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



  意志是存在的,意志是不灭的。谁了解那强烈意志的神秘性?事实上,上帝便是一种存在于自然万物之中的巨大的意志。人的死亡亦然,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

                   ——约瑟夫·格兰维尔

  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地怎样认识莉盖娅小姐的了。岁月流逝,很多年已经过去了,人生的悲苦已把我的这段记忆磨得模糊不清。
  啊,我之所以记不起这些,也许实际上是因为,我所爱的这个女子的一切特点、她的旷世才学、温文尔雅的风度、绝代的美貌,那略有些低沉的颤抖迷人、流畅动听的音乐般的语音,是那样一点一点,悄悄地进入我的心扉,以至于我自己都没注意到一切是怎样发生的。然而,我相信我是在莱茵河畔一个古老没落的大城市中第一次见到她,并频繁来往的。至于她的家庭,我当然听她说起过。它肯定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望族,源远流长。莉盖娅!莉盖娅!
  我正潜心钻研学问,把一切世俗之事忘之脑后,但仅仅莉盖娅——这三个可爱的字眼——便足以使我栩栩如生地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尽管她已不在了。
  现在,在我写此文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可她却是我的朋友,随后又和我订了婚,并最终成为我心爱的妻子。我不去打听她的姓氏,这究竟是出于莉盖娅本人的戏谑要求,还是出于她对我感情深浅的一种考验?要么就是出于我自己的怪念头——以表示自己爱得有多热烈,爱得有多深?我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这件事本身——真想不到我怎么竟然完全忘记了它的来龙去脉?如果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天地间确实有一位毁坏人们婚姻的厄运女神,那么她毁坏的就肯定是我的婚姻。
  然而,关于莉盖娅,有一点我没有忘记,那就是她本人。她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则极为瘦削。我无法描绘她的举止是何等端庄优雅,她的步履是何等轻盈灵巧。她来去像一朵浮云。她走进我的书房时我根本感觉不到,除非她把玉手搭到我肩上,用低低的甜美嗓音对我说话,我才意识到她来了。至于她那娇好的容貌,世上没有哪个姑娘能和她相比。
  她的脸庞像女神一样庄严神圣,像吸过鸦片后所做的梦一样令人振奋。然而,她的五官绝不是那种所谓标准的端正秀丽。费鲁拉姆勋爵培根在谈到美女的真正美丽之处时曾说:“绝代佳人,没有一个是五官毫无缺陷的。”
  虽然我也看出莉盖娅的五官不是百分之百的标准,虽然我也知道她确实是个“绝代佳人”并觉得她的长相中有“不完全标准”的地方,可我却无法看出她的五官究竟是哪儿有缺陷,她的长相中究竟是哪儿不完全标准。先说说她那高高的前额吧,这前额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用任何赞美之辞来形容都无法表现出它的美丽——皮肤洁如象牙,额头宽阔平坦,高高隆起,那又黑又浓、自然鬈曲的头发更衬托出了额部的优美造型。再来看看她的鼻子,这鼻子也是精美绝伦。它轮廓鲜明,线条典雅,光洁无瑕,宛如一件放射着自由精神的古典艺术品。还有她那甜蜜的嘴巴,这才真是神工鬼斧——短短的上唇令人神往,薄薄的下唇柔软性感,双唇微动,唇角的酒窝便似在漫语,玉齿轻启,百媚便随笑而生。再看她的下巴,下巴的轮廓端庄柔和,犹如古希腊的雕塑。最后再来看看莉盖娅的大眼睛吧。
  她的眼睛要比一般人的大得多,兴奋的时候,会瞪得圆圆的。这时候她显得格外美丽,就像是土耳其传说中的教堂守护女神。她的瞳仁黑亮黑亮,上方是又密又长的黑睫毛。她那有点散乱的蛾眉也是黑色的。然而,如果说她的眼睛与她的五官其它部分有什么不一致的话,那就一定是眼中的那种神情。莉盖娅的眼神是无法用言词来形容的!我一连几个钟头长时间思量这眼神。我曾用了整整一个夏夜努力寻思它的深度。深深藏在我爱人瞳孔后面那深不可测的东西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我亟想把它查出来。好一对眼睛!
