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该雅



  (1838年)

  ……其中就存在着意志,而意志是不死的。意志和它的生命力的奥秘谁又懂得?因为上帝不过是一种伟大的意志,他那坚定的天性渗透了万物。人是不会向魔鬼屈服的,也完全不会向死亡屈服,除非由于他性格软弱。
               ——约瑟夫·格兰威尔[1]


  我以灵魂发誓,我已回忆不起是怎么样跟丽该雅小姐认识的了,也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从那以后,漫长的岁月已经消逝,因为历经了大量的磨难,我的记忆力衰退了——但也说不定只是此时此刻没有想起来而已,因为事实上我的恋人的性格、她那罕见的渊博、她那宁静的独特的美、令人激动和迷醉的悦耳而雄辩的言辞,都是那样一步步坚定地影响了我,使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或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我相信,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莱茵河畔一个古老而破落的大城市里,以后最常跟她见面的地方也是那里。我肯定听她谈起过她的家庭,毫无疑问,那家庭属于遥远的古代。丽该雅!丽该雅!那时我正埋头于一种比其他任何学问都更容易使人失去对外部世界的印象的研究之中,只有丽该雅这个甜蜜的词能把她已故去的形象召回到我的幻想中。而在我写作此文时,一个回忆却闪过我的心底:原来我还从不知道我的朋友、未婚妻、后来的研究伙伴和爱妻的姓氏,而且连问也没有问过。是因为丽该雅开玩笑似的禁止过我问吗?是作为对我的爱情忠诚度的考验吗?或者只是因为我粗疏的性格?或者,那竟是一种最无拘束的浪漫祭品,供奉到了最激烈、最热情的圣坛之上?多么奇怪!我能模糊回忆起的只有这事实本身了!我怎么就想不起与它发生的有关的情况呢?人们常说,主管不祥婚姻的神灵(据说叫“罗曼司”)就是埃及人当偶像崇拜的那位以云雾为翅的苍白的阿史托菲特[2]。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主管我婚姻的肯定就是这位她了。
  不过,有一个可爱的话题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就是丽该雅本人。她身材颀长,近乎苗条,后期甚至消瘦。我努力想描写她那王室风范的宁静娴雅、难以解释的轻盈娉婷的步态、那幻影般的往来,但是徒然。要不是她那音乐般的可爱的低语,要不是她把她白皙如大理石的手放到我的肩上,我是从来不会意识到她已进入了我关闭的书斋的。她的容颜的美丽哪一个姑娘也比不上,她的美丽闪着虚幻的光彩,有如空灵的幻影,能使人的精神飞升,比翱翔在迪罗士岛[3]的女儿们昏睡的灵魂上空的幻梦还要圣洁。但是她的五官并非是规整的那一类——我们对规整面容的崇拜是异教徒的古典渲染误导而形成的。“没有比例上的某些独特,”维汝兰勋爵培根[4]在分析各种类型的美时曾正确指出,“就没有绝妙的美。”我虽然看到丽该雅的五官并非古典式的规整,却也知道她的家。作品有《崇学论》、《新工具》等。可爱是绝顶的,其中有许多“独特”之处。可是在我想找出她那不规整,并追溯我自己对“独特”的看法时,却又再次徒劳了。我观察她那高高的白皙的前额——它无懈可击——她那种美、那样神圣却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显得多么没劲!她的皮肤可以跟最纯洁的象牙比美,太阳穴以上的部位柔和地隆起,迷人地宁静舒展,上面便是鸦羽般黑的秀发了。那闪亮、丰美、天然拳曲的头发充分体现了荷马的用词“风信子[5]般”的含义。