渊里的雷鸣浪吼之间是会显得完全难以理解、接近荒谬的。
  “这个大漩涡现在你已经看清楚了,”老人说,“要是你现在从崖顶爬回来,得到岩石的掩护,让涛声减弱,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能使你相信我对玛斯阔—斯卓姆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我按他的要求挪回了身子,他便开始了讲述。
  “我和我哥哥和弟弟原来有一艘纵帆装置的单桅帆船,载重大约七十吨。我们常常驾了那船到玛斯阔以外的海岛附近打鱼,差不多直到乌尔。若是运气好,鱼在海上漩涡凶险的地方是很好捕的,只要你有胆量。在居住在罗佛登海岸的人里,只有我们三兄弟经常到那里去捕鱼。人们常用的渔场在南面很远,任何时候都可以打到鱼,也没有风险,因此大家都爱去。但这儿这个渔场却是最好的,不但能提供上好的品种,而且数量也特别大。我们一天的收入常常大于胆小的渔船一周的总和。事实上我们把这当成了一种冒险的投机,以生命危险代替辛苦,靠勇气去获得财富。
  “我们把单桅帆船驾驶到这儿上游大约五英里的小海湾里——常常是趁晴朗的天气抓紧十五分钟潮平期赶到玛斯阔—斯卓姆海流的上游去,那里比大海漩高出了许多。然后在欧特霍尔莫或散伏雷森下碇——那里的漩涡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凶险,我们常在那儿大体等到下一个潮平期起锚回家。我们从不在没有稳定的侧向风送我们往来时起锚出航。在我们回程之前肯定会有侧向风,我们很少估计错误。通夜停航的事六年里只出现过两次,那是因为完全没有风——这种事在这一带确实是罕见的。有一次是到达后不久就刮起了飓风,峡口风势过分险恶,我们不敢冒险,只得在渔场上挨了差不多一星期,饿得要死。还有一次我们不顾一切冒险出海,在许多漩涡里剧烈地旋转,打伤了锚,最后只好使用了拖锚[6]。幸好驶进了一道横向海流(那样的海流非常多,今天出现明天就消失),来到了富丽门岛,得到了遮蔽,否则是不可能侥幸脱逃的。
  “我们在渔场遇到的困难,我怕是连二十分之一也无法为你细述的。即使在晴朗的日子,渔场也不是好地方,但我们总能侥幸逃脱玛斯阔—斯卓姆的打击,不曾出过意外,虽然有时也会因为比潮平期早到或晚到一分钟而提心吊胆。有时海风没有出发时所估计的那么大,海浪使船难于驾驶,只好比预计的少走些路。我哥哥有个儿子八岁,我自己也有两个很结实的孩子,在这种时候孩子们原可能很有帮助:划划大桡、捕捕鱼什么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虽然自己冒险,却总不忍心让孩子们去,因为那毕竟很不安全。
  “现在只差几天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件的三周年了。那是18××年的7月10日,是这个地区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因为那一天出现了曾经出现过的最恐怖的风暴。可那天从上午到下午也还只从西南方向刮来过一点风,而且温和、稳定。艳阳高照,就连最老练的海员也估计不到随后会发生的情况。
  “我们三个人——哥哥、弟弟和我——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了海岛,很快就捕了差不多一船最好的鱼,大家都说那天的收获比过去哪一天都大。按我的怀表,我们要在准七点拔锚返航,想要赶上斯卓姆的最佳潮平期——那应该是在八点,我们知道。
  “我们出发时右舷吹着一阵清风,好一会儿船行非常迅速,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危险出现,因为事实上我们感觉不到丝毫担心的理由。可突然,一阵微风从黑尔塞根刮了过来,把我们吓了一跳。那情况太反常,是以前从没有遇见过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担心了。我们借着那风力行驶,但是由于一些小漩涡的出现,船不能顺利前进。我正要建议返回碇泊点,回头却望见了一种红铜色的怪云。那云覆盖了整个海平面,以最惊人的速度往天空升腾。