  好一对闪闪发光的深陷的神圣大眼睛!它们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对闪亮的星星,而我则是最虔诚的占星家。
  人努力回忆早已忘却的事情,这样做其实是没有用的,人这样回忆的时候,常常发现自己马上就要将它想起来,但最终还是归于失败。这属于一种极为不可思议的奇怪的心理特征,我想,这一心理特征从来没有引起过学校里老师的注意。我现在正是如此,有多少次我极为仔细地琢磨着莉盖娅的眼睛,当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理解她眼神的深刻含义时,觉得她的眼神离我越来越近时,这时候,这神秘的眼神又一下子离我远去!啊,奇怪,简直太奇怪了!我在宇宙的星群之中,竟发现了与那眼神相似的东西。我是说,星体给我的感觉和莉盖娅的眼睛给我的感觉颇为相似。当莉盖娅的美貌沁入我的精神,我便从物质世界中体会到一种感伤的情绪,这种感伤情绪正是她那闪亮的大眼睛常常在我心中激起的。然而,我却无法准确地描述这种情绪,也无法分析它,甚至无法稳定地考虑它。这样说吧,有时我观察迅速生长的藤蔓时会产生这种情绪,有时我注视一只飞蛾、一只蝴蝶、一个蝶蛹、一条激流时也会产生这种情绪。看到大海,看到飞落的流星,我能体会到这种情绪。
  看到极老极老的老人时,我的这种情绪也会油然而生。用望远镜观察茫茫宇宙中天琴座的一对星星时,特别是观察其中的一颗时,我更会敬畏地体验到这种情绪。有时听人拉琴时,或读书读到某个章节时,我也会感觉到这种情绪。特别是约瑟夫·格兰维尔的一本书中的一段话,也许是因为它语言的古雅,每回读它,我都会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意志是存在的,意志是不灭的。谁了解那强烈意志的神秘性?事实上,上帝便是一种存在于自然万物之中的巨大的意志。人的死亡亦然,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
  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事后的反思,我现在已经无法从这位英国道德家的这段文字中找到某种可以与莉盖娅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了。她思想敏锐、行为果敢、语言精炼,这也许是因为她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而这种意志力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中,竟没有在其它方面充分表现出来。这个外表平静、总是心平气和的莉盖娅其实是我所知道的意志最为坚毅的女人。这种坚毅程度我是估计不出来的,只有在她忽然睁开一对愉快的大眼睛,吓了我一跳时,或者当她用极低极低的嗓音发出抑扬顿挫、但却清晰平静的悦耳声音时,当她生气勃勃地说出一些她常常说的狂热的字眼时(她说话时态度极为平静,这反而使这些字眼变得加倍的有力量)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感觉到她的意志力何等强大。
  我已说过莉盖娅的学识。她学识非常渊博,是我认识的女子中最为博学的一个。她精通古典的拉丁语和希腊语,而现代的欧洲语言,她没有一种不会。实际上,没有哪一种学科她不懂。说来也真怪了,直到后来我才注意到我妻子有这样的天分!我刚才说她的学识超过了我认识的所有女子,但是又有哪一个男人是对文史哲理工的各个学科都成功地全面研究过呢?当时我并   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出莉盖娅的博学是那样的不同寻常,令人惊异。不过我当时就已经充分认识到她的能力比我强得多。刚结婚的时候我正在忙于形而上学方面的艰难研究,于是我就像孩子似的,怀着对她的充分信任,请求她指导。她在我这个潜心研究但却毫无收获的人身边坐下,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展开奇妙的治学之路,沿着那幽长、灿烂、无人走过的小径走下去,使我最终可以得到那极为神圣的智慧的禁果,这时我感到多么得意,多么愉快,而又多么难以相信啊!
