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和钟摆刀



  (1843年)

  亵渎的人群不满足于流血者的无辜,
  一味地滋养着刽子手天性里的疯狂。
  可在命运的产地,在残破的毁灭洞窟,
  却摆脱恐怖和死亡,留下生命与健康。

            ——为拟建在巴黎雅各宾俱乐部原址的市场大门而作


  因为长时间的疼痛,我难过,难过得要死。到他们终于解开绳索,准我坐起时,我只觉全身的知觉都在消失。那判决,可怕的死刑判决,是最后进入我耳朵的清楚的声音。那以后异端裁判官诸公的话句就似乎只在梦里,与模糊的嗡嗡声混成一片了。嗡嗡声传给我灵魂的信息是旋转——因为在我的幻觉里它跟水车的嗡嗡声有关。不过,那时间也短,因为我马上就听不见了。尽管暂时还能看见,可看见的又是多么可怕的夸张!我看见了黑袍法官们的嘴唇,在我眼里,那嘴唇煞白,比我涂抹着这些字句的纸还白,而且薄得古怪——由于表情坚定而紧张,嘴唇显得很薄,表示了不可动摇的决心和对草菅人命的冷漠。我现在还能看到判决令从那些嘴唇里吐出,而那就是我的命运。我看见那些嘴唇扭曲出死亡的话句,撅弄出我的姓名的音节。因为再也听不见声音,我在心里发抖。在神志不清的恐惧时刻,我久久地望着那遮住房屋墙壁的黑色帷幕。帷幕在轻微地飘动,几乎看不见地飘动。然后我的目光落到桌上那七支长蜡烛上。起初,蜡烛还带有悲悯的神色,仿佛是些颀长的白袍天使,会来救我。但是我的精神立即感到一种极为难堪的恶心,身上每根纤维都震动起来,似乎触摸了接通电池的电线。同时,天使们的形象化成了没有意义的幽灵——烛火就是他们的头。我明白过来,他们帮不了我。然后,一个念头悄悄进入我的幻想:我要是进了坟墓,那休息会是多么甜蜜!这念头简直像是美妙的音乐,温和地默默地飘来,好像许久以后才得到我的充分欣赏。但是,正当我的精神终于感到了它而且喜欢上它时,我面前的法官形象却魔法似的消失了。高高的蜡烛短了下来,烛火全灭了。阴沉的黑暗压倒了一切。一种疯狂的猛然坠落似乎吞噬了我所有的知觉。我的灵魂仿佛坠入了幽冥世界,然后便是死寂、宁静。宇宙变成了黑夜。
  我昏死过去,却还不愿说完全失去了知觉。我不想界定那残余的感觉,甚至不想描述它。即使在最深沉的昏睡里,不!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不!即使在昏死的时候,不!即使在死去之后,不!即使在坟墓里,也并不是一切都完了,否则人就没有了永恒。我们从最深沉的昏睡里醒来时,所碰断的不过是某种梦幻的蛛网而已,但是在醒来后一秒钟(那网可能就那么纤弱)便想不起我们做过的梦了。昏死后的复苏包含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的感觉是心灵或精神的,第二阶段才是肉体和存在的。似乎有可能的是,我们到了第二阶段才能回忆起第一阶段的印象,也才产生港湾以外的动人记忆。而那港湾是——是什么呢?我们至少应该能把它的影子跟坟墓的影子区别开来吧?但是,如果我刚才所说的第一阶段的印象并没有照我们的意愿回忆出来,那么,那些印象会不会在很久之后忽然不请自来呢?而到它们突然出现时,我们会不会为它们从何而来感到惊讶呢?从没有昏死过的人是不能在烧红的炭火里看见陌生的宫殿和熟悉得惊人的面孔的;是不能在虚空里看见许多人看不出的悲惨幻影飘浮的;是不能因为某种罕见的花朵的香气而沉思的;是不能为过去从没有注意过的顿挫的音乐的含意而困惑的。
  我经常思索,努力回忆,要认真地重新搜集例证,说明我的灵魂仿佛曾堕入过空虚。我有过梦想着成功的时刻。在一些短暂的,非常短暂的时刻里,许多回忆曾在我心里涌起。而在后来日子里的清醒头脑向我肯定,那些回忆可能与似乎消失了的意识状态有关。这些回忆的影子依稀告诉我,有些高个子的人影拽起了我,抬着我不出声地往下走——往下走——再往下走——最后是:我一想起那无穷无尽的往下走就感到晕眩得受不了。这些影子还引起我一种模糊的心理恐怖,那感觉产生于心脏的不自然的停顿。然后是一种世间万物突然静止的感觉,好像抬着我的可怕的人在往下走时已经超越了“无边无际”的边际。他们抬厌了,停了下来。然后我再记起的就是平坦和潮湿了。接下来又是一切疯狂——是记忆在被禁止的事物间忙碌时的疯狂。
