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 蛙



  (1849年)

  我从没见过谁对开玩笑的兴趣有国王那么强烈的,他似乎就为开玩笑而活着。会开玩笑,而且开得好,是获得国王宠幸的十拿九稳的路子,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事:他的七位大臣都以开玩笑的成就闻名。他们不但是无以伦比的开玩笑能手,而且个个个子高大,胖得滚瓜流油,能与国王媲美。究竟是玩笑使人肥胖,还是肥胖产生笑料,我无法确认,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爱开玩笑的瘦子是世上罕见的鸟儿。
  关于俏皮的妙处(或国王所说的俏皮的“灵魂”)国王很少烦心,他特别欣赏的是玩笑的气魄,有了气魄他就不在乎长短。过分细腻倒只惹他生厌。他宁可读拉伯雷的《巨人传》[1]也不肯读伏尔泰的《查第格》[2]。而总体说来,恶作剧之投合国王的胃口又大大高于口头玩笑。
  在我讲起的那个时代,职业小丑在宫廷还没有完全过时,几个大陆强国的宫廷还保留了穿花格子紧身衣、戴铃铛尖帽的“傻瓜”。而傻瓜们为了御宴上掉下的面包皮,必须随时准备好巧妙的玩笑应召。
  我们的国王保留“傻瓜”乃是理所当然。事实是,他需要愚蠢的东西——抛开自己不论,为了跟他那七位聪明大臣的笨拙的聪明平衡,他也需要点愚蠢。
  不过,他的这位傻瓜,或叫职业小丑——并不仅仅是傻瓜,同时也是个侏儒兼残疾人,于是他在国王眼里就有了三倍的价值。在那时的宫廷里,侏儒跟傻瓜同样常见。许多国王要是没有傻瓜陪他们笑,没有侏儒供他们笑,就不知道日子怎么消受——宫廷的日子比其他地方的日子可是漫长多了。但是我已说过,国王的小丑百分之九十九是胖子,??滚滚的,行动不便,因此我们的国王得到一位身兼三宝的跳蛙(小丑名)是非常值得自我庆贺的。
  我相信“跳蛙”这名字不是教父在洗礼上给侏儒取的,而是七位大臣一致同意恩赐的,因为他走路跟别人不一样,事实上,他只能靠“惊叹步”度日。惊叹步又像跳,又像扭,给了国王无穷的乐趣,当然还有安慰,因为国王虽然腆着个滚圆的肚子,脑袋结构也膨胀,整个宫廷却都认为他的形象出类拔萃。
  虽然跳蛙因为双腿变形只能很吃力、很困难地在大路或地板上走,大自然似乎为弥补他下肢的缺陷,赋予了他非凡的膂力,于是他在树和绳成了问题、也不需要攀爬的地方就能做出许多灵活得惊人的动作。在这样活动时,他就远远不像是蛙,而更像是松鼠或小猴了。
  我不能精确地说跳蛙最初来自哪个国家,不过,那准是个谁也没听说过的蛮荒地区,距离我们这国王的宫廷非常辽远。跳蛙和一个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年轻姑娘是在各自的家乡(两个相邻的省份)里被一个常胜将军抓来送给国王的——虽然那姑娘比例匀称,是个娴熟的舞蹈家。
  在这种情况下,两位小个子俘虏之间的关系亲密起来也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他俩立即成了生死之交。跳蛙虽然能玩很多花样,却并不受欢迎,也没有力量给崔碧妲多少帮助。但是崔碧妲因为风姿绰约、美丽绝伦(虽然是个侏儒)却受到普遍的喜爱和宠幸,影响很大。她也从没有忘记利用那影响,为跳蛙谋求好处。
  在某次重大的国事活动上——我忘了是什么事了——国王决定举行个假面舞会。而在我们宫廷里,只要有假面舞会或类似的活动,跳蛙和崔碧妲是必定要奉命展示本领的。特别是跳蛙,他在设计赛会游行、设计出人意外的角色和假面舞会服装等方面,都极有创意,好像没有了他的帮助就什么活动都办不成似的。
  规定的节日到了,金碧辉煌的大厅在崔碧妲监督之下已经布置完成,一切可能给假面舞会增光添彩的设计都用上了。整个宫廷狂热地期盼着。至于服装和角色,可以完全相信每个人都做了决定。一周以前,甚至一个月以前,许多人就已经确定了要扮演的角色,实际上犹豫不决是丝毫也没有的——但国王和七个大臣除外。他们为什么犹豫不决我永远说不清,除非是想开玩笑。更有可能的是,因为太胖,所以下决心困难。总而言之,因为时间在不断流逝,作为最后的招数他们叫来了崔碧妲和跳蛙。
  两位矮子朋友听从国王的传唤到来,发现国王跟他的七位大臣坐在酒席筵上,国王似乎心情不好。国王知道跳蛙不喜欢酒,因为酒能让这残疾人兴奋得几乎发疯,而发疯的感觉又不好受。但是国王偏偏喜欢恶作剧,喜欢强迫跳蛙喝酒,“让他快活快活”,这是国王的说法。
