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黎明后 ——一个梦想家的故事



  等着我吧,我向你保证我将在黄泉与你相逢。

             ——奇切斯特主教亨利·金《他妻子的挽歌》
 

  倒霉的神秘人啊!你聪明绝顶,年轻气盛!我在想象中注视着你!你的身形再次浮现在我眼前!不是你在寒冷的死荫之谷②中的身形,而是你原有的形态:在迷蒙的威尼斯靠着大量的药物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威尼斯是一个神明眷顾的海上的埃律西昂③,它那些宫殿的窗户就像是一双双深邃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水中的秘密。是的!我再说一遍,你原有的形态。除了这个世界外当然还有别的世界,除了多重性的思索外当然还有别的思索,除了智者的推测外当然也还有别人的推测。那么,你探讨问题有何不对?你整日幻想又有何不对?你把这种整日幻想称作是浪费生命,其实这却是你无穷精力过剩时的外溢,谁又因你自称这是浪费生命而责备你呢?
  我第三次或第四次遇见我所说的这个人,是在威尼斯叹息桥的拱洞附近。我已经记不太清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他的。但是却记得(啊!我怎么会忘记?这个午夜,记得叹息桥,记得那个美丽的女人,记得窄窄的运河边上那一对对漫步的情侣。

  ① 亨利·金(1592—1669)英国诗人、圣公会主教。——译者注
  ② 死荫之谷,临死的痛苦时刻。源于《圣经·诗篇》——译者注
  ③ 希腊神话中有福的死者居住的地方。——译者注

  这是一个极为阴沉的夜晚。钟塔广场上的大钟已经敲过 12 下。广场上一片寂静,人迹全无,远处古老的公爵府的灯光也在一盏盏地熄灭。我从毕亚契达归来,正乘船顺大运河回家。但是当我的小船到达圣马可运河河口对面之处时,圣马可运河河面上传来一个女子的长长的疯狂尖叫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我吃了一惊,不由站起身来,而船夫也惊得一失手把桨掉入水中,在漆黑之中,根本不可能把桨打捞起来。河水从大运河流向小运河,我们就任小船随波逐流。我们的船像一只黑羽毛的大鹰,缓缓地向叹息桥漂去。忽然间,公爵府灯火通明,窗口和楼梯上现出千盏火炬,一下子把黑夜变成了白天。
  原来在这幢建筑的一个楼上的窗口,刚才有一个小孩从母亲的怀抱中滑落下来,掉进又深又黑的运河。河水静静地吞没了孩子。尽管近旁只有我们这一条船,但是无数壮汉已经跳入了水中,徒劳地在水面上寻找那已在水底的孩子。在公爵府黑色大理石铺地的大门口,离河水水面几级台阶之处,立着一个谁看了都不会忘记的女人。她就是全威尼斯都崇拜的最快乐、最可爱、最美丽的侯爵夫人阿佛洛狄忒。她是那风流老人门托尼侯爵的年轻的妻子,刚才掉入水中的漂亮孩子就是她的独生子。孩子现在沉入黑暗的水底,正在痛苦中想着母亲那温柔的爱抚,用尽小生命中的所有力量,挣扎着想要向她呼唤。
  她独自站在那里。她那赤裸的洁白的小脚踩在如镜般的大理石地上,闪闪发光。她跳完舞刚刚卸妆,头发只散开了一半,鬈曲的发卷上满是钻石头饰。她那苗条的身体上只披着一件雪白的薄纱睡衣,然而这个仲夏的午夜是炎热、阴沉而宁静的,这个雕像般的人形一动不动,就连她身上那轻柔睡衣的衣褶都像是包裹在尼俄柏①身上的大理石。然而,奇怪的是,她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并没有注视着吞没她爱子的河水,而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另一个方向。
