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猫



  (1843年)

  我要写下的事是最疯狂却又最平常的,估计不会有人相信,我也不要求谁相信。连我自己的感官都拒绝证实的事,我如果还希望别人相信,那我肯定是发了疯。不过,我并没有疯,也绝对肯定没有做梦。但是,我明天就要死了,今天想卸下这副灵魂的重担。我的直接目的是把一连串家庭琐事简单明白地摆到世人面前,不加评说。这些琐事的后果曾经令我恐怖,折磨过我,也毁灭了我。不过,我不想解释。这事除了恐怖没有带给我别的,而它在许多人看来则似乎更多的是荒谬,而不是可怕。说不定今后可以发现某种智能,更冷静、更合逻辑(远不像我的智能那么冲动),能把我的幻觉转化为平常的事实,能从我惶惑讲述的情况里看出:那只是一串最寻常、最自然的原因与结果而已。
  我从幼儿时代起就以性格温顺善良引人注意。我的软心肠太明显,甚至使我受到伙伴们的揶揄。我特别喜欢动物,我的父母也娇惯我,给我弄来许多不同的宠物。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宠物在一起度过的。我最高兴的事就是饲养和抚摩宠物。我性格里的这一特点随着我的成长而加强了,在我成人之后,它也成了我快乐的主要源泉。凡对忠实聪明的狗产生感情的人,我也很容易对他产生感激之情。这种感情的性质和它的强烈程度是容易理解的。对于经常有机会慨叹人类友谊之可怜、人类忠诚之淡薄的人,动物的这种自我牺牲的无私的爱,总能直接触动他的心灵。
  我结婚很早,因为发现妻子也有一种跟我十分默契的倾向而感到高兴。她注意到我偏爱宠物,便不错过一切机会弄来些最可爱的宠物。我们家养着鸟、金鱼、一条很好的狗、几只兔子、一只小猴子,还有一只猫。
  那猫特别大,特别美丽,全身纯黑,惊人地懂事。我那内心里带有不少迷信色彩的妻子谈起它的聪明时,老爱提到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全黑的猫都是妖巫装扮的。我提到这事,只不过因为此刻偶然想起,并没有更好的理由,并非说她这话有什么严肃的寓意。
  这猫叫普路托[1],是我喜欢的宠物,也是我的游伴。我亲自给它喂食;我在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它都跟着,哪怕是上街,想不让它一直跟着也都困难。
  就这样,我们的友谊坚持了好几年。可在这几年里,说来脸红,由于酒精这恶魔的影响,我的脾气和性格整体地出现了剧烈的恶化。我堕落了,一天比一天阴沉了,易怒了,不关心别人的感情了。我对妻子说些过头的话,后来甚至对她使用了家庭暴力。当然,几只宠物也深受我这脾气变化的影响,我不但不理它们,甚至还虐待它们。不过对普路托我还保留了足够的关心,没有虐待它。而在兔子、猴子,甚至狗由于偶然或出于喜欢而妨碍我走动时,我却是毫无顾忌地虐待。这毛病在我身上生了根——还有什么比嗜酒更严重的病呢!最后,连普路托也开始感到我这恶劣脾气的后果了。它现在老了,脾气也大些了。
  有天晚上,我在城里一个常去的地方喝得烂醉回家。在路上我幻想那猫见到我就逃避,便揪住了它。它因我的粗暴,一时害怕,便在我手上咬出了个小小的伤口。魔鬼似的暴怒立即抓住了我,我完全丧失了理智,我原有的灵魂似乎立即离开了我的身子,一种比妖魔还凶狠的、被酒精哺育的情绪激怒了我身上的每根神经。我从外衣口袋掏出一把铅笔刀,打了开来,一把揪住那可怜的动物的脖子便从它眼眶里恶意地剜出了一个眼珠!现在我写起这该死的暴行也不禁脸红、发烧、心里颤抖。
  早上我从昨晚为非作歹的恼怒里醒来,恢复了理智,才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一种半是骇然、半是悔恨的情绪。不过,那最多也只是一种轻微的、模糊的感觉,并没有触动我的灵魂。我又放纵了起来,很快就用酒把有关的回忆淹没得干干净净。