  “与此同时吹送着我们的风却静了下来。我们绝对无法前进了,只能在水上打旋。不过,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太短,没有给我们时间思考。不到一分钟,风暴已经临头;不到两分钟,天就黑成了一片;再加上浪花飞舞,黑得我们在船上都看不见彼此了。
  “要想描述当时刮起的那场飓风是愚蠢的,那是一场连挪威最老的水手也没有见过的风。不等它狡猾地赶上我们,我们已收下了帆;可那风刚一刮到就把我们两根桅杆吹折了,桅杆像被锯倒似的落进了海里。主桅带走了我的弟弟,他为了安全把自己拴到了主桅上。
  “我们的船成了水上漂浮物里最轻的一片羽毛。船上有一个设备齐全的排水甲板,船头附近只开了一道小闸门。在打算横越斯卓姆漩涡时,为了预防大海多变,我们有个习惯,总把排水甲板关死,要是没有采取这个措施,我们的船是会立即翻掉的。我们已经在水里淹了许久。我哥哥是怎么摆脱毁灭的我说不清,因为我没有机会见到。至于我自己呢,我一放松前桅便扑上了甲板,用双腿夹紧了船舷那狭窄的上缘,并用双手抓住前帆底下那个圆环螺栓。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本能,而那无疑是我最好的办法,因为我已经慌乱得无法思考。
  “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好一会儿完全淹在了水里,那时我一直抓紧了圆环螺栓,没有出气,憋不过来时便跪起身子,把头伸出水面,手却决不放松。我们那小小的船随即摇了摇头,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大海,像只小狗一样冒出了水面。这时我已从刚才压倒了我的惊慌中清醒过来。我定了定神,开始考虑怎么办。这时我觉得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臂,原来是我哥哥。我高兴得心里直跳,我以为他肯定掉到了海里。但是我的高兴立即变成了恐怖,因为他把嘴靠近我的耳朵,叫出了:“玛斯阔—斯卓姆漩涡!”
  “我那时的感觉是谁也不会知道的。我浑身发抖,像害了最凶险的疟疾。哥哥说的那个意味着什么我非常清楚——我也明白他要我懂得的东西。此刻的风正把我们往斯卓姆大漩涡刮去,我们的命运已经是谁也无法挽救的了!
  “你知道,为了横跨斯卓姆海峡,即使在最平静的天气我们也得驶到离漩涡上游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守候潮平期。但是现在我们已被冲到了漩涡上游,而且处在这样的风暴里!‘我们肯定,’我想,‘能在潮平期的前后赶到——若是那样就还有一线希望。’但是我随即咒骂起自己来:我还在梦想什么希望,真是愚蠢无比。我非常明白:即使我们是一艘有九十门大炮的军舰也会遭到十次毁灭的。
  “这时风暴最初的势头已经过去——也说不定是因为在风里颠簸得太久,我们已见惯不惊了。但是,最初受到风的压制只能平流冒泡的海流却已长成了绝对的浪山,天空也出现了离奇的变化。四面八方仍然漆黑一片,却突然拉开了一个圆口子,露出一片明朗的天空,大体就在我们头顶。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明朗的天,一片湛亮的深蓝。一轮满月冲破阴霾,辉煌地照了出来,把周围的一切映得清清楚楚。那么皎洁的月色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可那月亮照耀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此刻我已经做过一两次努力,想跟哥哥说话,但是由于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喧嚣声增大了,我对着他的耳朵死命地尖叫,他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随即摇了摇头,脸白得像死人,伸出一个指头,好像在说:‘听!’
  “起初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一个凶险的念头闪过我的心里。我一拽链子,拉出了怀表,表停了。我借着月光看了看表面,眼泪随即夺眶而出。我把表扔进了海里。那表在七点整就停了!我们已赶不上潮平期,斯卓姆大海漩已经开始轰轰烈烈地旋转!
