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书简[1]



  (1849年)

  “云雀”号气球记事
  2848年4月1日[2]

  亲爱的朋友,你因为罪孽深重,现在即将受到一封废话连篇的冗长的信的折磨。我明确告诉你,因为你的种种无礼,我将要竭尽全力用冗长、缠杂、零乱、恼人的话来惩罚你。还有,我此刻在这里,跟大约一两百个下流人士一起,关在一个肮脏的气球里,正打算去作一番逍遥游——有些人所谓的“逍遥”是多么滑稽!我至少会有一个月之久踩不到坚实的土地,找不到人聊天,也无事可做。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是给朋友写信的时候。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了吧,那是因为我的无聊和你的罪过。
  拿出眼镜,做好受罪的准备吧,我打算在这次可恶的旅行里每天舞文弄墨,向你杀去。
  呜呼!发明何时才能钻进人类的头盖骨!难道我们就注定了要忍受气球里这一千种不方便吗?难道就没有人能设计出一种更方便的前进方式吗?这种慢吞吞的移动并不比严刑拷打好过多少。自从出发以后,我可以保证我们就从没有超出过每小时一百英里!就连鸟儿也比我们快呢——至少有些鸟儿是比我们快的,我可以保证丝毫没有夸张。我们无疑比看上去要飞得慢些,因为四周没有东西做估计速度的参照,还因为我们是顺风行驶。当然,遇到了别的气球就有机会看出自己的速度了,那时我也觉得情况并不太坏。虽然我已习惯了这种旅行方式,可在另一个气球随着气流从我们头顶飞过时,我仍然难免感到晕眩,总以为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猛禽要扑上来用爪子把我们攫走。今晨黎明前后就有一只气球从我们上面飞过,距离头顶极近,它的吊绳确实擦到了我们悬挂船体的网绳,弄得大家非常紧张。船长说,如果我们的材料是一百年或一千年前那种涂了假油漆的丝绳,徒有其表,怕是早就在劫难逃了。而现在的这种丝绳,他向我解释,是用某个特殊品种的蚯蚓制造的。那蚯蚓用桑葚饲养,养肥了就送到工厂碾成酱。这样得到的原始状态的蚯蚓酱叫琶派路丝[3],这东西经过一系列加工就成了“丝”。说来滑稽,丝这东西原来曾是女人服装的原料,很招人喜欢的,气球也常是用那种东西做的。后来好像又发现了一种更好的材料,那是包裹在一种植物子房外的绒毛,俗名叫“优福碧央”,在植物学上叫马利筋。这种丝因其超级的韧性有丝中白金汉[4]之称,使用时常常涂上一层叫做栲胶的东西。栲胶在某些方面很像现在普遍使用的马来橡胶,也有点像橡皮,或称为惠斯特橡胶,无疑是多种菌类植物之一。你可别再说我在内心深处不是个爱好古董的人。
  就说吊绳吧。我们的吊绳刚才就把一个人从一个小磁性推进器上刮了下去。磁性推进器在我们下面的海洋上成群结队地飞,是一种大约六千吨的小艇,其拥挤怎么说也到了可耻的程度,应该禁止这种小型游艇超载了。刮下去那人当然不准再上船了,他跟他的救生器一起立即消失了。我很高兴生活在一个不容许“个人”这样的东西存在的开明的时代里——真正的人道应该关心的是群众。顺带说一句,既然谈到了人道,你知道吗,我们那不朽的威根斯对社会条件之类的观点其实并不像他同时代人所估计的那么独到。庞迪特[5]向我肯定过,同样的思想大约在一千年前就有人以差不多同样的方式提出过了。那人是个爱尔兰哲学家,因为开了一家猫皮和其他皮草的零售商店而取名傅立尔[6]。庞迪特知道他这话没有错,你明白。印度教徒阿里士·多德[7]有一句话说得多么深刻(这话庞迪特曾加以引用):“我们必须指出,同样的思想转了一圈又回到人们心里的事不是一次、两次、几次,而是无数次地反复出现过。”我们每天都发现这话得到精彩的证实。
  4月2日——浮动电报线中段的磁力转换员今天说了话。我听说,在霍尔斯[8]最初使用这种电报时,大家都觉得把电线铺过大洋是绝对不可能的。可现在,我们却对困难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世界就是这么大踏步前进着,这就叫“时代变化”吧——请原谅我引用了那位伊特鲁利亚人的话。要是没有了大西洋电报,我们会弄成个什么样子?(庞迪特说“大西洋”是古代的形容词。)我们花费了几分钟时间问了转换员几个问题。听说除了其他的辉煌消息,内战仍然在非洲激烈地进行,而瘟疫则在优罗巴洲和爱夏洲[9]办着绝妙的好事。在人道主义用壮丽的光辉照耀到哲学上之前,满世界的人都把战争和瘟疫看做灾难,这不是叫人真正吃惊的事实吗?事实上,你知道吗,古代的庙宇就曾祈祷过别让人类遇上这类坏事(!)。要理解我们的祖先是怎么按利益原则办事是多么困难呀!他们果然就曾经那么盲目,连毁灭一万人对大众能有多么大的好处都看不出来吗?