  动作和声音又极突然地回到了我的灵魂——波涛般起伏的心脏,耳里的心跳声。然后又是静止,一切成了空白。然后又是声音、动作、触觉、浑身的疼痛,于是只剩下一种意识了:还活着。却没有思想。这状态持续了许久。再就是非常突然地出现了思想,出现了毛骨悚然的恐怖和一种确实想理解自己的真实处境的努力。然后是希望失去知觉的强烈愿望。然后是灵魂的突然复活,想动一动,也真动了动。然后是对审判的充分的回忆:异端裁判官们的模样、黑色的帷幕、判决、痛苦、昏死。那以后的一切都忘了——这一切都是后来某一天我用极大的认真的努力才模糊回忆起的。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睁开过眼睛。我感到自己躺着,没有捆绑。我伸出手去,手落在个什么潮湿的硬东西上。我让它在那里搁了几分钟。这时我使劲想象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的人。我渴望着使用眼睛,但是不敢。我对周围我第一眼见到的东西感到害怕。倒不是怕看见可怕的东西,而是提心吊胆,怕什么都看不见。最后,我在心里狠狠鼓了一把劲,赶快睁开了眼睛,证实了的却是最糟糕的设想:包围我的是永恒的黑夜,一团漆黑。我吃力地呼吸着,浓稠的黑暗似乎压得我快要窒息。空气稠得无法忍受。我仍静静地躺着,努力使用理智思考。我回忆起了宗教法庭的过程,企图从那个时刻起推断自己的真正处境。判决已经宣布,我好像觉得从那以后,很长的时间已经过去。但我从没有假定自己实际上已经死去。这样的假定我在小说里尽管读到过,却跟现实的存在不一致。不过,我是在什么地方?我的处境如何?我知道被判死刑的人通常就是在异端裁判行刑处丢了命的。在我被判刑的那天晚上就有对异端的行刑。那么,我是被送回了地牢,等候下次再上“祭坛”吗?那得几个月以后去了。可我立即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判刑之后都是立即带走的。还有,我也知道,我这地牢跟托列多所有死囚牢一样,是石头地面,可光线是怎么完全隔绝了的呢?
  此刻,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把汹涌的血流赶进了我的心脏,我暂时又失去了知觉。刚一醒来我立即站起身子,全身的纤维都在抽搐、发抖。我疯狂地举起双臂,向四面八方摸索。我什么都没摸到,但是我不敢挪动一步,我怕挡住我的是坟墓的墙壁。我每一个细胞都沁出汗来,额头上迸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悬念的痛苦终于无法忍受了。我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眼球竭力从眼眶里往外瞧,希望能见到一丝微光。我走了好几步,仍是完全的黑暗和空虚。我呼吸得自由了些,至少有一点还清楚:我的命运还不是最可怕的。
  现在我仍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千个有关托列多的恐怖、模糊的谣言涌进了我的记忆。曾有过许多关于地牢的离奇传说,我一向把它们看作骗人的鬼话。谣言很怪诞,除非说悄悄话,不然恐怖得难以重复。是要把我扔在这黑暗的地下世界里饿死我呢,还是有更可怕的命运在等待我?我对裁判诸公的人品太了解,从不怀疑我的结果会是死亡——比平常更痛苦的死亡。那占有了我的心、使我不安的,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方式而已。