  “一艘建造完美、收拾整齐、货载吃水量合理的船在乘风行驶时,大风掀起的波涛似乎全部从它的身子底下冲过去(陆上人看去非常神奇),这在航海术语上叫做:御风行驶。
  “好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正在巧妙地‘御潮行驶’,但是一个庞大的浪头立即偷袭了我们的船,把它抬了起来,越抬越高,好像要抬到天上去。海浪竟能掀得那么高,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随即又掉了下来,先是一蹿一滑,然后是一掼,掼得我恶心头晕,像在梦里从高山顶上摔下。船升到最高处时我往周围瞥了一眼,就那一眼已经够了!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真实处境!玛斯阔—斯卓姆海漩就在正前方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但是跟平时那海漩已经大不相同——正如你现在所见到的海漩跟水磨坊的漩涡大不相同一样。我要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前景如何,我是会连那地点也认不出来的。当时的情况是:我吓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眼皮抽搐似的合上了。
  “两分多钟过去,我们发现浪涛突然平息了,完全被泡沫包围了。船猛然朝左舷半扭过身子,往新的方向闪电般蹿了出去,同时一阵尖厉的呼啸声完全压倒了海涛的喧嚣声。那呼啸声你可以想象,像是几千艘轮船同时排气,拉响了汽笛。我们现在已进入了永远围绕着漩涡的浪花带。当然,我想的是,再过一会儿工夫我们就要卷进深渊了——那深处我们只能隐约望见,因为卷着我们前进的速度快得惊人。我们的船似乎是个气泡,只会在浪头上漂浮,根本不会下沉。船的右舷贴着漩涡,左舷外升起了我们刚离开的像是一堵扭动在我们和海平面之间的水墙。
  “看来也许奇怪,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在我们已经进入海漩的大嘴之后,我倒比正往它驰去时镇定多了。既然已下定决心不抱希望,我也就大体摆脱了开始时让我惶恐的畏惧。绝望给我增添了勇气,我觉得。
  “我要告诉你的话现在听来似乎是自夸,可那是事实。我开始想象着那样的死法有多么气派!上帝那宏伟的力量正在这样惊人地呈现,让我看见,可我却在考虑个人生死的琐碎问题,我是多么愚蠢啊!我承认,在这想法掠过我心头时,我确实惭愧得红了脸。片刻之后我感兴趣的就只有那漩涡本身了。我产生出了一种探求漩涡奥秘的强烈要求——尽管即将为此作出牺牲。我的主要遗憾是无法把我将要看见的秘密告诉岸上的老朋友。我无疑是在想入非非,在那样的绝境里占据了我的心的却是这种思想。从那以后我就常想:大概是船在绕着漩涡猛转,把我的头转昏了吧。
  “还有一个情况也让我恢复了镇静:风停了,吹不到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里来了。因为,正如你刚才看到的,那浪花带比平时的海面低了许多,海面现在升到了我们头上,形成了一道陡峭如山的黑潮。你如果没有在飓风中的海上待过,你是不会明白狂风巨浪在人的心里所能造成的混乱的。它让你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呼吸窒息,失去了行动与思考的能力。但是,我们却在相当程度内摆脱了这样的烦恼,正如受到死刑判决的囚犯能得到判决前禁止给予的某些小小的优待一样。