  “来吧,跳蛙,”小丑和他的朋友一进屋,国王就说,“为你不在场的亲友们的幸福干一大杯。”(跳蛙一听,叹了口气),“然后就让我们来享受你独创的东西。我们需要扮演角色,角色,小子,新鲜角色,不寻常的角色。老一套我们腻味了。来吧,喝!酒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
  跳蛙跟平时一样在努力寻找笑话来应付国王的进攻,但是任务太难。而那天恰好是这位可怜的侏儒的生日,命令他为“不在场的亲友”干杯,逼得他眼里泛出了泪花。他恭恭敬敬从暴君手里接过大杯,苦涩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酒里。
  “啊!哈!哈!哈!”侏儒勉强喝完酒,国王大叫起来,“看看吧,一杯酒能起多大的作用!哈,你的眼睛已经发亮了!”
  可怜的侏儒!他那大眼睛不是发亮了,而是模糊了,因为酒对他那容易激动的头脑立即起了作用。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用已是醉意蒙(?的眼睛望着大家。大臣们为国王“逗乐”的成功哈哈大笑。
  “现在来办正事吧。”大胖子首相说。
  “对,”国王说,“来吧,跳蛙,给我们助助兴。角色,好小子,我们非常需要角色——每个人一个角色——哈!哈!哈!”这话自有其一本正经的目的,那就是开玩笑。七个人为国王的哈哈大笑帮腔,也哈哈大笑。
  跳蛙也哈哈大笑,虽然笑得没劲,带着几分空洞。
  “来吧,来吧,”国王不耐烦了,说,“你有主意了吗?”
  “我在使劲想新鲜玩意儿呢。”侏儒已被酒灌昏了头,他茫然地回答。
  “使劲想!”暴君发脾气了,大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明白了,你还在生闷气,那就得再灌点酒。来呀!喝!”他又斟了一大杯,递给残疾人。残疾人瞪大眼望着酒直喘。
  “喝呀,我说!”魔鬼国王叫道,“否则,我以魔鬼的意愿发誓……”
  侏儒还在犹豫,国王已气得满脸通红。大臣们吃吃地笑。崔碧妲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她来到国王宝座前跪下,求他饶了她的朋友。
  暴君瞪着她望了好一会儿,显然为她的冒昧大吃了一惊,好像很有点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无法表现震怒了。最后,他一个字也没说,只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端起满满一大杯酒,泼到她脸上。可怜的姑娘非常吃力地爬起身来,气也没有敢叹一口,就回到她桌子边的位子上去了。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就连一片叶子或羽毛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这寂静被一阵低低的刺耳的咬牙声所打破。那声音很长、很难听,似乎同时从房间的每个角落传来。
  “干吗,干吗,你搞这种声音干吗?”国王火冒三丈,转身问侏儒。
  侏儒的醉意似乎立即消失了一大半,他静静地盯着暴君的脸,只蹦出一句话:
  “我——我?怎么可能是我呢?”
  “声音好像是从外面来的,”一个大臣说,“我猜想是窗户上的鹦鹉在笼子钢架上磨嘴喙呢。”
  “没错,”国王回答,这想法似乎让他放下心来,“但是,我可以用武士的荣誉发誓,是这个流浪汉在咬牙。”
  侏儒一听这话便哈哈大笑(国王是个坚决主张开玩笑的人,不会反对任何人笑),露出一排结实有力的、很叫人反感的大牙,而且赌咒发誓说,无论灌他多少酒他都心甘情愿。国王这才平下气来。跳蛙又灌下了一大杯,没有造成明显的不良效果,随即神采奕奕地讨论起了假面舞会的计划。
  “是怎么联想起来的我说不清了,”他心平气和地说,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碰过酒似的,“陛下推了那姑娘一把,又泼了她一脸酒,我随即想起来了,陛下一泼酒,鹦鹉在窗外一弄那怪声音,我心里这绝妙的招数马上就冒了出来。这是我的国家的人在假面舞会上常玩的把戏,在这儿可是头一遭。不巧的是,非得八个人不可,还得要……”
  “八个人,我们不就是八个吗!”国王叫道,他为自己这么聪明地发现了这巧合,得意得哈哈大笑,“八个人,一根指头也不少,我和我的七位大臣。来吧!怎么个玩法?”