  而几年后,我给我那有着良好基础的学识插上了翅膀,离开她,远远飞去,这又是多么的令人悲伤!没有莉盖娅,我只不过是一个在书山中愚昧摸索着的孩子。她的存在,单单她的朗读,就使得我研究的形而上学理论中的许多难题一下子迎刃而解。没有她那闪光的眼睛,那些闪着金光的烫金字也会变得比铅还要难看。后来这对眼睛越来越少地在我的书本上闪耀了。莉盖娅病了。那热情的眼睛中燃烧着太多太多的光热;苍白的手指头变得像透明的蜡,泛着死亡的颜色;高高额头上的青筋随着情绪的轻微波动时起时落。
  我看出她一定会死。我绝望地在精神上与死神做着搏斗,要把她夺回来。使我吃惊的是,我这位热情妻子所做的搏斗比我更有力量。她努力要给我造成这样的印象,使我相信,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与死神的奋力搏斗是无法用言词来表达清楚的。看着这可悲的场面,我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本可以去安慰她,我本可以劝说她,但是在她这种极度极度渴望活下去的愿望面前,安慰和劝说都是极蠢极蠢的。然而,直到最后的时刻,她的举止都不曾因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而失去过平静。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变得更加低了。我不想仔细地研究这些轻轻发出的字眼中的狂热含义。当我全神贯注地聆听她所倾吐的那些凡人从不知道的假设和渴望时,我的大脑便痛苦得嗡嗡作响。
  她爱我,这点我毫不怀疑。我本应该清楚地知道,在她这样一个知情知义的女人的心中,爱情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感情。仅仅从面临死亡的这一个问题上,就可以看出她对我的爱情有多么强烈。她长时间长时间地拉着我的手,向我倾吐她对我那近乎崇拜的热爱。我有何德何能,值得她这样爱我?我有何德何能,在我心上人即将离开人世之际,让她对我说这样的知心话?她临终时我俩那依依不舍的情景有多凄惨,我是无法详述的。我只能说,当莉盖娅极为痴情地向我这个无用的爱人告别时,我终于发现了她天性中那种极为渴望活下去的心愿。而生命却在一点点地离她而去。她的这种对生命的渴望,我是根本无法描述,无法表达的。她临去世那天的中午,她招手把我叫到身边,让我再朗诵一遍几天前她写的一首诗。我遵命读道:啊,这是寂寞岁尾的一个欢乐夜晚!

  一位藏起翅膀、蒙着面纱的天使坐在剧院含着眼泪观看一出交织着希望与恐惧的表演。
  乐队演奏着天堂的乐曲声声紧,声声慢。
  高高在上的神明   低语喃喃搧动着神鹰般的隐形翅膀四处盘旋。

  一群木偶般的凡夫俗子走马灯似地追逐着神明的影幻。
  何等的混乱!
  他们你追我赶,却总是回到原来的起点绕着同样的圆圈。
  剧情在表现人类灵魂的疯狂、罪恶和心灵恐惧的震颤。
  突然一个血红的飞虫在舞台的一侧出现,扭动着丑陋的身躯爬进人们转圈的路线,把一个个生灵活活吞下填作果腹的美餐。
  看着它那沾满人血的毒牙天使泪如涌泉。
  灯光,灯光一下下地忽闪一盏盏熄灭让位给黑暗。

  一阵狂风吹过棺罩似的幕布陡然落悬。
  天使面色惨然站起身,揭开面纱,万千感叹:这是一出“人类”的悲剧,征服者飞虫,是剧中的主演。
  我刚一读完这首诗,莉盖娅就尖叫一声:“啊,上帝!”
