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反心魔



  (1845年)

  骨相学家[1]在思考人类灵魂的原始动力里的种种才能和冲动时,忽略了一种倾向。那倾向虽然明显、激烈、原始、无法抗拒地存在着,却为骨相学家之前的伦理学家们所忽视。而现在,由于理性的傲慢,这种倾向仍然为我们所完全忽视。这种倾向的存在之所以能逃脱我们的注意,只是因为我们缺乏了信仰——不管是对《启示录》的信仰,还是对喀巴拉的信仰。我们从来不曾注意那种想法,只因为觉得注意它是多此一举。我们看不出那种冲动(那种倾向)有什么必要,看不出它的必要性也就不能理解,就是说,即使当年这个原始动力的观念自己冒了出来,我们也不会理解,也就是说,无法理解。我们不可能理解那倾向能以何种方式来帮助人类达到什么目的——无论是一时的目的或是恒久的目的。无可否认的是,骨相学,大而言之,一切的玄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先验炮制的。主要由智力型或是逻辑型的人(不是理解型和观察型的人)构思出了轮廓,然后把目的向上帝发布。智力型的人就像这样满意地摸到了耶和华的意图,根据那意图建立了无数种心灵体系。比如,在骨相学问题上,我们理所当然地首先认定,人之所以要吃东西是神的意愿,于是便给人安排了消化器官,这个器官就成了神逼迫人类吃东西的鞭子,不管他愿吃不愿吃。其次,既然确认了人要繁殖种族是神的意愿,我们也就随之发现了性器官。同样,斗争性、理想性、逻辑性、创造性也都如此——简而言之,各个器官都是如此,或是代表一种倾向,或是代表一种道德情绪,或是代表一种纯智慧的才能。而在安排人类行为的这种基本要求时,无论那原始动力是否正确,是部分正确还是完全正确,都只能从原则上跟随前人的脚步,在造物主创造的世界上根据先验决定的人的命运,去推论一切,建立一切。
  如果要想分类,或是必须分类,比较明智和安全的办法是根据人们一向采取着、偶然采取过、仍然采取着的方式进行,而不是根据我们所设想的神对人的要求来进行。既然我们不能通过上帝可见的作品去理解上帝,又怎么能通过那难以设想的上帝在创造作品时的计划去理解上帝呢!既然我们不能通过上帝创造的客观生灵去理解人类,又怎么能通过上帝的实际情绪和进行创造的各个角度去理解人类呢!
  归纳推理,由结果去追溯原因,会让骨相学家承认一种诡论式的东西,认为那东西是人类行为的一种原始的内心法则。因为找不到更确切的术语,可以把那东西称为逆反情绪。照我的想法,逆反情绪是一种没有动机的趋向、没有道理可言的动机。我们受到它的刺激而行动,却没有可以理解的目的。或者,如果认为这说法自相矛盾,也可加以修改,说是我们之所以受到逆反情绪的刺激而行动,就是因为那样的行动是不应该的。从理论上讲,逆反情绪是最没有道理的道理,可在事实上,逆反情绪却是最强有力的道理。在某种情况下,对于某些心灵,它的力量可能表现得绝对无法抗拒。正因为那样去肯定是错的、是不应该的,可偏偏就产生了强迫我们去做的唯一力量——这是比我此刻在呼吸着还要肯定的事实。这种压倒一切的、为犯错误而犯错误的逆反情绪是不容分析的,也是不能用“别有意图”来解释的。它是一种激烈的原始的冲动——蒙昧的冲动。我明白,在我们因为“不应该”而坚持某种行为时,那行为常常是骨相学的战斗性的某种变体而产生的。但是,略加审视却又不难看出,这看法是虚幻的。骨相学的战斗性本质上是为了预防伤害、产生自我保护的需要,其原则是维护自己的利益。于是,在追求美好的欲望得到发展时,自我保护也受到了激励。因此,战斗性的变体只能与对美好的追求同时激起。但是,在我们称之为逆反倾向的事例里,被激起的不但不是追求美好的欲望,而且是一种相反的激烈情绪。