  在这段时间里,那猫的伤慢慢好了。眼眶失去了眼珠,样子确实十分狰狞,但是,它看上去好像不再痛苦了,跟往常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但是一见我走近,它就吓得要命,急忙一溜烟跑掉——这倒在预料之中。我往日的爱心还有所保留,初见那曾经那么爱过我的小家伙的明显不满时,还觉得内疚。但是我的内疚很快又被烦躁所取代,然后,似乎是为了终于无可救药地毁灭自己,我那明知故犯的别扭劲又出现了。哲学从没有考虑过这种别扭劲,但是我能像肯定自己有灵魂一样肯定,明知故犯是人类心灵的一种原始冲动、一种无法分割的原始天赋或情绪,它引导着人类的性格。谁还没有千百次地发现自己干着一桩坏事或蠢事,不为别的,只为明知自己不该干?在我们自己的是非感里是不是永远存在着正因为知道违背规矩,所以更要跟规矩较劲的倾向呢?最后摧毁了我的,我说,就是这种明知故犯的别扭劲,促使我继续糟蹋那从没有伤害过我的动物,最后给了它我所能给它的最大的伤害,根源正是灵魂里这种深奥难解的、偏要跟自己过不去的渴望,正是这种为暴力而暴力、为干坏事而干坏事的渴望。有一天早上,我用一根绳冷血地套住了那猫的脖子,把它挂到了一棵树的树枝上。挂上去时我眼里泪水直流,心里怀着最痛苦的内疚。我挂上它,正因为我知道它爱过我;正因为我知道它没有使我伤害它的理由;正因为我知道那样做是犯罪,是严重的犯罪,能让我不朽的灵魂处境艰难,被送到连最慈悲、最可爱的上帝那无穷的慈悲也到达??o?的地方去——如果那也有可能的话。
  在我干下那残忍的暴行的当天晚上,我就被起火的呼叫声惊醒过来。我房间的帷幕已在燃烧,床上的帐子也起了火,整幢房屋火光明亮。我的妻子、仆人和我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烈火里逃了出来。这把火烧得很彻底,我在人世间的一切财富都被吞噬个精光。我从此认了命,只剩下了绝望。
  我不屑于在这场灾祸与我那暴行之间探索什么因果关系。我此刻只在叙述一连串事实,不希望漏掉任何可能的环节。火灾第二天我到现场去看。墙壁全倒塌了,只有一堵墙例外。那是一个隔间的墙壁,不很厚,立在房间正中,紧挨着我的床头。这地方的涂料有力地抵挡了火势。对这一现象我用新近才涂过灰泥作了解释。在那堵墙面前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好些人似乎在仔细、急切、专心地研究着墙上的某个特殊部分。“真奇怪!”“没有见过!”之类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走到那墙壁前,看见白墙上露出了一个庞大的猫的形象,依稀像个浅浮雕,给人的印象惊人地准确,脖子上还带了根绳。
  我一见那幽灵(我几乎无法不承认它)就惊讶和恐怖到了极点。不过,思考终于帮助了我。我回忆起来,那猫是挂在跟屋子紧邻的一个花园里的。火警一爆发,花园里就挤满了人。那畜生一定是某个人从树上砍断绳,放下来,从打开的窗户扔进我房里来的,目的很可能是想把我从梦中惊醒。别的墙壁的倒塌把我残忍杀害的畜生压进了新抹的灰泥墙里,墙壁的灰泥、火焰和尸体散发的阿摩尼亚气完成了我所见到的那幅画像。
  对于刚才讲的这桩惊人事件,我虽很快就向理智(不完全是向良心)做了这样的解释,可它对我的幻想产生的影响仍然非常深刻,一连好多个月我都无法摆脱那猫的幻影。而在这个时期,一种半理智的情绪又回到了我心里,似是悔恨又不是悔恨。我甚至为失去那猫感到了遗憾,于是便到我现在常去的邪恶场所去,想找到一个同类的宠物——长相多少类似的——用以填补空白。