我观察她那鼻子的精美轮廓,除了在希伯莱人高雅的奖章上,我从没见过类似的完美:鼻子的表面有同样华丽的柔和与几乎难以觉察的鹰喙似的曲线,同样温婉的鼻孔线条是她的自由思想的体现。我又观察她那甜蜜的嘴,这嘴只有在天堂里才能见到:薄薄的上唇精美地上翘,下唇温柔、艳丽、安详。惹人喜爱的酒窝、能说话的红晕,还有那微笑时以几乎惊人地莹白反映出每一道神圣的光的牙齿——她的笑光彩夺目,最令人沉醉。我细看她下巴的构成,也发现它是希腊式的:宽窄适度、柔和高贵、圆润而有灵性——那轮廓即使是天神阿波罗也只在雅典人的儿子克丽奥门尼斯的梦里显露过。然后我观察了她那大大的眼睛。
  在遥远的古代我们是找不到眼睛的规范的。而且我所爱的人的眼睛就可能具有维汝兰勋爵所说的那种奥秘。我只能相信那眼睛比我们种族的人的眼睛大了许多,甚至比努尔佳哈德山谷部落的瞪羚的眼睛还大。但是,丽该雅的这一特点却只在她极为激动时才偶然显露。而她的美丽也只在此刻(也许在我狂热的幻想里)才显得超脱了人世。那是土耳其人虚构的皓丽仙姝[6]的美:眼球是最明亮的黑色,上面悬着墨玉色的长睫。眉毛也是墨玉色的,轮廓略有些不规整。我在那眼里发现的“独特之处”其性质跟“面部器官”的结构、色彩或光辉不同,最终是必须算作一种表情的。啊,没有意义的词!光它的发音背后就有巨大的回旋余地,给我们造成了多少对精神事物的无知!丽该雅脸上的表情,为了那表情我曾沉思默想过多少个小时!我曾在一个仲夏的长夜苦苦地探测过它!我所爱者的眼睛比德莫克里图斯的井还要深邃,它的深处蕴藏的是什么?一种渴望发现的激情控制了我。那双眼睛!那双闪亮的、圣洁的大眼珠!对我说来它们变成了丽妲的双子星座[7],在它们面前我是最虔诚的占星家。
  在心灵科学的许多难于索解的反常现象里,有一个比事实还更令人激动和震颤的现象,我相信是从没有什么学派注意过的:在我们努力回忆遗忘已久的事物时,常常会发现自己已接近记忆的边缘,却又终于没有回忆起来。在仔细观察着丽该雅的眼睛时,我就曾多次有过这种感觉:快要充分理解她那表情了,快要接近了,却终于没有抓住,让它完全溜掉了,而我又能在宇宙间最平常的事物里发现一大批跟那表情类似的东西(啊,神奇的,最神奇的奥秘)。我的意思是,随着丽该雅的美进入了我的精神,我就像居住在圣坛里一样,从物质世界的许多事物中发现了许多情况,跟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我心里唤起的感受相同。但是,对那种情绪我却再也无法作进一步的描绘或分析,甚至不能坚持观察。让我重复一遍,在我观察迅速生长的藤蔓时,在我思考飞蛾、蝴蝶、蝶蛹或小溪的流水时,有时就会有这种感受。我在海洋里感觉到它,在流星的陨落里感觉到它,在特别长寿的人的顾盼里感觉到它,在天上的一两颗星星(尤其是一颗可以在天琴座的大星里发现的特大的可变六等星)里感觉到它——那感觉是我用望远镜观察时产生的。弦乐器的某些音符、书本上的某些段落都常使我充满了那感觉。在无数其他的例子中,我清楚记得约瑟夫·格兰威尔的一本书(说不定只是那书的提要,谁知道?)也总以这种情绪激励着我:“……其中就存在着意志,而意志是不死的。意志和它的生命力的奥秘谁又懂得?因为上帝不过是一种伟大的意志,他那坚定的天性渗透了万物。人是不会向魔鬼屈服的,也完全不会向死亡屈服,除非由于他性格软弱。”
  事实上年代的久远和随后的常年思索已使我追溯出了英国道德家这段话与丽该雅性格中的某些部分的呼应。丽该雅的思想、德行以及言语里的某些深度很可能就是那伟大意志的结果,至少也是它的一种标志。在我俩长期的来往之中,那种意志还没有为它的存在留下其他更为直接的物证。在我所认识的妇女里,这位表面沉静、一向安详的丽该雅永远受到一种兀鹰般的冲动情绪的最猛烈的蹂躏。除了从她那眼睛的奇迹般地瞪大(那动作既叫我高兴又叫我害怕),从她那低沉语声中几乎是魔鬼音乐般的清晰和平静,从她说话时习惯使用的放纵词语中透出的犀利力量(她那平静的态度把她的话衬托出了双倍的效果)之外,我无法估计她的这种热情。