  4月3日——爬上通向气球球体顶上的绳梯,到那里去观察周围的世界,实在是非常好玩的事。从下面的厢位里,你知道,视野是不够广阔的——对正下方的东西你能看到的不多。但是坐在这儿,坐在铺着豪华坐垫的、开放式的方形木板上(我就在这里写信),四面八方出现的事都能被你尽收眼底。目前我就看见了一大群气球。空气里回响着无数人的嗡嗡声,给人生气勃勃的印象。我曾听到有人肯定,据说最早的飞行员叶罗或威奥莱特(庞迪特更相信是威奥莱特)当初提出:只要能调节气球的升降,使之进入有利的气流,就可以在空中向四面八方飞翔,而他的同时代人几乎就没有人肯听。大家都把他看做一个聪明的疯子,因为当时的哲学家(?)宣布要那样做是办不到的。这种明显能办到的事竟然为古代的博学之士的睿智所忽略,现在看来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切时代里,对人文艺术的提倡所遇到的巨大障碍总是由所谓的科学家来设置的。不过,我们的科学家肯定是不会再像古代的科学家那么顽固了。啊,谈到这个题目,我倒想告诉你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你知道吗,形而上学学者是在不到一千年前才同意解除一种奇怪的幻想对人类的束缚的,那幻想是:要获得真理只有两条路!你要是能信就信吧!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还在历史的黑夜时期时,有一个土耳其的哲学家(也许是印度教哲学家吧)叫做阿里士·多德,这个人介绍了(总之是宣扬了)一种所谓的演绎法或先验论的研究方法。他从他坚持认为的公理(又称自明之理)出发,进行逻辑推理,从而得出结论。他最伟大的弟子一个叫优几里德,一个叫刚德[10]。对,阿里士·多德一向独领风骚,直到出现了一个叫霍格[11]的人(姓爱特利克·谢泼德)为止。霍格宣扬了一套完全不同的体系,他称之为后验论或归纳法。他的设想完全起源于感性。他从观察、分析和对事实的分类(用故作高深的说法是:源于自然)出发,达到种种普遍的法则。简而言之,阿里士·多德的方式以本体[12]为基础,而霍格则以现象为基础。好了,霍格体系一出台就让所有的人着了迷,阿里士·多德受到冷落。但最后阿里士·多德又东山再起,跟他那较为摩登的对手在真理上平分秋色。博学之士现在认为:亚里士多德的道路和培根的道路是仅有的两条通向知识的道路。但是你必须知道,“培根式的”是新发明的一个形容词,相当于霍格式的,只是读来更加悦耳、更加神气罢了。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我必须最坚决地向你保证,我是根据最可靠的资料公正地表述了这个问题的。这样,你就不难懂得:一个表面上看来那么荒谬的概念确实起到过妨碍一切真正知识发展的作用。那个概念的进步几乎全无变化地依靠着本能的跳跃。古代的观念限制了研究,使它只能爬行,特别是对霍格的迷醉好几百年来实际上已使一切真正可以称为思想的思想停滞了。没有人敢于宣布一条他觉得只从自己的灵魂中探索出的真理,即使是可以展示的真理,因为那个时代的秃了顶的学者只注意他取得真理的道路,对结果是不屑一顾的。“把方法给我们看看!”他们大叫,“方法!”如果他们研究方法时发现它既不在腊肉宫范畴又不在白羊宫[13]范畴,秃了顶的学者就不再看下去,径自宣布那位“理论家”是个傻瓜,不再跟他本人或他的真理打交道了。