  我伸出的手终于遇见了坚实的抵抗。是墙壁,似乎是石砌的——非常平,腻腻的,冰凉。我顺着墙壁走,某些古老的叙述让我走得小心谨慎。可就这样走着我也弄不清地牢的大小,因为我有可能转了一圈,转回到出发点而不知道——墙壁似乎完全一样。我去掏小刀。我被带进异端裁判所时,小刀还在口袋里,现在却没有了——我的衣服给换成了粗哔叽罩衫——我原想把刀子插进石头缝隙,作为出发点的标记的。不过,这困难也算不了什么,虽然开始时因为混乱的幻想我似乎觉得无法克服。我从罩衫上撕下了一条边,扯平了铺在地上,让它跟墙壁垂直。我摸索着沿地牢走,走完一圈必定会踩到这布条——我至少是这样想的,却没有估计到地窖的大小和自己的虚弱。地面潮而滑,我摇晃着往前走了不久就摔倒了。由于筋疲力尽,我就那么躺着没动,昏睡过去。
  我醒来时伸了伸手,却发现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罐水。我太疲倦,无法思考自己的处境,只是贪婪地吃着喝着。不久后我又顺着地牢墙壁走了起来。我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踩到了那条哔叽布条,又摔倒了。摔倒前我数了五十二步,继续走后又数了四十八步,于是踩到那条哔叽。那么,一共是一百步。两步折合一码,我估计这地牢周长是五十码。不过,我在墙壁上摸到很多个角,却无法猜测这地下室的形状——我只能估计是个地下室。
  我这种研究没有目的,也肯定没有希望。促使我继续研究的只不过是好奇心。我离开墙壁,想横穿地下室。开头我走得小心翼翼,因为地面的材料虽似结实,却有泥污,容易摔倒。不过,我终于鼓起了勇气,不再迟疑,坚定地走了起来。我尽可能按直线横穿过去,可像这样走了十步或十二步左右,我从罩衫上撕下的布条就缠在了我的两腿之间,我一迈步就给狠狠地摔趴下了。
  摔倒引起的混乱使我没有马上明白到一个相当惊人的情况,几秒钟后那情况才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我还趴在地上。情况是这样:我的下巴靠着监狱地面,可是似乎比下巴还低的嘴唇和脑袋上半截却什么也没有碰到,而与此同时我的前额却沐浴在一种冷湿的水气里,迎着我鼻子升上来的是一股烂蘑菇的腐臭味。我伸出手臂,不禁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已摔倒在一个圆形的窟窿旁边。那窟窿有多深我当然无法确定,我摸摸窟窿边下的石工活儿,掰下一块石屑,让它掉下洞去。我听着石屑落下时在洞壁上敲打的回声,那过程有好几秒钟,最后是入水时的一声闷响,再又是大声的回音。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声音传来,像是头顶上有门匆匆打开,又匆匆关上。一道微弱的光线也突然从黑暗里射出,随即突然消失。
  我看清楚了他们为我准备的死亡,庆幸我及时摔了这一跤,逃掉了这一劫。我要是再跨前一步,在这世界上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而我刚躲过的死亡的性质,正是被我看作胡吹和轻浮的那类异端裁判的传说。受异端裁判暴政迫害的人只有两种选择:或死于最惨烈的肉体痛苦,或死于最难堪的道德恐怖。留给我的选择是后者。经受了长期的折磨之后,我的精神已经崩溃,崩溃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在一切方面都成了等待着我的道德考验的恰当对象。
  我浑身颤抖着摸回到墙边,我决心死在那里,而不是去忍受落进井里的恐怖。我的想象为自己在地牢的不同地点绘制了好几个同样的井。若是在其他心理状态下,我还可能有勇气立即一头栽进井去,结束苦难,但现在我已是个十足的懦夫,我忘记不了读过的有关这类陷阱的叙述——说是,他们最恐怖的死亡计划并不是让你的生命突然结束。
  情绪的激动使我在好几个漫长的小时里一直醒着,但我终于又昏睡了过去。醒来时我又跟以前一样在身边发现了一块面包和一罐水。一种焦渴感使我虚弱,我一口气喝光了那水。水里肯定下了药,因为我刚喝完水,便又昏沉了。无法抗拒睡眠,我落入死去一样的酣睡。睡了多久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在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周围的东西已能看见了。我起初无法确定来源的一种怪异的硫磺火光使我能看见监牢的形状和大小了。