  我不否认,古共和国的监狱是全威尼斯最为堂皇的建筑。但是自己的独生子正在水中淹死之际,这位贵妇怎么能有闲情去注视这监狱呢?监狱那黑沉沉的墙壁正对着她卧室的窗口,那么,在那黑影中,在那建筑中,在那爬满长青藤的楣柱上,究竟会有什么东西是门托马侯爵夫人以前没有千百次地看过的呢?胡说!谁不记得,在这样的时刻,人的眼睛就像是破碎的镜子,把受难亲人的形象扩大许多倍,往往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其实是近在咫尺的受难亲人?
  侯爵夫人背后,许多级台阶外的水闸拱洞里边,站着的是衣装笔挺、状似森林之神的门托尼侯爵本人。他偶尔地拨弄一下吉他,他似乎不想让孩子这么死掉,所以时不时地对抢救工作指导一下。我这时心中极为惊恐。当我刚一听到尖叫声时,我就站了起来,现在我仍然没有坐下。我这副脸色惨白、四肢僵硬的样子,在这伙激动的人的眼中,一定像个不祥的鬼怪。我们的小船在他们旁边漂行。
  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收效。许多人都停止了认真的搜索,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孩子看来是没救了。但是刚才提到的那个古共和国监狱的黑影里,走出一个用斗篷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人,他在陡峭的岸边站了片刻,然后一头扎进运河。过了一会儿,他抱着那个仍然活着、仍然呼吸的孩子,爬上岸,站在侯爵夫人身边的大理石地上。他的斗篷浸透了水,所以他将斗篷解开,扔在脚边。吃惊的旁观者们发现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在大半个欧洲,他的名字都是家喻户晓的。
  他一句话没说。但是侯爵夫人也一句话没说!她现在就要抱回自己的孩子了,她就要把孩子紧搂在自己的怀里,热烈地爱抚他了。啊!接过孩子来的怎么竟然是另一个人?这人抱着孩子默默地走进了公爵府!侯爵夫人那美丽的嘴唇在颤抖,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含满了眼泪。看!她现在浑身哆嗦,这个雕像般的人又活了!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
  她为什么脸红?这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刚才孩子掉入水中时,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忘记了穿拖鞋、披斗篷。除了她现在穿得太少之外,还有什么原因使她脸红呢?是因为大伙那爱慕的目光?是因为她狂跳的心中那极大的激动?要么就是因为门托尼侯爵返回府中时,夫人颤抖的手偶然地按在了陌生人的手上?夫人匆匆向他道别时,她那低声说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依你——”
  她说,要不就是因为汩汩的水声使我听错了——“就依你——天亮后一个钟头——到时候见——一言为定!”
  骚乱平息了下来,府中的灯光熄灭了。这位现在我已认出来了的陌生人独自一人站在大理石地上。不知为什么,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四下张望着想寻找一条小船,我便主动请他搭乘我的这条,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船夫已经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船桨,于是小船向陌生人的住所划去。这时他已经恢复了镇静,我俩热烈地谈起了一位以前我们都认识的人。