  因此,不能硬说只要一代一代地继续,即使是爬行也可以取得最大量的真理。因为压制想象力是一种邪恶,是不能够用“老一套的研究法特别保险”的说法来弥补的。有一个傻瓜曾有过这样的幻想:一个物体越是靠近眼睛看得就一定越清楚。这些朱尔曼人,伏兰西人、英格利人和美利吉安人[14](最末这帮人还是我们的直接祖宗呢)所犯的错误也就跟那傻瓜差不多。这些人是被细节弄瞎了眼了。在他们以霍格的方式进行研究时,他们的“事实”就不一定永远是事实了。不要以为它们既然过去是事实,现在也就一定是事实,因为它看起来是事实的话,这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们在白羊宫(阿里士方式)的轨道运行时,他们那道路之直还不如白羊那弯弯的角呢,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过一条真正算得上是公理的公理。连这一点也看不清楚,他们即使在自己的时代也一定是非常盲目的,因为就在他们的时代,许多长期得到“公认”的公理也都遭到了拒绝,比如“无所有则无所成”,“物体不能在自己不在之处产生作用”,“对立之物不能并存”,“黑暗不能出于光明”——所有这些,还有许多以前被毫不犹豫地接受为公理的几十个类似的命题,即使在我说到的那个时代就已有人看出是站不住脚的,可他们却坚持认为“公理”是真理的亘古不变的基础,这又是多么荒谬!但是,即使从他们最雄辩的推理家嘴里也不难指出他们那普遍公理的无用与虚幻。他们最可靠的逻辑家是谁?我来想想看——我马上就回来,我要去问问庞迪特——啊,找到了!这儿有一本差不多一千年前写的书,是最近才从英格利语译过来的——啊,原来是一本《美利吉安基础知识》。庞迪特说那肯定是一本谈逻辑话题的最聪明的古书。作者在他的时代是很引人瞩目的,名叫密勒,或密尔[15]。我们发现有个关于他的重点记载:他有一匹拉磨的马叫做边沁[16]。但是,我们还是来看看论文吧!
  对了!“不能以是否能想象,”密尔先生正确地指出,“来决定公理是否是公理。”有头脑的现代人对这条不言自明的道理谁会反对?在我们看来,密尔先生竟认为这样明显的道理还有一提的必要,反倒令人惊讶了。好了,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但是,让我们翻到另一页来看,我们在这里看见了什么?“矛盾的双方不能都真——就是说从本质上讲矛盾双方不能并存。”密尔先生在这里的意思是:比如,一棵树一定就或者是树或者不是树,不能同时既是树又不是树。很好,但我要问他为什么时,他的回答却是:“因为矛盾的事物双方都真的情况,是不能想象的。”(可别硬要说是别的意思。)这完全不是回答问题,而只是自我暴露,因为他前不久才承认了一个自明的道理:不能以是否能想象来决定公理是否为公理。对不对?
  我责难这些古人,倒不是因为他们暴露出了自己的逻辑的全无根据、没有价值、想入非非,主要是因为他们用那花哨的、白痴式的禁令挡住了通向真理的其他道路和获取真理的其他方式——只除了他们那两条荒谬的路:一条是四只脚爬行,一条是肚子贴地爬行。为了这个他们敢于把灵魂闭锁在这两条路上,而灵魂除了醉心于高飞,是什么都不喜爱的。
  顺带说一句,亲爱的朋友,如果要这些古代的教条主义者确认,他们认为最重要、最崇高的真理事实上是靠他们那两条路里的某一条获得的,你以为他们会说不出话来吗?我指的是万有引力的真理。牛顿是从开普勒那儿学来的,而开普勒却承认他那三条定律都是猜测的——而指引了那伟大的英格利数学家找出了他那原理(那是一切物理原理的基础)的,正是这三条定律之定律。再往后面一探索,我们便只好进入形而上学的领域了。开普勒既然是猜测的,就是说是他想象的了。他从根本上说已经是“理论家”了——这个词现在很神圣,可那时是个轻蔑用语。一个密码专家破译了一个神秘得不寻常的密码文件,他在那两条路里走的是哪一条?或者,商博良[17]破解了象形文字的秘密,引导人类知道了几乎数不清的永恒真理,他走的又是哪条路?这些问题的答案会不会让那些老鼹鼠感到惶惑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想再说一句,然后就不再来惹你烦恼了。这些永远嘟哝着通向真理的道路的顽固分子,其实错过了我们现在看得明明白白的阳关大道:和谐统一。这难道不是非常特别的事吗?他们竟然没有从上帝的造物推导出一个关键的事实:充分的和谐统一必然是绝对的真理!这不似乎有点奇怪吗?自从这个命题最近宣布之后,我们的进步是多么顺利呀!研究工作从那些鼹鼠手上拿走了,当作一项任务交给了——也只交给了——真诚的思想家,交给了有炽热的想象力的人——让后者作理论分析。如果我们的祖宗现在能从我的身后望出来,你能想象我的话将会遭到他们多么轻蔑的呵斥吗?有想象力的人作理论分析,我说,而他们的理论得到质朴的修正、精炼、系统化,一点一滴地清除不能契合统一的渣滓,直到一个完整的契合统一鲜明地站了出来,就连最迟钝的人也会承认,因为它是契合统一的,是无可怀疑的绝对真理。