  我谈过丽该雅的学问,她的学问之渊博我在妇女群中从没见过。她精研并娴熟希腊罗马古典语言,而就我所知道的欧洲现代方言而论,她也没有不熟稔的。事实上,在最受推崇的话题(在知识渊博的学院里,宣扬得最厉害的话题都是最玄妙的)里,我曾经见过什么学问是丽该雅所不知道的吗?我妻子天赋里的这一特点竟然直到现在才引起我的注意,这又是多么奇怪和惊人!我讲过,她的学问在妇女中无人能比,可是,又有哪个呼吸着的男子汉曾经在道德学、物理学和数学里探索过她所探索过的广阔领域,并取得过她那样的成就呢?可那时我却没有看见我现在清楚看见的东西。丽该雅的成就是辉煌的、巨大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不过,我也充分意识到她的无穷优势,因而甘拜下风,怀着儿童般的信任在形而上学的混沌世界里接受她的指导——我俩婚后初期,我正在那个领域里刻苦钻研。当美妙的远景在我眼前逐步地、缓慢地展现时,我曾感到过多么伟大的胜利、多么生动的愉悦,怀抱过多么虚幻的希望!那时她在很少有人钻研、更少有人知道的学问上向我俯下身子,我在那无人开拓过的漫长而辉煌的道路上前进着,而且有可能终于到达智慧的目标——那目标太神圣宝贵,不可能不是禁地。
  可是,几年之后,在我眼看着那满有根据的希望忽然飞掉时,我的忧伤又是多么深重!没有了丽该雅,我就成了在黑夜里摸索的儿童——那时我俩正沉浸于超验主义[8]的神秘之中,而只要有她的存在和解读,许多疑团就都豁然开朗。没有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的光彩,燃烧的金色的文字比撒特恩[9]铅块还要枯燥。可现在,丽该雅病了,她那双眼睛在我所阅读的书上闪亮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那野性的眼睛燃烧着太、太耀眼的光芒,她那苍白的手指露出了死人般透明的蜡黄,她那高高的前额有时鼓出了青筋,又随着最轻微的情绪变化而猛然平复。我看出她已是朝不保夕。我在精神上跟狰狞的阿兹列尔进行了殊死的斗争。而令我极其惊讶的是,我那热情的妻子所进行的斗争比我还要激烈。她那严肃的天性里有许多东西使我深信,在死神到来时她是不会害怕的,可事实并不如此,她跟死亡斗争时那抵抗之顽强是言语所无法确切形容的。见到她那可怜的样子,我不禁痛苦得嗷嗷直叫。我很想安慰她,劝说她,但是她是那么疯狂地渴望着生命,生命,一个劲地渴望着生命,安慰和劝说都同样是最愚蠢的。她痛苦的抽搐和挣扎不到最后时刻是不会影响到她的举止和外在的恬静的。她的声音反倒更柔和了,更低细了,但是我不愿阐述她在恬静里说出的话的疯狂的含义。在听着她那超越死亡的调子时,我惊呆了,脑子也晕眩了,我听见的是死神从没有听见过的设想和雄心壮志。
  我不应怀疑她对我的爱——那爱我很容易理解。在她那样的心胸里,爱情是能让不寻常的情绪驯服的。但是,我充分意识到她的深情的力量却是在她快死之前。她常常抓住我的手一连几个钟头向我倾诉心曲。她心里有一种崇拜,而不仅是热情的忠诚。我怎么配享有这样的幸福和听见这样的倾诉?我又为什么应该这么不幸,让我心爱的人在做着这样的自白时被带走?但是,我已无法忍受把这话题发挥下去。我只想提出一点:丽该雅对我的爱带有超出女性性格的纵肆,让我在接受时感到惭愧!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对如此迅速逝去的生命怀着那么疯狂迫切的渴望。那是一种疯狂的欲望,强烈的生命之欲——只不过是对生命的渴望——那是我没有力量刻画也无法表达的。
  在她去世那晚的半夜,她不容分说地把我叫到床前,要我背诵一首她自己不久前写的诗。我服从了。那诗是这样的:

   看,几年的枯寂后的
  这个节日的夜晚!