  “我们把这叫做,”残疾人回答,“‘链锁八猩猩’,玩好了是非常精彩的。”
  “我们就玩这个。”国王一挺腰板,耷拉下眼皮说。
  “这游戏美妙之处,”跳蛙说了下去,“就在女人见了都害怕得要死。”
  “太好了。”国王和大臣们同时大喊。
  “我把你们打扮成猩猩,”侏儒说下去,“一切都就交给我来办好了。扮相会非常惹眼的,假面舞会的人会把你看作真正的野兽的。当然都会又吃惊、又害怕。”
  “哇,这主意绝了!”国王惊叫道,“跳蛙,我就让你来露一手。”
  “还得有链子丁当响,吓得大家更加慌乱。你们几位假定是从管理人那里一窝蜂跑出来的。在假面舞会上出现八个带铁链的猩猩,国王陛下,您想想那效果看,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是真畜生呢。一群猩猩张牙舞爪地嚎叫着往身穿精美华丽的服装的男女人群里钻。对比鲜明,简直就绝了。”
  “一定是绝了。”国王说。大臣们急忙站起身子(时间越来越晚了),去执行跳蛙的计划。
  侏儒把这帮人扮成猩猩的办法很简单,又很有效,很能达到目的。在我讲的故事的那个时代,我们所谈的那种动物在文明世界的任何地方都还十分少见。侏儒的那套猩猩装保证了他们跟大自然的原物很相像,很忠实原型,很像野兽,而且比原型还狰狞。
  首先是让国王和大臣穿上贴身的松紧衣裤,然后浸透沥青。这个阶段有人建议用羽毛,却立即被侏儒否定了。他马上用视觉效果说服了那八位,说是猩猩这类动物的毛还是用亚麻装扮效果最好,于是在沥青上粘了一层厚厚的亚麻。这时又弄来了一根长链子,先绕过国王的腰,拴好,再绕过一个大臣的腰,也拴好,如此这般依次把所有的人全拴好。拴铁链的工作完成,八个人彼此拉开最大的距离站好,扯成了圆圈。为了装扮得更自然,跳蛙还把剩下的链条穿过那圆圈,拉成两道相互垂直的直线,那就跟现在到婆罗洲捉黑猩猩或其他大人猿的猎人的做法一样。
  举行假面舞会的地方是一间圆形大厅,很高,只从屋顶的一道窗户射进阳光。到了晚上(那是专为夜晚设计的),大厅主要靠一个巨大的枝形吊灯照明。吊灯连接在自然光正中的链子上,按习惯用一个重量平衡系统升起和降下,但是为了避免难看,这系统从穹窿顶上穿出,再从屋顶跨进来。
  房间的布置是交给崔碧妲监督的,但是在某些细节上,她好像接受她的朋友侏儒的指导——他的判断较为合理。按照侏儒的建议,为了搞活动,拆除了枝形吊灯,因为在这样炎热的季节,吊灯难免会滴烛泪,对客人华丽的服装伤害很大——由于沙龙拥挤,又难以让客人完全不到大厅中央活动,也就是不到吊灯下面来。大厅靠墙不挡路的地方,有五十到六十根女子雕像柱,在每个靠墙的雕像右手里放进一个火把,点燃后散发出清香。
  八位猩猩接受侏儒的建议,耐心等到半夜才出场,那时大厅已挤满了参加假面舞会的人。钟声刚刚敲完,猩猩们便结成一帮冲进了大厅,或者说滚进了大厅。因为铁链碍事,大部分人都摔到了地下,进门之后就不断地摔来滚去。
  假面舞会的客人激动得了不得,让国王心里充满了快乐。正如他们所估计的,客人里有不少人还以为那狰狞的东西即使不是真正的猩猩,也是某种野兽,好几个妇女吓得昏了过去。如果不是国王采取了预防措施,不让人带武器进入大厅,几位野兽的欢乐闹腾很可能就会立即以流血结束。可即使像现在这样,大家已在往门外乱冲。但是国王早已下了命令:他一进大厅,立即关上门,而且按照侏儒的建议,把钥匙交给了侏儒。
  混乱到了极点,参加假面舞会的人只顾自己安全(因为激动的人群拥挤起来确实有很大的危险)。平常用来挂灯的链子在拆去吊灯后原已升了上去,现在却在极其缓慢地但是明显地下降。最后,那带钩子的铁链离地面只有三英尺了。
  紧接着国王和他的七位朋友在滚遍了大厅的各个角落之后来到了中央,当然,也就直接碰到了铁链。一直紧跟他们的脚步、鼓动他们制造混乱的侏儒,一见他们到达那里,立即抓住了铁链的十字交叉处,把枝形吊灯的钩子挂了上去。他在那儿的动作像思想一样快,转瞬之间,一个看不见的执行人已把吊灯链子升了上去,到了够不着的地方。无法避免的结果是,那群猩猩也面对面地碰到一起,给拽了上去。