  对牢房大小的估计我犯了严重错误,它的墙壁的周长总共只有二十五码,这个事实曾经在好长的时间里给了我许多毫无意义的麻烦。确实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我周围那种情况之下,还有比地牢的大小更没有意义的东西吗?但我的灵魂对零星琐事却发疯似的感兴趣,于是我又急忙追究丈量错误的原因。真相终于闪进我心里。我做第一次努力时数到五十二步就摔倒了,那时我距离哔叽布条肯定已只剩下了一两步,事实上差不多已走完一圈。摔倒后我睡着了,醒来后我一定是倒回去重走了已走的路,于是才感到周长差不多是实际的两倍。心灵的混乱使我无法观察到出发时墙壁在我左边,而结束时墙壁已到了我右边。
  对于地牢的形状我也受了欺骗。我摸索着走时摸到好多个角,从而对它做出很不规则的推断。漆黑一团对刚从昏睡或酣眠里醒来的人能产生多么强烈的效果呀!那些角不过是在不同距离上的几个凹陷或内折而已,地牢大体是方形的。我原以为是石工活的地方其实是巨大的铁板或其他金属的板,形成折角的是转弯或接口的地点。这个金属包围圈的全部表面都粗糙地画满了种种狰狞、恶心的东西,它们来源于僧侣们关于白骨堂的迷信。画面满是咄咄逼人的骷髅魔鬼和其他确实可怕的形象,满墙狰狞,连墙壁都变了样。我发觉这些妖魔鬼怪轮廓虽然清楚,颜色却似乎败坏了,很模糊,好像是潮湿空气造成的。这时我也注意到了地面。地面是石头的,在正中张着大嘴的就是那个我从它嘴里逃掉的圆窟窿,但它是地牢里唯一的窟窿。
  这一切我都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看出的,看得也不清楚,因为在昏睡时我的个人状况出现了巨大的变化。我现在是直挺挺地躺在一个木质的矮架上,被像袈裟带一样的长带子捆得结结实实。带子在我四肢和身上缠了几圈,只给我脑袋和左手留下一点自由度。左手的自由度只容许我费大力气能从瓦盘里取到食物给自己吃——瓦盘就在我身边的地上。令我恐怖的是,我发现水罐已经被拿走了。我说令我恐怖,因为我这时已渴得很难受。看来这种干渴是我的迫害者故意用来刺激我的:因为瓦盘里的食物是咸辣的肉。
  向上看,我观察了监牢的天花板。天花板在我头上约三十到四十英尺,结构跟四周的墙壁相似,其中的一块上有个非常奇特的东西抓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板上画的是个时间老人,跟平常的画法相同,只是老人手上拿的不是镰刀,而是个粗看像个庞大的钟摆似的东西——是我们在古老的钟上常见的那种。但这机械却有个什么东西让我看得更仔细了。那东西正好在我的头顶,向上望它时,我似乎觉得那东西在动。不一会儿,那幻觉得到了证实。它的摆幅很短,当然也就很慢。我望了它好几分钟,有几分害怕,更多的却是不解。最后,看厌了它那沉闷的活动,我把眼睛转到了地牢的其他东西上。
  一种轻微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看地面,发现几只硕大的耗子跑过。耗子是从井里爬上来的。那井就在我右边,能够依稀看到。在我发现耗子的同时,耗子已受到肉香的引诱,瞪着饥饿的眼睛,成群结队地跑来。要赶走它们很需要工夫和耐心。
  大概是半个小时吧,说不定是一个小时(因为我不能专心注意时间),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头顶。那时我见到的东西却叫我不解,而且吓了我一跳。那“钟摆”的摆幅已增加了差不多一码,其自然的结果则是速度也加快了许多。但主要搅乱了我的却是一个念头:它显然已经往下伸长了。我现在才观察到——那恐怖是什么样的自不必说——“钟摆”最下面有一道月牙形的锃亮的钢刃,月牙两角之间约有一英尺宽,上翘的角和下面的刃显然都像剃刀一样锋利,似乎也像剃刀那样从刀刃逐渐加厚,到顶上变成宽阔的刀背,巨大而沉重。这剃刀连接在一根壮实的铜柱上,在空中摆动时发着咝咝的声音。