  有天晚上,我半是发呆地坐在一个黑窝里,那地方用“不名誉”来描述还嫌不够。这时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东西蹲在一个盛杜松子酒或罗姆酒的大桶上——那种酒桶是这类房间里的主要家具。我呆望那大酒桶已经好几分钟,现在令我惊讶的是,我怎么刚才没在桶上发现那东西?我走到它面前,伸手摸了摸。是一只黑猫,非常大,确实有普路托大,而且各方面都非常像它,只有一点例外:普路托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毛,而这只猫却有一大片轮廓不清的白毛,几乎覆盖了它的整个胸部。
  我一碰它,它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呼噜着,蹭我的手,似乎高兴我对他的注意。那么,这就是我要找的畜生了。我立即向老板提出要买,但是老板却说那猫不是他的,他一点也不认识,以前也从没见过。
  我继续抚摩那猫。到我准备回家时,那畜生露出想跟我走的意思,我也就让它跟了来。我在路上还不时弯下身子拍一拍它。到了屋里,它自己就混熟了,很快就得到了我妻子的特别宠爱。
  可在我这里,我却立即对它产生了厌恶,这可是跟我的预料恰好相反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对我那明显的依恋使我感到厌恶和烦恼。这种感觉又慢慢升级,成了一种敌意的憎恶。我回避它。阻止了我从肉体上虐待它的是羞耻感和对往日暴行的记忆。几个礼拜过去,我没有打过它,也没有粗暴地对待过它,但是我却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开始用说不出的憎恶的眼光看待它。它一到我身边我就悄悄溜掉,逃避它的存在,像是逃避瘟疫一样。
  使我进一步仇恨那畜生的无疑是在我带他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也少了一只眼睛,像普路托一样,可这一情况反倒使我的妻子更加怜爱它了。正如我所说,她有深厚的温情——温情可是我当初的特点,曾给过我许多最朴素纯洁的快乐。
  可是,随着我对这猫的厌恶感的加深,它对我的偏爱却似乎在增长。它执拗地跟随着我的脚步,那执拗劲是我很难让读者领会到的。我只要一坐下,它就蹲到我的椅子底下,或跳到我的膝盖上,在我全身上下可恶地蹭来蹭去。我站起来走路,它就钻到我两腿之间,几乎把我绊倒,再不然就用它那长而尖利的爪子抓住我的衣服,纵到我的怀里。在这时,我虽然恨不得一拳把它打死,却都忍住了,一部分是由于我想起了以前的罪过,可主要还是——我还是马上坦白吧——由于我对那畜生的一种绝对的恐惧。
  那恐惧不是对于某种存在着的邪恶的东西的恐惧,可要另下定义也说不清。我几乎羞于承认(对,即使现在在牢房里,也几乎羞于承认)那畜生在我心里引起的畏惧和恐怖已因一种最虚幻的感觉而加深。我的妻子不止一次提醒我注意我曾说起过的白毛的性质。这陌生的畜生和我杀死的那只之间的唯一看得见的差异就在那白毛上。读者记得,这个标记虽然很大,原来的形象是模糊的,但是现在它却在缓慢地、几乎难以觉察地变化着,终于露出了一个明显的轮廓——一个我的理智长时间竭力否认、认为只不过是我幻想的东西,一个我现在提起还不禁毛骨悚然的东西。因为这个,我尤其厌恶它,害怕它。如果我有胆量,真想除去那妖怪。现在,我说了吧,那白毛的形象是个阴森的东西、恐怖的东西,是个绞架!啊!那凄惨和可怕的机器!恐怖和罪恶的机器!痛苦和死亡的机器!
  现在我的确已经恶毒得超越了人性的界限。而一头不知事的畜生,因为我把它的同胞轻率地毁灭了,一头不知事的畜生,却给我做了安排,为我,为一个按照崇高的上帝的形象制造的人,准备了这么多难以承受的磨难!天哪!无论是晚上还是白天,我再也不能安安稳稳地休息了!白天,那猫从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待着;晚上,我又一小时接一小时地从恐怖得难以描述的噩梦里惊醒。醒来后又发现那东西热烘烘的气息吹在我脸上,那沉重的身子压在我心口上。那是个噩梦的化身,我没有力气摆脱它——它永远压在我心上!