  一群长着翅膀的天使,
  蒙着面纱,泪流满面。
  在戏院坐好,他们要看
  希望与恐怖的表演。
  管弦乐哽咽地奏出了
  星星们的婉转乐曲。
  小丑们扮演着上帝的形象,
  低声地结巴和呓语,
  他们全是些傀儡,匆匆来往,
  飞来飞去,忽东忽西,
  受那个无形的巨物的驱使,
  时不时地更换着场地。
  那巨物的兀鹰般的翅膀
  散播着看不见的哀戚。

  好一出杂烩的戏!可以肯定
  谁要是看过都绝不会忘记!
  剧里的幽灵不断地遭到
  人群的追逐,却总能逃逸。
  围着圈子打转,老能回到
  当初出发的原地。
  故事的精髓是大量的疯狂
  和更多的罪恶与恐惧。

  但是请注意!一个蠕动的影子
  已经钻进演员群里。
  它红得像血,它扭来扭去,
  它从孤立的场景里爬出,
  扭呀扭呀!一个个痛苦的演员,
  全成了它的美味。
  天使们哭了,因为那毒虫
  獠牙上沾满了人血。

  熄灭了,熄灭了全部的灯光!
  帷幕就是丧葬的棺衣,
  那棺衣对着哆嗦的形象
  猛然落下,如飓风急雨。
  苍白憔悴的天使们全体肃立,
  揭开帷幕,同声肯定:
  这是一出叫做《人》的悲剧,
  主角就是毒虫,那位征服者。


  “啊,上帝!”我朗读到最后几行时,丽该雅尖叫着跳了起来,她高举起双臂,一阵痉挛,“啊!上帝!啊!神圣的父!这种事能老这样下去而不改变吗?这个征服者难道就不能被征服吗?我们难道不是上帝您的一部分吗?谁能懂得意志和它的活力的秘密?人是不会向魔鬼屈服的,也是不会完全向死亡屈服的,除非他自己意志力薄弱。”
  这时她仿佛激动得筋疲力尽了,让雪白的胳臂垂了下去,庄重地睡回了她的死亡之榻。在她发出最后的叹息时嘴唇上也混杂了一阵低声的喃喃细语。我把耳朵贴近了她的嘴唇,再次听出了格兰威尔那段话的结尾一行:人是不会向魔鬼屈服的,也不会完全向死亡屈服,除非由于他性格软弱。
  她死了,悲伤把我压进了粪土。我再也忍受不了莱茵河畔衰败破落的城市里那住处的寂寞凄凉。世人称作财富的东西我并不缺少,而丽该雅又给我带来了许多许多——比一般落进人们手里的多多了,多多了。因此,在几个月漫无目的的令人厌倦的可憎的游荡之后,我便在美丽的英格兰一处人迹最为罕至的偏僻处所买了一幢我不愿说出名字的修道院进行了修葺。那院子规模宏大,阴郁得近乎凄凉。它那地产的景色几乎就是蛮荒,关于它和它的地产的悲伤的悠久传说跟我的彻底退隐情绪倒有不少合拍之处——把我赶到这与世隔绝的偏远处所的正是这种情绪。但是,那修道院虽然外部有些地方十分败落,垂着绿色的枯朽,却不容许做多少更改。我凭着孩子气的任性,也许还怀着减轻忧伤的微弱希望,向一个念头让了步:在内部展示帝王式的豪华。因为我早在幼年时期就养成了这种愚蠢做法的习性,而此刻,那习性却似乎在我耽溺于哀伤时回来了。唉!即使在那些想入非非的华丽帷幕里,在那些古埃及的庄严雕刻里,在怪诞的檐板和家具里,在金子装饰的地毯上的混乱图案里,我也发现了多少早期的癫狂呀!我已经套上了鸦片的桎梏,成了它的奴隶。我所下的工夫和发出的命令都带有我的梦的色彩。但是对这类荒唐我不能详细描述,我只想谈谈那个应该永远遭到诅咒的房间。我是在一个精神错乱的时刻把柔文娜女士当作我那还没有忘记的妻子丽该雅的后继者从神坛前带回那里去的——浅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垂美恩的柔文娜·垂范宁女士。