  对于僧侣们在酷刑上绞尽脑汁为我准备的厄运,我再也无法怀疑。异端裁判代理人已经知道我发现了那井——那窟窿里的恐怖原是为我这样大胆蔑视国教者安排的。那是个地道的地狱,在谣言里,那窟窿是集他们那惩罚之大成的地方,而我只是因为最难得的偶然才没有掉进那窟窿。我也知道,构成这类地牢之死的全部怪诞离奇的,有一个重要成分,那就是出其不意或误落惩罚的陷阱。我既然没有误落陷阱,魔鬼们也就不再打算把我往无底洞里扔了。这样,等待着我的就是另一种较为温和的毁灭(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较为温和!一想起这类词语在这种情况下的使用,挣扎在痛苦中的我只能苦笑。
  我在数着钢刃的摆动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那是比死亡还恐怖的漫长时间。钢刃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地下降,那下降只有在极为漫长的时间之后才能看出。可这一切说了又有什么用!下降,一直在对我下降!好多天过去了——可能已过去了好多天——现在它已在紧挨着我摆动。那恶毒的气息已吹拂着我,那锋利的刀刃的气味已钻进了我的鼻孔。我祈祷,祈祷刀刃快点到来,祈祷得连上帝都腻味。我疯得一塌糊涂,面对着可怕的新月形刀刃的摆动,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然后,我又突然平静下来。我躺着,面对着锃亮的死亡微笑,有如娃娃面对着稀罕的花哨的玩意儿。
  又是一段时间我完全失去了知觉,时间很短,因为在我苏醒后那钟的钟摆并没有明显可见地降低。但也可能很长,因为我知道有的魔鬼会注意到我的昏死,随意停止了那剃刀的摆动。我苏醒时感到说不出的难受、衰竭,似乎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即使在那时的那种痛苦里,人的本性也还是渴望食物的。我做了痛苦的挣扎,在束缚允许的条件下尽可能伸出了左臂,取来了耗子给我留下的那一小块肉。我把肉放进嘴里时心里闪出了一个半成形的快活念头——一个希望的念头。可是希望跟我还能有什么关系?正如我说过的,那是个半成形的念头,人类有过很多这种从来没有成形的念头。我感到那是关于欢乐、希望的念头,但是我也感到它在成形时就已消失。我努力希望把它完成,重新找到它,却没有找到。长期的苦难差不多全部消灭了我心智的能力,我已经是个白痴、傻瓜。
  钟摆刀的运动方向和我的睡姿垂直。我能看出,那半月刀是为横切我的心脏区域设计的。它将从我罩衫的哔叽布上切过去,倒回来又切,切过去,切回来。尽管它那宽得可怕的摆幅(大约三十英尺或更长)和下降时喧嚣的咝咝声足以震破这真正的铁壁,可它即使切破了我的罩衫也不过如此,几分钟,于是大功告成。想到这儿我不再想了,不敢再想了。我把注意力顽强地集中到那刀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在这儿让钢刃停止下降。我强迫自己去想象月牙刀切在罩衫上的声音,想象哔叽布的摩擦对神经的特别惊人的刺激。我在这个琐碎念头上想来想去,想得牙齿发酸。
  下降,稳定地下降。我把它的下降速度跟侧摆速度一对比,就感到一种疯狂的快乐。右摆——左摆——又远又宽,发出灵魂堕入地狱时的尖叫,可向我心脏的下降却成了老虎那潜行的脚步!随着思考的着重点在这两个念头上的替换,我时而大笑,时而号叫。
  下降——肯定地、无情地下降!在离我胸口三英寸处震动!我死命地、愤怒地挣扎,想让左臂自由——左臂只有手肘以下可以自由,我的手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身边的盘子到达嘴里,不能再远。如果我能挣脱手肘以上部位的束缚,我就能抓住钟摆刀,奋力挡住——我是连山崩地裂也想挡住的!