  她高高地张开双臂,跳下床来。“啊,上帝!伟大的天父!难道事情真的就是这样不可改变吗?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了吗?难道我们就不是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吗?有谁——谁了解那强烈意志的神秘性?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
  这时,她好像是因为过于激动而精疲力竭了,垂下了那雪白的胳膊,心情沉重地躺回到床上。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她那最后的叹息中夹杂着喃喃的低语。我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又听到她在念诵格兰维尔的那句话:“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
  她死了。我悲痛欲绝,无法在莱茵河畔这个古老没落的城市中孤独地生活下去。我是个富有的人。莉盖娅留给了我远远超于一般人的财产。于是,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个月之后,疲倦了,便在英国的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凉地区,买下了一所修道院(我不打算在此提它的名字)并把它修理了一番。
  这幢房子的那种令人压抑的宏伟,整个地方的那种荒芜悲凉,修道院本身的   古老悠久、充满忧伤的记忆,以及它那种为世人所抛弃的气氛,这一切,使我在这个偏远而与世隔绝的地方安下了家。尽管这所修道院的外部看上去很败落,但里面却十分豪华。我怀着一丝奇怪的愿望,希望这个环境能治愈我的悲哀。我小时候就有一种审美的情趣,现在,这种情趣好像随着悲哀又回到了我身上。啊,我感觉到,这幢房子在那豪华巨大的窗帘中,在庄严的埃及雕刻中,在那原始的梁柱和家具中,在毛边的金色地毯中,都藏着一种令人疯狂的东西!我吸起了鸦片,并在迷幻中胡作非为。我不想在此详述自己的荒唐行径。我只说一件事,在我一时糊涂的时候,竟娶了特雷曼家族一位名叫罗维娜·特雷瓦尼翁的金发碧眼的小姐,作为永远难忘的莉盖娅的继承者,把她领进了一间永受诅咒的洞房。
  我至今仍对这幢建筑的每一部分、这间花烛洞房的每一处装饰,都记忆犹新。新娘的父母出于贪婪的目的,竟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儿跨进一间如此装饰的卧室。我说过,我对这间卧室的每一处都记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我的记忆,阻挡我在自己的头脑中生动地展现这段往事,对它保持新鲜的记忆。这间卧室位于城堡似的修道院的高高的塔楼上,是一间五边形的宽大房子。房子的南边是一面巨大的窗户,是威尼斯进口的铅灰色玻璃板做成的,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透过它照在室内的东西上时,都呈现出一种惨淡的光泽。从窗户的上方可以看见一架爬遍塔楼巨墙的老藤。这个房间非常高,天花板是橡木的,颜色暗淡,呈拱洞形,上面镶满了半哥特式、半德鲁伊特式巫术器具的模型。在这拱洞形房顶的中部,一根长长的金链上挂着一个金香炉,香炉上的图案是阿拉伯式样的,上面孔孔洞洞连成一片,烛光透过孔洞活似一条条火龙。
  屋里各处的台子上都摆放着具有东方情调的矮凳和烛台。还有一张长沙发,是新娘的睡床,它是印度风格的,乌檀质地,雕刻着图案,上面盖着一个墓布似的罩子。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竖立着一个黑色花岗石的巨大石棺,它们是从那些与埃及人作战的国王墓中掘出的文物,古旧的棺盖上雕满了年代久远的图案。但是这里最为奇妙的东西还是那些挂布!它们在那高得极不成比例的大墙上,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打着褶。它们与地上的地毯、矮凳的凳垫、床罩、窗帘等东西一样,都是由如同毡子一般又厚又硬的布料做成的。布料是华贵的金色的,上面绘满了抽象的小人,每个人一尺来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疏密不一,由于小人的存在,远远看去,金色的布料黑乎乎一片。但是若说这些小人抽象,你则必须得抱着一种特定的观点去看。通过一种源远流长、但现在却十分常见的设计方式,这些小人从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发生不同的变化。你刚走进屋时,它们仅仅像是怪物。但是你再往前走上几步,这种感觉就逐渐消失了。当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时,你就会发现自己被无数日尔曼迷信中的鬼怪形象所包围。再加上挂布后面不断吹来一阵阵阴风,你就更加毛骨悚然。