  “我说不清我们在浪花带上转了多少个圈子,我们一圈又一圈地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与其说是漂流,毋宁说是飞翔。我们在一圈一圈地往海漩下挪,往那恐怖的内沿下挪。在这整个时间里我都抓紧了那个圆环螺栓。我哥哥原是在船尾搂着一个固定在栏杆下的大空桶的——那是飓风刮起时甲板上唯一没有被冲到海里的东西,我们进到漩涡内沿时,他却放掉了空桶,向圆环螺栓挨了过来。由于恐怖的折磨,他拼命想挤掉我抓住圆环的手。那圆环不大,无法让两双手同时抓牢,我发现他在那样做时不禁感到一种从未感到过的深深的悲凉,虽然我明白他那样做时已经疯了,已经吓得神经错乱,成了疯子了。我不愿跟他争那地点,我觉得我跟哥哥谁抓住都一样,于是把圆环让给了他,自己去抓船尾的空桶。我那样做并没有多大困难,因为船的旋转顺当而平稳,只是随着大弧度的飞旋略有几分摇晃而已。我刚在新的地方把自己固定好,船便往右舷狠狠地晃了一下,然后往深渊斜了下去。我认为一切都完了,急忙喃喃祷告上帝。
  “在我感到那令人恶心的下旋时,早已凭本能抓紧了空桶,闭上了眼睛。我好几秒钟没敢睁开眼睛,等待着马上到来的死亡。这时我却感到迷惘,因为老没有淹进水里去作垂死挣扎。时间一刻一刻逝去,我依然活着。下滑的感觉停止了,船的运动似乎跟在浪花带上时差不多,而且更协调了些。我鼓起勇气,再望了望。
  “我往四面注视时所产生的那敬畏、恐怖和崇拜之情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船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样,悬在了漏斗内壁中间偏下的半空中。漏斗极为幽深,圆周非常巨大,内壁光滑异常,若不是因为在令人晕眩地高速旋转着而且闪着阴森的光,大有可能被误认为是紫檀木作品。这时我曾描述过的满月又从乌云圈里透了出来,辉煌的金光泻到一圈圈乌黑的水壁上,再往下照到了海漩远处最幽深的地方。
  “刚开始时我太慌张,观察一切都不确切,看到的只是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壮观景象,但是,在略微清醒之后,我本能地往深处望去。从船体在漩涡倾斜的内壁上构成的角度望出去,我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没有阻挡。船行十分平稳,就是说,它的甲板平面跟水壁平面平行,因此我们似乎是趴在了横梁的尾巴上,而水壁的实际倾斜度却在四十五度以上。我不能不注意到,在那种情况下我要搂紧水桶和保持稳定并不比船在水平状态下时更困难。而这,我认为是船的高速旋转所造成的。
  “月光似乎在探寻着海漩的底奥,但是由于浓重的雾气遮住了深处的一切,还有一道壮丽的彩虹悬在雾上,我仍然什么都看不清。彩虹像穆斯林所说的那道摇摇欲坠的窄桥,是时间与永恒之间的唯一通道。那雾气,或是水花,无疑产生于漏斗水壁间的激荡,因为海流是往漏斗底上汇集的。可我却没有胆量描述那从雾气向天空喷出的咆哮。
  “在第一次从海面的浪花带沿着斜面向漩涡下降时,我们滑出了很远,但是随后的下降却没有再按那个比例进行。我们一圈一圈地飞旋着——带着令人晕眩的颠簸和摇晃。但并非全无变化,摇晃有时几百英尺就停了,有时却能绕着漩涡转上整整一圈。每一圈的下降速度都很缓慢,但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我们就这样在那液体紫檀木的浩大无边的水域里漂流着。从那里望出去,我发现被大漩涡卷走的不光是我们的船,还有许多漂浮的碎片。我的上面有,我的下面也有:船只、建筑木料堆、树木,还有些小东西,如家具、破柜子、水桶、木板什么的。我已经描述过那紧随我的初始恐怖而来的不近人情的好奇心了,那好奇心正随着我往可怕的毁灭一步步靠近而加强。我开始带着那奇怪的兴趣观察起跟我们共同漂流的东西来。我肯定是神智不清了,因为我竟然思考起它们分别向海漩底下降落的不同速度,而且从中寻求着乐趣。‘下一次,’有一刻我自言自语地说,‘往下面可怕地沉落而且消失的一定是这棵枞树了。’但是我失望了,一艘荷兰商船的残骸赶在枞树之前沉了下去。在做了好几次这种性质的猜测而总是受骗之后,这一事实——我总是猜错事实——终于引起了我一系列的思考,于是我的手脚发颤了,心跳加快了。