  下降——仍然是不停地下降——仍然在无可抗拒地下降!它每摆动一次我就喘一口气,就挣扎一次。它每划过一次,我就抽搐着躲闪一次。我的眼睛带着最没有意义的绝望望着它往外上方转,到它下降时又抽筋似地闭上——虽然死亡可能是解脱。啊!真是无法描述!一想起那机器再下降一点点就能把锋利锃亮的斧头切进我的胸口,我的每根神经就发抖。刺激我神经发抖的是希望,让我全身躲闪的是希望,上了肢解架还想胜利的是希望,对异端裁判牢里的死囚耳语的也是希望。
  我看出来了,再摆动十或十二次,钢刃实际上就要接触我的罩袍了。随这观察而来的是精神绝望所产生的镇定、灵敏和平和。好多个小时以来,说不定是好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有了思想。现在我想起:捆住我的带子,或袈裟的带子,只有一条,就是说没有另外的绳。剃刀似的月牙摆只要横向划断了任何一处,整个带子就会松动,我就可以用左手解开全身。但是那样做时,那逼近的刀锋又是多么可怕!最轻微的挣扎带来的后果又是多么致命!而且,酷刑者的宠臣们能不预计到这种可能而采取措施吗?那带子说不定横过我的胸脯,跟钟摆刀一个方向呢?我担心自己会晕过去,我似乎断绝了最后的希望。我使劲抬起头,想把胸部的情况看个清楚。袈裟带从各个方向紧紧捆住了我的身体和手脚,可在那毁灭性的月牙刀轨道上却没有带子。
  我的头刚躺回原处,一个念头便闪过我的心里。那念头我没有更好的说法,只能说是我前面提起的救命办法的另一半——从我脑子里模糊飘走的那一半——那时我正拿起食物送到焦渴的唇边。现在出现的是一个完整的思想,它依稀微弱,近于发疯,差不多不清晰,但毕竟完整。我立即带着神经质的绝望力量开始实施我的计划。
  好几个钟头以来,我躺的这矮架子附近实际上就爬满了耗子,它们很疯狂,大胆、饥饿,红着眼睛瞪着我,似乎就等着我不再动弹,把我吃掉。“他们在那井里吃习惯了的,”我想,“是什么东西呀?”
  我虽然竭力制止,但它们已经吃掉了那肉的大部分,只剩下了一小块。我有一个手势已成了习惯:在盘子上挥来挥去。最后那下意识的有规律的动作已经失去作用。耗子那尖利的牙常常咬到我的手指。我把剩下的浓辣的肉的碎渣和油涂到了我能涂到的一切地方,然后让手离开了地面,自己静静地躺着,大气不出。
  开始时那些饿坏了的小动物还因我停止活动这变化而吃惊,慌张地逃走了。有的还逃回了井里,但是时间很短。我对它们的强大胃口没有白寄予希望。它们观察到我一动不动,就有一两只最大胆的跳上了架子,在袈裟带上嗅了起来。这似乎成了动员令,新的部队从井里猛冲上来,爬到架子上,蹿过架子去。几百只耗子在我身上乱蹦乱跳,完全不受钟摆刀有规律的运动的影响,只一个劲躲开刀刃,在涂了油的袈裟带上忙碌。它们越来越多,挤来挤去,爬满了我一身,有的在我喉咙上扭动,有的用冰凉的嘴唇找我的嘴唇。那拥挤的压力几乎使我窒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从我胸膛里升起,带着沉重的黏稠感使我的心阴冷。又过了一分钟,我感到斗争即将结束。我明显觉得带子松开了,我知道它一定已不止在一处给咬断了。我怀着超人的毅力静静地躺着没动。
  我的估计没有错,我的罪没有白受,我终于觉得自己自由了。袈裟带零散地挂到了身旁,但是钟摆刀的摆动已靠近我的胸部,划破了罩衫,还划破了下面的内衣。它再摆动了两次,一阵尖锐的疼痛便穿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但是我脱身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一挥手,我的解放者们就乱七八糟地仓皇逃走了。我用一个平稳的动作——谨慎、侧身、收缩,缓慢地摆脱了带子的束缚,挪出了月牙刀的范围。我至少暂时获得了自由。