  就是在这些大厅里,就是在这个卧室里,我与罗维娜小姐罪过地度过了婚姻中的头一个月。我妻子惧怕我的坏脾气,总躲着我。她不爱我(这我感觉得出来)不过这反而使我高兴。我对她怀着一种魔鬼才有的仇恨。我的心里只有莉盖娅,我怀着极为遗憾的心情想念她,想念那个可爱的、庄严的、美丽的,英年早逝的女子。我在回忆中重温她的纯洁、她的聪慧、她的高贵、她的灵巧,尤为重要的是,她的热情和近乎于崇拜我的爱。于是,我的精神就开始为她而燃烧。在鸦片的刺激下(我现在已经吸毒成瘾)我会在寂静   的深夜或是在那被窗帘遮挡得暗无天日的白天,高呼她的名字,仿佛通过这种狂热的渴望,通过这种神圣的感情,通过我对死者的刻骨铭心的怀念,我便可以使莉盖娅回到她已经永远抛弃的阳间道路上来似的。
  在婚后的第二个月的月初,罗维娜小姐忽然病倒了,久治不愈。高烧使得她每晚都呻吟不止,她在半醒半睡的谵语中说,这间卧室里有怪声,有动静。我认为她的话是无稽之谈,她准是异想天开,要不就是因为她太不喜欢这间卧室了。她的病终于逐渐好转。然而没过多久,她又病倒了,这回发病使她身体变得极为虚弱,她再没有完全康复。这以后她的病时轻时重,尽管妙手回春的医生百般努力,也无法根除。她的病一次比一次厉害,看来这病早晚有一天会要了她的命。随着病情的发展,我发现,她的脾气也越变越坏,她还常常因为一些小小的事情而惊恐不已。她又不断地说起那声音,那轻微的声音,说起以前她曾提到过的挂布之间的动静。

  9 月底一天的傍晚,她用比以往更为恐惧的口气又向我说起了这件事。
  她刚刚很不踏实地睡过一觉,刚才我正焦虑而惊恐地注视着她那衰弱面孔上的表情。我坐在她的乌檀木床边的一个印度矮凳上。她半支起身体,压低嗓音,极为认真地说起她刚刚听见、但我却没听见的声音,说起她刚刚看到但我却看不到的动静。风在挂布之间窸窸窣窣地穿来穿去,我想向她说明(说实话,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似有似无的声音和墙上影影绰绰的影象,只不过是普通的风在作怪罢了。但是她的面孔变得惨白。我知道我的这番解释她根本听不进去。我见她好像就要昏过去似的,可身边又没有人可叫来帮忙。
  我想起房间里存有一瓶低度葡萄酒,是上回招待医生剩下的,于是赶紧去拿。
  但是当我走到香炉的光亮下时,有两样惊人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感觉到有某种看不见但却触得到的东西轻轻地与我擦身而过。我还看到,在被香炉中的蜡烛光亮照亮的金黄色地毯上,有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模模糊糊,非常非常淡,像是天使的形状,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窗帘的影子。但是由于我吸鸦片吸得常产生幻觉,因此对这两种情况没怎么留意,也不屑对罗维娜小姐讲起。找到葡萄酒后,我回到床边,倒了满满一杯,端到半昏厥的妻子唇边。这时她已经稍稍清醒了些,便亲手接过杯子,于是我在矮凳上坐下,注视着她。这时我忽然清楚地听到床边的地毯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当罗维娜把杯子端到唇边时,我看到了,或者也许是我在梦幻中以为自己看到了,仿佛有个隐身人在空中一跃,香炉中滴下几大滴明亮鲜红的烛泪。如果我确实看到了这个,那么罗维娜却没看到。她从容地喝下葡萄酒。我不准备向她讲我看到的这些情况,因为我认为自己准是受了妻子恐惧心理的影响,在鸦片的作用下,再加上这夜深人静的气氛的烘托,所以我那原本就很生动的想象力变得更为活跃罢了。
  然而我却意识到,红色烛油滴下之后,我妻子的病情马上发生了恶化。

  第三天晚上,她咽了气。第四天晚上,仆人给她安排坟墓、准备丧事。我守着她那裹着尸布的尸体,坐在这间我曾把她当作新娘接纳的大卧室里。也许是由于鸦片的作用,我的眼前浮现出飞来飞去的黑影。我看看屋角的石棺,看看挂布上各种各样的小人,又看看头顶香炉中的烛光。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于是目光落在香炉下面那天我曾看见淡淡黑影的地方。然而,现在黑影已经没有了。我松了一口气,目光转向床上那具苍白的僵尸。这时,对莉盖娅的回忆,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我觉得躺在床上的死者就是她。夜越来越深了,我仍怀着悼念至爱之人的悲怆心情,注视着罗维娜的尸体。
  午夜时分,一阵低而清楚的哭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感到哭声是从死者的乌檀木床上发出的。我惊恐地聆听着,以为在闹鬼,但是哭声停止了。