  4月4日——新的煤气配合着马来橡胶的改进创造出了奇迹。我们的现代气球是多么安全、宽敞,多么便于驾驶,而一切又是多么方便啊!此时此刻就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气球向我们迎面飞来,时速至少有一百五十英里,上面似乎挤满了人——说不定有三四百。可它就在差不多一英里[18]的高度上飞翔,带着帝王式的傲慢,俯瞰着可怜巴巴的我们。而说到底,每小时一百英里甚至两百英里也只能算是缓慢的旅行。你还记得我们在加拿多大陆铁路上飞驰的情景吗?每小时足足有三百英里,那才叫旅行呢。可惜的是,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在豪华的沙龙里谈情说爱、举行宴会和舞会。你还记得我们在火车全速前进时偶然瞥了一眼车外时的奇特感受吗?一切都似乎那么独特,一切都混成了一片。就我而言,我只能说自己喜欢坐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慢车。慢车容许我们有玻璃窗——甚至把窗户打开,可以大体看清楚野外的情况……庞迪特说过,加拿多铁路差不多九百年前就已经初具规模!事实上他甚至肯定有一条铁路线的遗迹至今依稀可见,可以追溯到我提起的那个年代。那时那路似乎只设了一条复线。而我们的路,你知道,却共有十二条;还有三四条复线在准备修建。古代的轨道非常轻小,轨距也近,从现代的观点看来,即使不是非常危险,也显得轻飘。实际上,目前的轨距五十英尺也还不够安全。就我而言,我毫不怀疑,正如庞迪特所断定的,在非常古老的时候肯定曾有某种轨道存在过。因为我认为,在绝对不晚于七个世纪前的某个时期,北加拿多大陆和南加拿多大陆还是一家,而加诺典人则因为需要,被赶到了大陆的一条铁路线上。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4月5日——我差不多被无聊吞没了。庞迪特几乎是这气球上唯一可以与之交谈的人,可他,可怜的灵魂,除了古董什么都谈不出。他一天到晚就忙一件事:想让我相信古代美利吉安人是自治的!谁听见过这样荒谬的事?说是他们生活在一个人人只顾自己的合众国里,就跟我们在寓言里读到的“草原狗”一样。说是他们是从一个古怪念头开始的:人类天生自由平等——在道德和物质世界的一切都印着明显的等级制度的牙印的地方,竟然会出现这种念头!按他们的说法是,每个人都“投票”,那就是参与了公共事务,可到最后却发现,众人的事就是没有人管的事,于是共和国(那荒谬的东西的名字)就完全没人管了。不过,也有人指出,设想出“共和国”的哲学家们的自我陶醉也遭到了挫折。最初的挫折是,全民投票提供了弄虚作假的机会。任何人只要有足够的流氓气,并不以作假为耻,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想弄到多少选票就弄到多少选票,不会有人制止,甚至没有人调查。对于这种现象略加思考,就足以明白它的后果了。那就是:流氓必胜。一句话,共和国的政府就只能是流氓政府,而不是别的。在哲学家们因为自己的愚蠢,没有预见到这样的无可避免的恶劣后果而满脸通红,忙于发明新的“理论”时,那一套突然被一个叫作墨布[19]的人结束了。墨布独揽了一切,建立了一种专制政体。那制度使传说里的纪罗和何罗伐嘉巴洛[20]显得极其可亲可敬。