  自由!捏在异端裁判者手里的自由!我刚离开那恐怖的木床,踏到牢房坚硬的地面上,那地狱般的机器就停止了摆动。我看见它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升了上去。这是我要死死记住的一课。毫无疑问,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受到监视的。自由!我只不过逃脱了一种形式上的死亡的痛苦而已,我还是要被送到比死亡还痛苦的其他刑具上去的。怀着这种思想,我的眼珠神经质地往四面张望,想看看这囚禁了我的钢铁牢房。这时牢房里显然又出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是一种轻微的变化,至少是我起初还不能清楚意识到的变化。我有好几分钟忙着进行不连贯的、没有用的猜测。我像在梦里,颤抖着呆住了。这时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照亮了牢房的硫磺火的来源。火光是从一道大约一英寸宽的缝隙里射进来的。缝隙在墙壁的基础部分,围绕着整个牢房。这样看来,那墙壁似乎是跟地面完全脱离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我努力从缝隙往外望,当然是白望。
  我站起身子时,突然看出了牢房变化之谜的谜底。我说过,虽然墙壁上那些形象的轮廓足够清晰,但原来的颜色却似乎模糊不清了。可现在,这些颜色又暂时发出了最惊人、最强烈的光彩,使那些妖魔鬼怪般的画像变成了能使比我的神经还坚强的人惊悸的形象。疯狂的、带着阴森活力的魔鬼眼睛从一千个方向瞪视着我(那里原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而且有火红的微光照耀。我无法强迫自己的想象力把这看作不真实。
  不真实!——就在我呼吸的时候,一股烧红的铁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牢房里弥漫了一种使人窒息的气味!那些望着我受罪的眼睛不断闪出的光更红了,更浓的猩红在血腥恐怖的画面上扩散。我喘气了!我大口地吸气!这无疑是折磨我的人的又一种花样——啊,最冷血的人!啊,最残酷的人!我从烧红的铁板前退出,来到牢房正中。在我想象着即将来临的火刑毁灭之时,井里的清凉像香膏一样抚慰了我的灵魂。我向那死亡的边沿冲去。我竭尽目力往井下看。明亮的房顶的光线照到了井底的最深处。而且,在那癫狂的时刻,我的精神拒绝理解我所见到的东西。可那东西却终于挤进了打进了我的灵魂!——烧进了我那打着寒噤的理智。啊,我说不出话来!啊,恐怖!啊,任何恐怖都行,可这个不行!我尖叫了一声,从井边缩了回来。我把脸埋进双手伤心地哭了。
  温度迅速升高,我发着抖,像寒热病发作。再次抬头往上看,牢房里已出现了第二次变化。这一回已是明显的形状变化。跟以前一样,我开始时还想欣赏和理解正在发生的情况,可那努力也白费了。我迟疑的时间不长。我两次的逃脱已经加快了异端裁判的报复,这一回可是再也不许跟恐怖之王耍花招了。牢房原是方的,我却看见它的两个铁角变成了锐角,因而,另外两只角就变成了钝角。随着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或呻吟声),那可怕的差异更迅速扩大。不一会儿工夫,牢房已变成了菱形。但是变化还没有结束——我不预期,也不希望它到此为止。我是可能把烧红的墙壁搂在怀里,把它当作永恒和平的袍子的。“死亡,”我说,“任何死亡都可以,但不要井里那种死亡!”傻瓜!燃烧的铁壁正是为了把我往井里赶呢,难道我连这还看不出来?它那灼热我能抗得住吗?或者,即使抗得住,它那压力我能顶得住吗?现在,菱形越来越扁了,那速度没有给我时间考虑。它的中心,当然还有它那最大的宽度,正在往张开的空间收缩。我在后退,而收缩着的墙壁还在逼着我不停后退。最后,牢房那坚实的地面上再也没有我这受到炙烤的扭动的身体的分寸立足之地了。我不再挣扎,但我灵魂的痛苦却在一声高亢、悠长、绝望的最后尖叫里爆发了出来。我觉得自己摇晃着踏到了井边上——我扭开了头不去看。
  一阵不协调的人声哇哇传来,好像有多少支号角吹出嘹亮的军号声!一种刺耳的喧嚣,仿佛一千个雷霆在轰鸣!滚烫的墙壁猛然缩了回去!我晕眩了,正要向深处摔下,一只胳臂伸了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臂,那是拉萨尔将军[1]的胳臂。
  法国军队已经进入托列多,异端裁判落到了它的敌人的手里。

  * * *

  [1]法国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