  在这种压力的折磨之下,我心里那点残余的微弱的善良瓦解了,恶毒的思想成了我唯一的密友——最阴鸷、最险恶的思想!平时脾气里的阴郁转化成了对世间一切的仇恨,而我的妻子,天呀!则是我放纵恣睢大发雷霆时最经常、最耐心的受难者。
  有一天,为了家务小事她陪我下到我们那旧房的地窖去——贫穷逼得我们搬到了那旧房里。那猫跟着我走下陡峭的台阶时,绊得我几乎一个筋斗摔了下去。我气得差不多发了疯,大发雷霆,忘记了一向阻拦着自己的那孩子气的畏惧,抓起斧头就对那畜生砍了过去。那一斧若是照我的意思砍下,当然是致命的,但是我的妻子却伸手挡住了它。她这干扰惹得我比魔鬼还愤怒。我挣脱了她的手,一斧头砍进了她的脑袋。她一声呻吟也没有,就倒到了地上,死去了。
  凶杀一完成,我就开始绞尽脑汁考虑隐藏尸体的办法。我知道不能从房里把尸体往外运,那无论在白天或在晚上都有被邻居发觉的危险。许多计划进入了我的脑子。我一时想到把尸体砍成小块,用火烧毁;一时决定在地窖的地板下挖一个坟;也想过把尸体扔进院子的井里;还想过把它塞进箱子,像处理商品一样做些例行安排,然后雇个力夫把它从房里运走。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比所有办法都方便许多。我决心把尸体围砌在地窖里,就像记载里的中世纪僧侣处理被他们害死的人一样。
  那地窖对我这样的计划倒很适合,它的墙壁原来就修得随便,最近又用粗糙的灰泥全部抹过。由于空气潮湿,灰泥还没有干硬,而且堵墙上还有块凸起——因为在那里填塞了一个假的烟囱或是壁炉,又改建得跟地窖里其他地方一样。我毫不怀疑自己可以轻松地扒开这地方的砖头,把尸体塞进去,然后用砖头围砌还原,收拾得谁也看不出破绽。
  我这估计没有错,我用钢钎没有费劲就撬下了砖头,把尸体在内壁上小心靠好,按照立姿固定,然后没有用多少工夫就让整个结构恢复了原样。我又弄到了石灰、沙子和头发,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拌成一种灰泥,跟原有的灰泥毫无区别,然后用它把新垒的砖墙非常仔细地涂过。事情办完,我觉得一切正常,很为满意。那墙壁像是丝毫没有动过手脚的样子,地上的垃圾也非常仔细地收拾干净了,我踌躇满志地四面望望,对自己说:“至少我这活没有白干。”
  我的下一步就是找那惹祸的畜生——因为我终于决定对它坚决处以极刑。要是那时我遇见了它,它那命运就没有可以怀疑的余地了。但是,看来那狡猾的畜生已被我先前愤怒时的暴戾吓坏了,不敢在我面前出现。这个可恶的东西的消失给我心里带来了深深的幸福感和解放感,那真是难以描述和想象的。晚上没有了它,于是,自从那东西进门之后,我至少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是的,我睡着了,尽管灵魂上还压着一桩杀妻案。
  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折磨我的畜生仍然没有出现。我再次像自由人一样呼吸着。那妖怪吓坏了,永远逃离了这座房屋!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我真是快活到了极点!我干的坏事并没有怎么让我内疚。有人来调查,我早有准备,作了回答。他们甚至还来搜查过一次——当然一无所获。我认为我以后的轻松愉快已经有了保证。
  非常出人意料的是,杀人的第四天,又来了一拨警察,对房子进行了严密的搜查。我对那隐藏地的严密心中有数,丝毫没有慌乱。警官搜查时让我陪着他们。他们没有留下一个旮旯或犄角没有查到。最后,他们第三次或第四次又下了地窖。我一块肌肉也没颤动,心跳仍平稳得像酣睡着的清白人。我双手抱在胸前,从地窖的这头走到那头,轻松地来回踱步。警察们完全满意了,准备离开了。我心里那份得意真是难以抑制。我迫不及待想说句话表示自己的胜利,让他们双重肯定我的无辜。
  “先生们,”他们正上着台阶,我终于说了,“我非常高兴能消除你们的怀疑。祝先生们健康,还表示敬意。顺带提一句,这个,这个房子修得很好。”我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欲望,想轻松地说上几句,然后就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可以说,这是一幢修建得非常出色的房屋。这些墙壁——你们要走了吗,先生们?——砌得非常结实。”说到这儿,由于得意得发了疯,我用手上的棍子狠狠地敲打着一段砖墙——砖墙背后就站着我深爱的妻子。
  可是,上帝保护我,从魔王的獠牙下拯救我!我那棍子敲打的震动声刚静下来,坟墓里便出现了回答!开头是婴儿啼哭似的闷住的嘶哑声,但很快就扩大成了悠长的高声的连续的尖叫声,绝对地妖异,没有丝毫人味!那是一种哀号,一种凄厉的尖叫,一半是恐惧,一半是狂妄,好像只能是从地狱里发出的——既发自被打入地狱者的痛苦的喉咙,也发自因有人堕入地狱而得意扬扬的魔鬼的喉咙。
  要想谈出我那时的种种想法是愚蠢的。我晕了过去,趔趔趄趄冲到了对面的墙壁面前。站在台阶上的警察们一时被极端的恐怖和惊惶吓得呆住了,然后,十来条结实的胳臂便开始拆卸那墙壁。那墙壁整体地倒下了,那具腐烂得厉害、结满了血痂的尸体直挺挺地站在观众面前。那狰狞的畜生就蹲在尸体头上,大张着血红的嘴,大瞪着冒火的独眼。正是它玩花头引诱我杀了人,又用告密的声音把我交给了刽子手。原来,我把那魔鬼砌进坟墓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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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冥王,阴间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