这位墨布(顺带说一句,他是个外国人)据说是骚扰过地球的人里最为可恶的人。那人是个巨人,性情粗野、贪婪、肮脏,有阉牛的秉赋、鬣狗的胸襟、孔雀的头脑。后来他死于自己的精力过盛——他把自己掏空了。但是,他也跟任何东西一样,不管多么坏,都是有用的。他给人类上的那堂课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忘记的危险:千万别跟自己的天然同类直接作对。至于共和主义嘛,除非把“草原狗”除外,地球表面就没有过跟它近似的东西。这个例外如果还能说明什么的话,那似乎就是:民主是一种可敬的政府形式——对狗而言。
  4月6日——昨晚天琴座的α星很清晰。从我们船长的望远镜看去,天琴α的星轮正对着一个半度的角,跟雾天的太阳对着我们肉眼的角度很像。顺带说一句,天琴α虽然比我们的太阳大了许多,却跟太阳非常相像,有黑子,有大气圈,还有许多相同的细节。庞迪特告诉我,这两个星球之间存在的双元关系是直到上个世纪才有人猜测到的。说来奇怪!我们的星系在太空的星球间的明显运动是因为围绕着银河系中心一个特大星球的独特轨道而产生的。有人宣布,那轨道环绕着那个特大的星球,也可以说环绕着银河系众多星球共同环绕的一个重力中心。据估计,那中心在金牛座的昴宿六附近;而我们的星系是以一亿一千七百万年一周的速度环绕它运行的!只具有目前的知识和经过巨大改进的望远镜之类的设备的我们,对这种问题的基本概念的理解当然还会感到困难。这问题的最早的传播者叫玛德勒[21]。我们只能设想他最初提出这个想入非非的假说时,依靠的只有类推。既然如此,他在发展过程中至少也是应该坚持类推的。事实上,有人提出了问题:有一个巨大的中心星球(那时)是存在的。到此为止,玛德勒是和谐统一的。不过,从动力学的角度看来,这个中心星球的质量应该比环绕它的星球的总和大。那么,我们就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了:“我们为什么会看不见那个星球呢?”——我们,特别是处于星球集团中部的我们,为什么会看不见呢?——至少,这个难以设想的“中心太阳”的地位是很接近我们的。也许是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吧,天文学家们对此提出了不发光论——到了这儿,类推却突然被抛弃了。但是,就算承认那个中心星球不发光吧,可它周围有无数个煌煌发光的灿烂的星球照耀着,为什么还会看不见呢?天文学家对此怎么解释?说到底,天文学家所坚持的无疑只是:有一个重力中心,所有运行着的星球都在环绕着它运行——到了这里,类推一定又被抛弃了。我们的系统在围绕着一个重力中心运行,不错,但是,那运行却联系着一个物质的太阳,也是那物质太阳的结果——因为太阳的质量足以跟系统里的其他成分平衡而有余。数学上的圆周是一个由无穷多直线构成的弧线,但是,这种圆的概念实际上是存在的。我们在假定自己的体系跟其他体系环绕着银河系的某个中心点运行时,不能不考虑到(至少在想象里考虑到)一条条浩瀚渺茫的圆形轨道。我们认为,这种对地球几何而言的数学概念跟实用的概念是有区别的。在理解这个极难叙述的空间问题时,但愿人类最活跃的想象能获得一次飞跃!说是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将沿着那不可思议的圆周永远做直线运动,这话很难说是诡论。我们的太阳沿着这样的圆周运行的道路——我们的系统在这样的轨道上的方向——对人类的一切感知而言,哪怕说是在一百万年里对那条直线出现的最微小的偏离也都是难以接受的。但是,这些古代的天文学家却似乎受到了绝对的诱惑,相信自己已在他们那短短的天文学历史里清楚地观察到了一个有决定意义的弧偏差——在区区一个点上,在两三千年这样微不足道的时间点上!这样的考虑竟然没有让他们立即明白问题的真正情况(即我们的太阳跟天琴α围绕着一个共同的重力中心做着双元运动)是多么难于理解呀!