  “产生那效果并不是因为新的恐怖,而是一个更令我激动的希望的出现。那希望一部分产生于回忆,一部分产生于目前的观察。我想起了罗佛登海岸堆积的各种漂浮物,它们被玛斯阔—斯卓姆漩涡卷走然后浮出水面时,绝大部分都遭到了非常奇特的破坏,被摔打和磨擦得几乎长满了尖刺。可我也清楚记得,有些东西浮出之后仍然完好如初。这样的差异我无法解释,只好假定遭到破坏的只有卷到水底的东西;而后期才被卷入漩涡的东西,由于某种原因卷入后下降较缓;到海流转向或退潮开始(视情况而定)还没有卷到底的东西却不会遭到破坏。我认为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把它们送出海面,使之免遭卷入较早或下降较快的东西的命运。我还提出了三条重要的想法:第一,普遍的规律是,东西越大,下降速度越快;第二,同样长的东西,一个球形,一个其他形状,球形的东西下降速度较快;第三,同样大的东西,一个管状,一个其他形状,管状的东西被卷走得更慢。
  “在我死里逃生之后,我曾跟这地区一位老校长谈过几次话,讨论过这一话题。我是从他那儿学会了使用‘管状’,‘球体’这类词语的。我虽然记得不很清楚,他给我的解释却是,那是不同形状的漂浮物的当然结果。他还让我明白了在漩涡里漂浮的管子对引力的更大的抗拒是怎样产生的;跟同样大小的其他形状的物体相比,管子在卷入时为什么会有更大的阻力[7]。
  “有一个惊人的情况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证实上面的理论,也使我急于加以利用。每转一圈我们都要经过一些木桶或船上用的断桁折桅,其中有好多在我注意到漩涡的奇迹时就跟我们在同一水平上旋转,可现在,它们却留在了我们上面很远,离当初的地点似乎仍然很近。
  “对于该怎么办我不能再犹豫了。我的决定是,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到我现在抱住的空桶上,切断空桶跟栏杆的连接,抱住它跳下海去。我做的手势引起了我哥哥的注意,我又指着流近我们的空桶尽我的全部力量让他明白我的意图。我觉得他最后是听懂了我的设想的(不知道是否果然如此),他只绝望地摇了摇头,拒绝离开那圆环螺栓。我无法强迫他,而情况又十分紧急,不容迟疑。我经过痛苦的斗争,只好让他去由命运决定。我再没有片刻的犹豫,用原来固定水桶的绳把自己拴到了水桶上,纵身跳进了海里。
  “后果跟我所设想的完全一样。现在我已在给你讲故事,你已看见我确实逃了出来,知道了我是怎么逃掉的,随后还要说些什么。我马上就要结束我的故事了。大约在我离船一个小时之后,船就降到了我下面很远的海漩深处,疯狂地转了三四圈,带着我亲爱的哥哥一头栽向了泛着泡沫的混沌里。而我所搂住的空桶却只从我跳出的地方往漩涡底部下降了一半多一点的距离。不久,大海漩出现了巨大的质变。它的水壁逐渐平缓了,旋转逐渐缓慢了,泡沫和彩虹逐渐消失,漩涡的底部似乎在缓缓抬升。天空晴朗了,海风平息了,月亮在西方辉煌地落了下去。这时我发现我已浮出了海面,可以清楚地望到罗佛登海岸,我已经来到了玛斯阔—斯卓姆海漩所在地的上游。潮平期又到了,但是由于飓风的影响,大海还在掀起山头般的巨浪。我被迅疾地冲到斯卓姆峡口,几分钟后又匆匆往渔民们的捕鱼场漂去。一艘小船救起了我——我已是筋疲力尽。危险过去,我回忆起种种恐怖依旧说不出话来。拉我上船的是我的老朋友和昔日的伙伴,但是他们只把我当作一个从幽冥世界逃回的旅客,再也不认识我了。我这前一天还黑得像乌鸦羽毛似的头发已成了你此刻看到的白色。他们还说我的整个表情也变了。我告诉他们我的故事,他们却不相信。我现在把这故事告诉了你,但是,我几乎不敢希望你不会像罗佛登那些快活的渔夫们一样能相信我。

  * * *

  [1]德莫克利特(约公元前460—前376),古希腊哲学家,原子论的创建者。
  [2]挪威西海岸的有名的大漩涡,“美尔斯卓姆”在挪威语里就是“大漩涡”的意思。
  [3]一里格在美国相当于三英里。
  [4]地狱里的一条火焰之河,这儿借指海漩底的凶险。
  [5]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位于芬兰与瑞典之间。
  [6]一种拖在船后减少漂流、控制方向的帆布架子。
  [7]原注:见阿基米德《液体浮力》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