  那座建筑的每个部分和那间新房的每件装饰现在都清楚地展现在我眼前。新娘的傲慢的家庭成员的灵魂到哪里去了?由于对黄金的渴望,他们容许自己如此心爱的姑娘和女儿跨过门槛,进了有着这种装饰的房间。我说过,那房间的细微之处对我来说历历在目;可也很遗憾,对于重大的问题我又很健忘。这儿的离奇陈设杂乱无章,没有体系,不能在记忆上挂住。那房间在城堡形的修道院高耸的塔楼里呈五角形,非常宽大。唯一的窗户占据了五角形南面的整幅墙壁,墙壁上镶嵌了一片巨大的威尼斯玻璃——一个铅灰色的整片。太阳或月亮的光透过玻璃,照在屋里的陈设上,泛出阴森的光。一株古老的藤蔓挂满了那大玻璃窗的上部,是沿着塔楼厚重的墙壁爬上来的。色调阴沉的橡木天花板形成了异常高峻的拱顶,装饰着最罕见最奇特的精雕细刻的半是哥特式半是特洛依德[10]式的格子花图案。一条长长的金链从阴郁的拱顶深处垂下,吊了只黄金制成的大香炉。香炉有撒拉逊图案和许多专门设计的窟窿,让各种色彩的火苗从窟窿里不断蹿出,扭动着飘进飘出,像无数条活力旺盛的蛇。
  东方风格的软榻和金色的蜡台随处摆放。一张印度式的低矮的婚床是用坚实的黑檀木雕刻成的,上方有棺衣式的华盖。房间的五个角落各直竖一口巨大的罗马式黑色花岗岩精雕棺材,那是从路克索[11]对面几个国王的陵墓里弄来的。古老的棺盖上满是年代久远的雕刻。但是,唉!产生最主要的幻觉印象的却是房里那帷幔。高峻巨大得甚至不成比例的墙壁从顶到底挂着一道看来很结实厚重的帷幔,垂成了巨大的褶襞——帷幔的材料看上去跟地上的地毯、软榻、黑檀木婚床床架和遮住了一半窗户的华丽的涡形褶饰的材料相配,是最贵重的黄金饰布。饰布在不规则的图形间布满花草纹图样。那图样直径约一英尺,用最浓重的墨玉色丝线织成。但是,它只能在某个观察点才具有花草纹图样的特色,由于一种现在看来平常、实际上可以追溯到远古的技术,它的图案是可以变化的。初进屋的人一看,是简单的恐怖形象;再走几步,刚才的样子逐渐消失。随着他在屋里地位的改变,他又会发现自己被无数可怖的形象包围。那些形象或是属于诺尔曼人的迷信,或是产生于僧侣们罪恶的梦境,再加上帷幕后蓄意引进的大风的不断吹刮,魔术幻影的效果又极大地提高了,给整个场面带来一种狰狞的、可厌的动感。
  我和垂范宁女士就是在这样的大厅、这样的洞房里度过了婚后那并不神圣的第一个月。倒也没有多少不安。我不能不发现,我妻子畏惧着我性格里严重的阴郁,回避着我,不大爱我。这是我不能不看见的。但这给我的只是快乐而不是别的。我带着一种更属于魔鬼而不属于人类的仇恨厌恶她。我的记忆已飞回到我所深爱的庄重、美丽却已进入坟墓的丽该雅身边——啊,那是多么强烈的遗憾!我陶醉在对她的纯洁、智慧、崇高和轻灵的天性以及她那带了崇拜的激烈的爱的回忆里,只有在那时,我的精神之火才能得到充分的、自由的燃烧,烧得比她全部的火还要旺盛。在鸦片梦激动着我的时刻(我被那毒品桎梏已成习惯),我就大喊她的名字——或是在夜里,夜静更深的时候,或是在白天,在峡谷密林的幽深之处。仿佛那样一发疯,一着急,凭着我那庄重的情绪和我为死者而憔悴的深情就可以让她重返人间,回到她已经放弃的道路上来——啊,她难道能永远离开我吗?