  4月7日——昨天晚上我们继续了天文游戏,清楚地看见了海王星的五个小行星,又兴味盎然地观察了月球上新的达佛尼斯[22]神庙怎样把一条横楣架上了两根柱子。像月球人那样跟人类很不相同的渺小生灵竟然能在机械上表现出比我们高超许多的智慧,想起来真是有趣。那些小东西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搬动的庞然大物竟然是那么轻(这是我们的理智所肯定的),确实难以想象。
  4月8日——Eureka[23]!庞迪特容光焕发。从加拿多来的一个气球上的人对我们说了些话,并把一些最新的报纸扔上了我们的气球。报纸上有些奇怪得难以想象的消息,了不得的消息,是关于加诺典的古物的,更准确地说,是关于美利吉安的古物的。据我估计,好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就雇用劳动者在皇帝寻欢作乐的主要御苑“天堂”里打地基,准备修建新的喷泉。看来,在已渺茫难忆的往昔日子里,天堂苑实际上是个小岛。就是说在有史籍记载的日子里,它的北方界线永远是条小河,或者说是很窄的一道海湾。这海湾逐渐扩展,最后变成了现在的宽度——一英里。小岛总长九英里,宽窄的变化很大。庞迪特说那上面大约八百年前挤满了房屋,高的达到二十层,由于某些难以解释的理由,那附近地区的土地特别昂贵,但是2050年那次灾难性的地震却把那小镇(大得已经几乎不能叫村子了)彻底推翻了,压倒了,弄得我们最不知疲倦的古物学家也难得在那里找到足够的资料(货币、奖章或镌刻的铭文),据以大体建立有关原住民风俗习惯和诸如此类的理论(即使是捕风捉影的也罢)。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他们所知道的几乎总共只有:他们是尼克博克[24]野蛮部落的一部分,是在金羊毛骑士史学家莱克发现大陆时活跃于大陆各地的蛮族部落。不过,要说他们不文明却也不行,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展了各种各样的技艺,甚至科学。有人谈到他们说,他们在很多方面很精明,但是是偏执狂,喜欢修造一种美利吉安人叫做“教堂”的古代建筑。那是一种塔,用以顶礼膜拜两个偶像的:一个叫财富,一个叫时尚。据说最终那岛子十分之九的地方都成了教堂。他们的妇女也好像具有一种特别的畸形,后背的腰下部位天然翘起——最难以解释的是,这种畸形完全被看做了美。事实上,有一两张这种独特的妇女的图片被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看上去非常奇特,非常奇特,像是某种介于雄火鸡与单峰骆驼之间的生物。
  好了,古代尼克博克人留给我们的差不多就只有这几个细节了。皇帝的御苑包括了整个小岛,你知道,在挖掘御苑的中心时,似乎是由工人挖出了一块花岗岩的立方体,重好几百磅,显然有錾子雕凿的痕迹。这块石头被山体巨变埋葬了,却保存完好,没受到丝毫伤害,它的一面有一块大理石板,上面有铭文——清楚可见的铭文。(多么精彩!)庞迪特快活得发了疯。撬开石板,发现了一个洞,洞里有一个铅盒,里面装满各种硬币,还有一个有题名的长卷轴、几份像报纸一样的文件。还有些极能引起古物学家兴趣的东西!毫无疑问那都是真正的美利吉安遗物,属于叫做尼克博克的部落。扔到我们气球上的报纸上满是硬币、手稿,还有印刷品之类东西的复印件。为了让你高兴高兴,我把大理石板上的尼克博克铭文抄录给你:

  * * *

  谨于1847年10月19日
  即公元1781年
  康华利斯勋爵在约克敦
  向华盛顿将军投降之纪念日
  举行相应仪式
  为建造
  乔治·华盛顿纪念碑
  奠此基石
  纽约市华盛顿纪念碑协会监制

  * * *

  我抄录在上面的文字是庞迪特本人对铭文的逐字翻译,绝无错误。从这些这样保存下来的几行字中,我们可以归纳出以下几个并非最没有趣味的重要问题:一千年前打算建立的纪念碑其实并没有建造——那倒是很恰当的。老百姓跟我们现在一样,满足于表态,说是他们打算以后某个时候建立纪念碑,却只谨慎地放了一块“孤零零冷清清”的(原谅我引用了美利吉安的伟大诗人本顿的话)奠基石,作为那宏伟的意向的保证。从这份可敬的铭文中我们还极明确地肯定了那次伟大投降的地点、内容和方式。地点是约克敦(不管它在哪里),内容是康华利斯[25](无疑是个有钱的粮食商人)投降了。铭文是为了纪念投降的——是什么东西投降?啊,是康华利斯大人投降。唯一的问题是:野蛮人为什么希望他投降呢?但我们想起这些蛮子无疑是食人生番,就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要拿康华利斯去做香肠。至于怎么投降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康华利斯勋爵是在“纽约市华盛顿纪念碑协会”的监督下为了要做香肠而投降的。上述协会显然是一个搞奠基的慈善机构——但是,上天保佑!出什么事了?啊,明白了:是气球瘪了,我们要掉到海里去了。因此我只来得及再加上一句:在匆匆检查了报纸之类的复印件之后,我发现那个时代美利吉安的伟大人物里有一个叫约翰的五金匠,还有一个叫扎佳里的裁缝。