  我睁大眼睛,看尸体有无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过我心里十分明白,刚才确实是听见了哭声,不管它多么轻微,我的灵魂被唤醒了。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尸体。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仍没有发生任何可以解开这个谜的事情。终于,我发现死者的脸颊上,顺着眼皮上塌陷的小血管,几乎察觉不出地出现了一点点红色。我的恐惧简直难以描述,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的四肢发硬,呆呆地坐在那里。然而一种责任感终于使我恢复了镇定。这时我认为罗维娜的丧事办得太早了,她仍然活着。需要马上请医生救她。但是塔楼与仆人住的地方隔得很远,叫他们他们是听不见的。我只有离开这间屋子好几分钟,才能把仆人叫来帮我,而这样做则太冒险了。于是我决定独自一人努力把她从死神手中拉回。然而过了一会儿,情况又发生了逆转,眼皮和脸颊上的淡红色消失了,只剩下大理石般的苍白。她双唇紧闭,牙关紧咬,呈现一种可怕的死人表情。她的身体也迅速变冷变硬。我打了个冷战,坐回到我刚才惊异地离开的长沙发上,又热烈地想起莉盖娅来。

  一个小时过去后,我第二次意识到床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我极度恐怖地啼听着。又是一声——一声叹息。我冲到尸体跟前,我看到,清楚地看到,死者的嘴唇抖动了一下。过了大约一分钟,死者僵硬的嘴唇变软了,朱唇微启,露出一线珍珠般的牙齿。我心中惊恐交集。我觉得自己的视力模糊了,理智也动摇了。我努力压住心中的恐惧,最后终于壮起胆子,去做责任要求我做的事情。现在死者的额头、面颊和脖子都出现了一些光泽,全身也有了些热乎气,甚至显现出一些微弱的心跳。妻子活了。我以加倍的努力设法使她复苏。我拼命揉搓她的太阳穴和手掌,我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
  但是没有用。忽然,她脸上的红润消退了,心跳停止了。嘴唇又恢复了死人的表情。紧接着,身体也变得冰凉僵硬,脸上又呈现出铅灰色,她又成了一具待敛的僵尸。
  于是我重新沉浸在对莉盖娅的回忆之中,忽然间我再次听见乌檀木床上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但是现在我何必要在此如此详细地描述这一宿当中那种难言的恐怖呢?我何必要一次又一次地讲述我是怎样不断地从事这种富于戏剧性的可怕的拯救工作,直至天亮,而每一次尸体稍有活转的迹象时,又立刻以失败告终呢?好吧,我马上把结尾讲给你们听。
  这个可怕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女尸又动弹了,而且动弹得比前几次更有力,不过由于她肯定是救不活的,所以这种动弹就显得更为吓人。我早已懒得起来了,只是直直地坐在矮凳上,沉浸在汹涌的感情旋涡之中,这种感情是如此强烈,极度的恐惧与这种感情相比,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尸体又动了起来,动得比以前更为有力。随着这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她的脸上又浮现出生命的红润色,四肢变软了,若不是她双目仍然紧闭,若不是她身上的那套寿衣和尸布,我真觉得罗维娜已经完全挣脱了死神的魔爪。如果说这时我还没完全相信她活过来了,那么当她从床上下来,闭着眼睛,迈着踉踉跄跄的虚弱步子,梦游似地朝房间中央走去时,我便毫不怀疑她真的复活了。
  我没有发抖,我甚至没有动,因为她的姿态和作派是那样的熟悉,许许多多的想象一下子都涌入我的大脑,使我目瞪口呆,一动也不能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具行尸,我的思想中产生了一种疯狂的混乱——一种无法平息的骚动。我眼前的莫非真是复活了的罗维娜吗?她真是特雷曼家族的那个金   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雷瓦尼翁小姐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怀疑这点?她的嘴上仍然包着厚厚的尸布——但是也许尸布下的嘴并不是特雷曼家小姐的嘴?还有那脸蛋,那现在已呈现出鲜艳的玫瑰色的脸蛋——是的,这可能确实是特雷曼家小姐那洁白的脸蛋。还有那下巴,那生有酒窝的健康的下巴,难道不是她的?——但是她得病后怎么长高了?我怎么搞的,竟然头脑发昏,产生了如此的怪念头?我纵身一跃,跳到了她跟前!她后退一步,头上那可怕的尸布垂落下去,一头长发如同瀑布般散落下来,它是那样的黑!她睁开了眼睛。我高叫道:“现在我再也不会弄错了,这对热情的黑色大眼睛,是我那故去的爱人,莉盖娅小姐的!”

  ① 约瑟夫·格兰维尔(1636—1680)英国怀疑论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