  大约在婚后第二个月的月初,柔文娜女士突然遭到疾病的折磨,恢复得非常缓慢。高烧使她憔悴,在夜里折磨着她。她在不平静的半昏睡里老念叨说阁楼房间的里里外外都有声音和响动。我的结论是她在无中生有,那是出于她幻想里的愠怒或受到房间那魔术般的幻影的影响。她进入了恢复期,终于痊愈了。但是短短一段时间之后,第二次更严重的扰乱又出现了,把她重新扔回痛苦的病床。这一病,她那一向衰弱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完全恢复。那个阶段过后,她的病已有了令人惊惶的性质,而它的复发则更令人恐慌,使医生的知识和巨大的努力束手无策。她的病沉重了,疾病明显地顽固地盘踞着她的躯体,人类的办法已是无法根除,因此我不能不感到她那易怒的脾气随之加重了,一点点琐事所引起恐惧也能使她激动。她又念叨起那些声音和响动,这回更加频繁,也更加持久了。她念叨以前念叨过的轻微的声音,还念叨帷幕间的不寻常的动静。
  近9月末的一个晚上,她又极不寻常地强调了这个恼人的话题,而且硬要我注意。她刚从不平静的昏睡里醒了过来,我一直怀着半是焦急半是模糊的恐惧望着她那消瘦的脸上的表情。我坐在她的黑檀木床旁的一张印度式软榻上。她半撑起身子,认真地低声地告诉我她当时听见而我没有听见的声音,还有她当时看见而我没有看见的动静。帷幕后有风在呼呼地吹,我希望她明白:那些几乎听不见的吹拂声和墙壁上轻微变化的现象不过是风的习惯性吹刮的自然效果(我承认自己对这话也并不完全相信)。但是弥漫在她脸上那死一样的苍白已向我证明,我的安慰对她其实起不了作用。她似乎要昏过去了,但是呼叫声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仆人。我想起有个地方存有一瓶淡酒,那是按她医生的要求买来的,便急忙穿过房间去取。但是在我走到香炉火光下时,却出现了两个惊人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意识到有一个虽然看不见却分明能感到的东西从我身边轻轻走了过去;我又看见在香炉投在金色地毯上的明亮的光的正中躺着一个影子——一个仙灵般的微弱模糊的影子,一个可以依稀设想出的影子。但是我已经为分量不轻的鸦片刺激得发了狂,对这类东西并没有太注意,也没有告诉柔文娜。我找到了酒,又穿过房间倒出了一大杯,送到快要晕厥的柔文娜唇边。她已多少清醒了些,自己接过了酒杯。我一屁股坐到身边的软榻上,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就在这时我清楚意识到长椅边的地毯上又出现了轻微的脚步声。顷刻之后,柔文娜把酒放到了嘴边,这时我看见了(也可能是梦见了)仿佛有三四滴红宝石般的晶莹的液体从屋子上方某个看不见的泉眼滴进了她的杯子。这事即使我看见了,柔文娜也没有看见。她毫不犹豫地喝掉了酒。我忍住了,没有把我那感觉告诉她。我认为那感觉是被太活跃的想象、柔文娜的恐惧、鸦片的作用和深宵的病态激活出来的。
  但是我难以隐瞒的却是自己的感觉。紧随着红色液体的滴落,我妻子的错乱严重了起来。那以后的第三个晚上,她的粗使仆人已经为她做了入殓的准备。第四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那间我曾接纳她做我的新娘的光怪陆离的房间里,陪伴着盖了尸衣的她。鸦片诱导出的狂野的幻觉在我面前影子一样地飘忽往来。我不安的眼睛凝望着屋角的石棺、帷幕上的形象和在头顶的香炉里扭动的彩色火焰。我回忆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况,目光落到了我曾在那里隐约看到幽灵迹象的香炉下的亮点,可亮点已不在那里。我的呼吸轻松了些,目光转向床上那僵硬苍白的身子。这时我对丽该雅的一千种回忆纷纷出现。我对现在被尸衣覆盖的人的难言的烦恼随即如波涛汹涌来到心头。夜渐深了,我凝望着柔文娜的尸体,心里满是对我的最爱者的痛苦怀念。