  对于我们刚才提起的这种诡论的最好回答是:对自己的心灵进行一番反思。凡是怀着信仰跟自己的灵魂进行过辩论、透彻地质问过灵魂的人都不会否认,那种倾向是十分激烈的。这一点很清楚,也不难理解。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不曾在某个时刻受到那种迫切的欲望的折磨的。比如说,要想绕来绕去、吊吊听话人的胃口,说话人明白自己在惹人恼怒,也衷心地希望使人高兴;他平时也总干脆利落、准确明白,而最简洁、最好听的话又已经到了他的舌头尖上,欲吐为快,可他偏偏要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那话咽住。他害怕听话的人生气,却又偏偏藐视他的生气,于是产生了一个念头,用一些缠夹出格的复杂的话去惹恼对方。只要出现了这念头就够了,于是冲动变成欲望,欲望变成无法控制的渴望,而渴望又不顾一切后果受到了纵容。事后他就只能后悔莫及、满心懊丧了。我们眼前有一项任务必须立即完成,我们明白延误就意味着毁灭。在生命里最紧要的关头像有号角吹响,召唤我们及时努力和行动。我们兴致勃勃,心急火燎,急于开展工作,而工作将取得的光辉成就的远景也在我们灵魂里燃烧。那工作必须在今天开始,也一定要在今天开始,可我们却把它推迟到了明天,为什么?没有理由,只因为我们有逆反情绪(只用这个词,不必管它的道理)。明天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于完成任务的更加紧张的焦虑。但是随着焦虑的增加,一种只想拖延的无名渴望又出现了。那东西极其可怕,因为它深不可测。随着时间的飞逝,那渴望积聚起了力量。行动的最后时刻到了,我们因心里那激烈的斗争而发抖。已确定的与未确定的进行着斗争,明摆着的与阴影里的进行着斗争。既然已斗争到了目前,最后占上风的就是阴影里的东西了——我们白斗争了。钟声响了,那是我们的利益的丧钟,也是一直让我们畏缩的妖精耳里的晨鸡之鸣。妖精飞走了,不见了,我们自由了,过去的精力回来了。现在我们想干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我们站到了悬崖的边缘,低头望着深渊,不禁头昏眼花。我们的第一个冲动是远离危险,可我们却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头昏、眼花和恐怖慢慢汇聚成了一团烟雾、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情绪以更难觉察的步骤化作了形象,有如从《天方夜谭》那瓶里的烟雾中升起的魔鬼。但是,从我们这悬崖边的烟雾里出现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形象,比故事里的一切魔鬼或妖精都可怕得多。那东西只是一种思想,尽管极为可怖。那思想能以它那恐怖带来的强烈快感使一种阴寒直透我们的骨髓。那只是一个念头: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那笔直落下的过程会造成什么感觉?那一摔,那冲击而下的毁灭,正因为它对我们的想象力展示出了死亡和痛苦的形象(一切可厌可怖的形象里最可厌可怖的形象),我们便极其强烈地渴望着那一跳。正因为我们的理智死命地阻挡着我们往悬崖边走,我们就偏偏更冲动地往那里走。那天性的冲动之强烈就没有比战栗在悬崖边上思考着那一跳时的感觉更带鬼气的了。只须一个念头,只须一时的放纵,就永远来不及了。因为只要一思考就会想阻挡自己,然后就会说,我忍不住了。如果没有友谊的手臂挡住我们,如果我们没有突然努力从深渊边退回,只须一跳,就是毁灭。
  我们如果检验过这种行为和类似的行为就会发现,那只是逆反情绪的后果。正因为不应该干,所以就偏要干,除此以外没有可以理解的原由。而我们的确可以把这种逆反情绪看作是魔鬼之王直接煽动的——要不是有时据说它也能办些好事的话。
  我说了这么多,是希望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你的问题,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进了这种地方。我可以请你做一件事:理解使我戴上这镣铐住进这死囚牢的原因——哪怕是多少理解一点。我要是不唆了这些话,你是可能或者完全误解我,或者跟大家一样以为我是发了疯的。按照现在这样子,你很容易看出,我就是无数个受到逆反心魔伤害的人之一。