  暂别了,下次再见。这信你是否能读到并不重要,因为我写它也完全是为了消遣。我要把这份手稿装进瓶子,塞紧瓶塞,扔进海里去了。

                  永远属于你的
                        庞迪特

  * * *

  [1]原注:《未来随笔》最初发表于《高黛仕女书》上,发表时前面附有如下的信:
  致《高黛仕女书》编者:我荣幸地寄给你们一篇为你刊译出的作品,希望你们对这篇文章能比我理解得清楚得多。这是我的朋友马丁·范·标仁·马维斯(有时被称作“宝季西城的先知”)翻译的。原作是一份手稿,模样古怪,是大约一年前我在一个密封的瓶里发现的,那瓶漂浮在登尼布拉露姆海里。努比亚地理学家对登尼布拉露姆海有详细的记载,但现在除了超验主义者和追求奇想的人,很少有人去观光了。
  登尼布拉露姆海意为黑暗的海,有注家注为古时对大西洋的称呼。
  未来书简,原文为Mellonta Tauta,希腊文,意为:属于未来的事物。此处根据内容译为《未来书简》。
  [2]读者千万注意:2848年不是1848年,而是一千年以后。又,4月1日是愚人节。
  [3]原文为papyrus,意为纸草,在古代埃及作为纸用。
  [4]白金汉是英国皇宫所在地。
  [5]原文作Pundit,原意为学问渊博者。此处为人名,大约有这种暗示。
  [6]原文作Furrier,跟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Charles Fourier, 1772—1837)发音近似,此处大概影射他。Fourier可以理解为毛皮商人,所以有上面的俏皮话。
  [7]影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8]电报的发明人是塞缪尔·F. B.摩尔斯(Samuel F. B. Morse, 1791—1872)。霍尔斯(Horse)虽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意思却是“马”。这里带了点谐趣。
  [9]影射欧(罗巴)洲和亚(细亚)洲。
  [10]影射古希腊的欧几里德(欧氏几何学的创始人)和德国的康德。
  [11]霍格:原文为Hog,猪,跟下文的培根(Bacon,原意为“腊肉”)相呼应,指同一个人。Bacon影射的是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
  [12]原文为noumena,是康德哲学的用语,指依靠智力本能而不靠感官帮助所存在的物体。
  [13]作者在这里用了两个双关语。阿里士原文写作Aries(没有作亚里士多德的Aris-),原意为黄道十二宫的白羊宫,借指亚里士多德;又在句中杜撰了腊肉宫,借指培根(Bacon,腊肉)。
  [14]分别影射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
  [15]原文分别为:Miller(磨房主人)和Mill(磨房),所以引起下面的拉磨的马的说法。Mill可能影射约翰·斯图尔特·密尔(1806—1873),苏格兰哲学家、历史家、政治经济学家。
  [16]原文为Bentham,大约暗指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他主张社会的终极目标是绝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
  [17]让-弗朗索瓦·商博良(Jean Francois Champollion, 1790—1832),埃及学家,法国人。
  [18]一英里约为一千六百公尺。
  [19]原文为Mob,意思是暴民。
  [20]纪罗:原文为Zero,意思是零。可能暗示这种政体就等于零,还能令人联想到古罗马暴君尼禄(Nero)。何罗伐嘉巴洛:原文为Hellofagabaluses,其实是(a)Hell of gabblers,意思是:一大批饶舌之徒。
  [21]原文为Mudler,请参考Muddler(敷衍了事的人),作者似乎有这样的暗示。
  [22]希腊神话里受到月神狄安娜保护的一个牧童。
  [23]希腊文,意思是:我发现了。据说是阿基米德在发现可以用比重原理测定黄金纯度时的叫喊声。
  [24]这是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虚构的一个历史学家的名字。他写了荷兰殖民期间的《纽约的历史》。这里大概借指纽约。
  [25]康华利斯(1738—1805),北美独立战争时的英军司令,在约克敦战役失败后于1781年10月9日向华盛顿投降。第二年4月英国承认战争失败。康华利斯英文名Comwallis。Comwallis里的Com意思是谷物,所以有粮食商人的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