  似乎已是半夜,说不定略早或略晚,因为我对时间并没太在意。这时一声抽泣把我从梦想里惊醒,低低的,柔柔的,但是清楚明白。我觉得那抽泣来自黑檀木床上——停尸床上。我怀着迷信的痛苦与恐怖细听,那声音却没有重复。我使劲望着尸体,想看出点动静,但是连最微弱的动静也看不出。可我没受到欺骗,我确实是听见了的,不管它多么微弱。我的灵魂在身子里惊醒了。我坚持把注意力固定在尸体上。好多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可能解释那现象的事发生。最后,出现了一件明显可见的事:一种很轻微,很淡薄,依稀可见的颜色在她面颊和眼皮凹陷处的微血管里泛了出来。由于一种恐怖和惶悚(那是人世间的语言无法表达的),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四肢也在原处僵住了。可是一种责任感终于让我恢复了镇定。我不能再怀疑柔文娜还活着,我们的入殓准备办得太早,必须立即作某些努力。但是塔楼跟修道院里仆人居住的部分是完全分离的,身边一个仆人都没有。我要是不离开房间若干分钟,就无法找人来帮忙,而我却不敢冒这个险,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努力去唤回那仍然盘旋未去的灵魂。不久之后,她的脸色出现了明显的反复:眼皮和面颊上的颜色消失了,留下的颜色比大理石还苍白。双唇后缩,撅成了一种阴森森的死亡表情。一种令人讨厌的黏稠与阴冷又迅速布满她身体的表面,平时那生硬僵冷的表情随之立即充分显露。我吓得打了个寒噤,跌回到长椅上(我刚从那里吓得跳了起来),立即让自己沉入了对丽该雅的深情的白日幻觉之中。
  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第二次意识到床旁又有了响动——那可能吗?我仔细地听,心里恐惧到了极点。那声音又出现了,是一声叹息。我冲到尸体面前,看见了——清楚地看见了——她嘴唇颤抖了一下。一分钟后嘴唇松弛了,露出一排珍珠般的牙。现在一直独霸着我心灵的深沉的惶悚跟惊讶斗争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眼睛花了,头脑昏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鼓起了勇气去执行责任感在这种情况下对我提出的任务。现在她的前额、面颊和喉咙都多少有了点活气,可以看出有温暖在往全身蔓延,甚至心脏也有了轻微的搏动。这位女士活过来了。我的勇气翻了一倍,开始做抢救的工作。我摩擦和洗涤她的太阳穴和手掌,我使用了不少医学书的建议和自己的经验,但是没有用。突然,那颜色又消失了,脉搏也停止了,嘴唇恢复了死人的表情。随后不久,她浑身上下又变成了一片冰凉,色如死灰,呆板僵硬,轮廓凹陷,多日以来的坟墓居民的可憎特点又重现了。
  于是我再次落入对丽该雅的幻觉之中(多么奇怪,写到这里我又打了个寒噤)。那低声的抽泣再次从黑檀床区域传进了我的耳朵。但是,我为什么还要详细描述那夜那难以形容的恐怖呢?为什么要在这里纠缠,一再叙述那叫人毛骨悚然的死人复活的场面,一直讲到灰色的黎明到来呢?每一次可怕的再倒下都不过是陷入更阴寒的无可挽救的死亡而已。每一次的痛苦都似乎像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做斗争而已。可随着每一次斗争而来的却都是我不能理解的尸体的剧烈变化。我还是赶快讲完吧!