  没有比那件事办得更周密的了。我考虑谋杀方式考虑了好几个礼拜,好几个月。我否定了一千种计划,因为执行它们有被侦破的危险。最后,我读到一本法国的回忆录,发现了对碧络夫人害过的一种几乎致命的疾病的叙述。那病是由一种有毒的蜡烛引起的,这事立即刺激了我的想象力。我知道他有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也知道他的房间狭小,通风不良。但是,我用不着拿卑劣的细节来惹你心烦了,也用不着描写我如何用自己做的蜡烛换掉了我在他卧室里找到的蜡烛了——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躺在床上死掉了。验尸官的结论是:“因上帝降临而死亡。”
  我继承了他的财产,多少年来一切正常。我脑子里从没出现过被侦破的念头。我把那致命的蜡烛的残余做了精心的处理,没有留下丝毫可以让人认定我有罪甚至引起怀疑的痕迹。在品味着自己的绝对安全之时,我心里涌起的那份满足真是甜蜜醇美,难以形容。很久以来我就陶醉在这样的情绪之中。这陶醉带给我的快乐超过了我不法获得财富时的心情。但是终于,一个时期出现了,我那快活的情绪通过一个几乎难以意识到的升级过程,发展成了一种萦绕着我也骚扰着我的思想。它骚扰我,因为它萦绕我,几乎片刻也难以解脱。一段平常的歌曲、一段并不动人的歌剧音乐纠缠着你,在你耳里嘤嘤作响,盘旋缭绕,这是十分常见的事。即使那歌曲非常好,音乐也值得赞美,可同样会使人痛苦。我就像这样终于发现自己常常在考虑着自己的安全,低声念叨着一句话:“我没有危险。”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信步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把那几个烂熟的字眼念出了声,便急忙闭紧了嘴。我一时暴躁起来,把那话改成了:“我没有危险,我没有危险,对,只要我没有傻到自己去交代!”话刚出口,我便感到一阵冰凉爬进心里。我清楚记得自己有过这种逆反情绪发作的经历(它的性质我刚才费了好些唇舌解释),那情绪一发作我就抵挡不住。现在,我面对着一种偶然的自我诱导:我有可能愚蠢到去自动交代自己所犯下的谋杀罪行。我仿佛面对着被害者的幽灵——他在召唤我向死亡走去。
  起初我还做着努力,想摆脱这灵魂的梦魇。我使劲地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我感到一种疯狂的欲望,想要大喊大叫。每一个像潮水涌来的念头都以新的恐怖压倒了我,因为,天呀!我很明白,我太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只要一动念头,我就完了。我仍然加快着步伐,像疯子一样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蹦跳。最后,人们警觉起来,跟了上来。我感觉自己到了命运的尽头。我要是能拔掉自己的舌头,是会拔掉它的。但是,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一只更粗鲁的手抓住了我的肩头。我转过头去,大喘着气,一时间体会到了窒息的全部痛苦。我看不见了,听不见了,头晕目眩了。然后,便觉得有一个无形的魔鬼用他那宽大的手在我背上击了一掌,长期禁锢的秘密便从我灵魂里一蹦而出。
  他们说我交代得十分清楚,但显然很迫切、很激动、很匆忙,仿佛担心来不及把话说完就会被打断——那些话言简意赅、内容丰富,把我交给了刽子手和地狱。
  我交代完了能在法律上为我充分定罪的所需的一切,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但是,我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话说?今天我还戴着镣铐,坐在这里,明天我就不会戴镣铐了!但是,明天我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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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骨相学:曾经流行的一种理论,以为一个人的性格和才能的发展可以通过观察他的头骨结构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