  这时假面舞会的客人才从惊惶里一定程度地省悟过来,把这事整个看成一个精心设计的大玩笑,于是对着猩猩们的狼狈形象放开喉咙哈哈大笑。
  “把它们交给我吧!”这时跳蛙尖叫起来——他的声音尖厉,在嘈杂之中很容易听见,“把他们交给我吧。我估计我能认出他们,只要能好好看一看,我马上就能认出他们是什么人的。”
  这时他从人群头顶爬了出去,设法跳到墙边,又从女子雕像柱上取下一支火把,再用刚才的办法回到了大厅中央,像猴子一样灵活地跳到了国王的头上。他从那里往链子上爬了好几英尺,再用火把往下面照,检查猩猩,同时还在尖叫:“我马上就会认出他们是什么人的!”
  现在,正当所有的人——包括猩猩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小丑突然打了一声的唿哨,链子猛然往上飞起了三十英尺,把挣扎着的惊惶的猩猩们拽了上去,悬在半空,挂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跳蛙也抱着链子随着上升,保持了他和八个玩假面的人的相对地位。他还没事人似的拿火炬往猩猩身上照,好像想认出他们是什么人。
  几个人的上升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死亡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被一种低沉刺耳的咬牙声所打破。那声音和当初在国王把酒泼到崔碧妲脸上时吸引了他和大臣们的声音很相像。但是在目前的状态下,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明白,它是从侏儒那獠牙一般的齿间发出来的。侏儒在咬牙,龇牙,咬得嘴里吐白沫,对抬头望着他的国王和七个伙伴瞪着眼,露出疯狂的愤怒表情。
  “啊,哈!”满腔仇恨的小丑终于说道,“啊,哈!我现在能认出他们是什么人了!”说到这里,他装出想更加仔细地观察国王的样子,把火把靠近了裹住国王的亚麻外衣。亚麻立即猛地燃烧起来。不到半分钟,八个猩猩都在呼呼地猛烧了。下面的人群抬头呆望着那群人尖叫,一个个吓得要死,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最后,火焰的毒性突然急剧增加,小丑为了不让熏着,被迫沿链子爬了上去。他这样做时,人们再次突然静了片刻。侏儒抓住机会又说话了:
  “现在我看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了,”他说,“他们是一个了不起的国王和他那七位枢密顾问——一位出手推搡一个无法自卫的姑娘而不害臊的国王和七个唆使他欺负人的顾问。至于我嘛,我就是普普通通的跳蛙,一个小丑,这是我最后的一个玩笑。”
  因为亚麻和粘亚麻的沥青所具有的高度易燃性,侏儒那简短的话还没有讲完,复仇的工作已经完成。八具尸体挂在了铁链上,变成了一大堆焦臭、黢黑、模糊不清的可恶的东西。残疾人把自己的火炬扔向他们,轻松自在地爬上了天花板,在天光里消失了。
  据说崔碧妲就等候在大厅的房顶上,她是她那复仇的朋友的同谋,然后两人一起逃回了自己的国家,因为以后谁也没再见到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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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是一本欢乐逗笑的书,嘲笑文人、神学家、律师和统治者。角色有时很粗野。
  [2]《查第格》是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伏尔泰的哲理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