  恐怖的夜晚大部分挨过了,死去的人再次动弹了。这一回比以前哪一回都更有力气了——显然,由于是从完全绝望的可怕死亡醒了过来,显得尤其可怖。我已经停止斗争或行动许久,却仍然僵硬地坐在软榻上,忍受着激烈情绪的旋涡的冲击。对我说来,极端的惊悚说不定已是最不可怕、最不难受的了。我再说一遍,那尸体动弹了,现在比以前更有力了,生命的颜色以不寻常的力量在她脸上泛了开来。她的四肢松弛了,除了眼皮还沉重地紧闭,绷带和尸衣还给尸体外形带来太平间的特点之外,我可以幻想柔文娜事实上已经完全摆脱了死亡的桎梏。但是,即使我那时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想法,我也无法怀疑一个事实:那个穿着尸衣的东西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闭着眼睛,步子虚弱,摇晃地走动了,像个昏睡得糊涂了的人,大胆地走到了房间正中。
  我没有颤抖,也没有动弹,因为一大堆与那个形象的神态、高度、举止相关联的说不清的幻觉突然闪过了我的头脑,使我瘫软,凉成了石头。我一动不动,一个劲地盯着那幽灵看,脑子里是一团疯狂的混乱和无法平息的骚动。我面前的人真是活过来的柔文娜吗?那难道可能是柔文娜吗?是垂美恩那位浅色头发、蓝色眼睛的柔文娜·垂范宁吗?可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怀疑呢?绷带沉重地裹住了她的嘴——但是,那难道不是呼吸着的垂范宁女士的嘴吗?那面颊、面颊上出现的她一辈子全盛时期的玫瑰色——不错,这大有可能真是活着时的垂美恩女士的面颊。而下巴呢,还带着健康时期的酒窝。那难道不是她的吗?但是,难道她生了病反而长高了?是什么说不清的疯狂抓住了我,让我产生那念头的?我纵身一跳,来到她的脚边!她一退避,身上的可怕的裹尸布便松开了,从头上掉下,挂在了身后。她那满头丰厚凌乱的长发飘进室里吹动的风里,比半夜的乌鸦翅膀还要黑!现在那站在我面前的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现在,这儿,至少,”我尖叫起来,“我是绝不会错的,绝不会错的。这野性的黑眼睛,分明是我失去的恋人丽该雅小姐的眼睛。
  ”

  * * *

  [1]约瑟夫·格兰威尔(1636-1680),英国教士,哲学家,机会原因论者,曾著文宣扬巫术。
  [2]有注家认为可能是古代腓尼基和叙利亚掌管爱情和生殖的女神阿史托雷思,但只指其坏的一面。
  [3]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传说是太阳神阿波罗和女猎神黛安娜出生之地。
  [4]即圣·奥尔本斯子爵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散文家和政治家。作品有《崇学论》、《新工具》等。
  [5] 希腊神话里一个美少年,受到阿波罗宠爱,被误杀后,阿波罗使他的血长出了花朵,就是风信子。
  [6] 山林水泽间的仙女。
  [7]出自希腊神话。丽妲是廷达瑞斯的妻子。大神朱庇特变成天鹅与她交合,她生下了两个蛋,从每个蛋里各生出一对儿女:卡斯特(男)和克丽塔依美斯特拉(女)、波乐克斯(男)和海伦(女)。
  [8]19世纪中期流行于美国的一种哲学和文学思想。R. W.爱默生的《论自然》和H. D.梭罗的《瓦尔登湖》是其代表作。
  [9]土神,农神,也有铅的意思。
  [10]古代高卢人与不列颠人的一种宗教。
  [11]埃及南部城市,在尼罗河上,靠近古代底比斯城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