  ① 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子,当她的子女全部被杀后,她变成了一块石头。——译者注

  有些事物我是极为愿意详细描述的。这位陌生人(请允许我姑隐其名,仍然这样称呼他)的模样就属此列。他的个子不高也不矮,也许比中等个子稍稍低一些,不过当他非常激动的时候,他的个子也会变高。他体格匀称,身轻如燕,所以刚才他在叹息桥抢救落水孩子时是那么一蹴而就,不过在更为危急的关头,他也曾表现出自己具有海格立斯①的神力。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热情洋溢的大眼睛随着情绪的波动而颜色时浅时深,从淡褐色到乌黑,变幻莫定。他那鬈曲的头发又黑又密,头发下那极为宽阔的额头时不时地闪烁着象牙色的光泽。他的这副容貌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端庄典雅的容貌,也许只有古罗马皇帝康茂德的雕像能够与他相比。然而,他的容貌属于那种人们在自己的一生中都会见过,但后来就再也见不着了的类型。人的记忆力说来也怪,当你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时,你会很快地把他的容貌忘却,然而虽然忘却了,却又总是淡淡地希望把它记起来。这并不是因为在每一次短暂的激情中,你的精神无法将形象清晰地投在面孔这张镜子上,而是因为当激情消退时,镜子上没有留下激情的痕迹。
  分手的时候,他真挚地恳求我第二天一早去他那里。于是,天刚一亮,我就来到了他的宅邸。他的宅邸是丽都区大运河边上那些阴沉但却极为壮丽的建筑中的一座。仆人领着我顺着盘旋而又宽阔的马赛克铺砌的楼梯,来到一间卧室,我朝敞开的房门中看了一眼,室内的豪华气派立刻把我震慑住了。
  我知道我的这位朋友非常富有。报刊中报道的他的财产的数目简直大极了,有一回我竟斗胆指称这样的数目是毫无根据的夸张。但是此刻我惊讶地环顾左右时,我实在无法相信欧洲竟然有这样的富翁,把屋子布置得如此豪华辉煌。
  虽然天已经亮了,可室内仍然灯火通明。从这一状况和我朋友疲倦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整个晚上都没有上床睡觉。这个房间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室内装饰,都豪华得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人乍一来到屋里,眼神便不够使,真不知道看什么才好。举目所见,皆是希腊名画家风格奇异的绘画、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名家雕塑、埃及的巨大木刻。不知何人在何处弹奏着动听的音乐,四下里豪华的饰布随着低低的乐曲声轻轻地颤动。造型古怪的香炉喷发出浓郁的香味,吐射着蓝紫色的摇曳火苗。每个窗户都是由一整块紫红色的玻璃做成。窗帘像银色的瀑布般从房顶垂下,旭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在窗帘褶的映衬下此明彼暗,与室内的烛光融为一体,投射在一块金色的地毯上。
  “哈哈哈!哈哈哈!”
  我刚一进屋,主人便大笑着躺靠在睡椅上,示意让我在一张椅子中坐下。他看出我无法一下子适应这种极其独特的欢迎方式,便说道:“我知道你感到吃惊,对我的住所、对我的身份、对我的绘画、对于我别出心裁的建筑和装修思想,都感到吃惊。但是请你原谅我,亲爱的先生,”
  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极为诚挚。“原谅我这无礼的大笑。你刚才看上去非常吃惊。此外,说起来也很荒唐,有的时候人不笑就会死。大笑而死一定是最辉煌最辉煌的死法!托马斯·莫尔爵士①——托马斯·莫尔爵士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你还记得吧,他就是在笑声中死去的。拉维修斯·特克斯特在《荒诞集》中,列举了许许多多人都是这么个辉煌死法。”

  ① 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译者注
  ① 托马斯·莫尔(1477—1535)英国人文主义者、作家、政治家。——译者注

  他思绪重重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在古希腊斯巴达的遗址,我是说在城堡的西边,有一个石座,石座上仍然可以看到几个清晰的字母:ΛΑΣΜ。这显然是ΤΑΣΛ的一部分。斯巴达有一千多所神庙,供奉着一千多尊各式各样的神祇。为什么唯独‘诸神大笑’的圣坛保留了下来,这真是十分奇怪!”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大大改变了的口气说道:“不过我可并不是想嘲笑你。你刚才可能非常惊异。全欧洲也没有一处我这样精美的小陈列室。我的其它房间可同这儿风格完全不一样,它们时髦有余,但却高雅不足。而这儿,却不仅仅是时髦,对吧?为了避免招致闲言碎语,为了不亵渎这里的艺术气氛,我这儿从不接待客人,你是破例。这儿只有我自己,我的仆人也只是得以在其它地方走动走动,因为你也看到了,那些地方都布置得比较俗气。”
  我点头表示明白,因为屋子里的光彩、香味、音乐,以及他那出人意料的怪癖的讲话和作派,使得我无法用言辞来表达我对这一切的欣赏。
  他站起身,拉着我参观他的这个房间,并且介绍道:“这儿的绘画从古希腊到契马布埃①,从契马布埃到现在。你也看得出来,许多画都算得上是古董一级的。不过,它们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全都起着挂毯的作用。这儿也有一些无名画家的杰作,还有一些著名大师未完成的作品,学术界都不知道这些作品的存在,它们却保存在了我这里。”
  他突然转向我,说道:“你认为这幅《宝座上的圣母子》怎么样?”
  “这是圭多②的真品!”
  我由衷地说道,我完全被这幅旷世之作吸引住了。
  “这是圭多的真品!你怎么弄到它的?正如维纳斯像是天下第一雕一样,它是天下第一画。”
  “哈!”
  他思绪重重地说,“维纳斯像,美丽的维纳斯像,你说的是梅迪契的维纳斯像吗?那个小脑袋、金头发的维纳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几乎听不清楚。“就是那个修复了半条左臂、整条右臂的维纳斯像?我认为,正是因为真诚的爱,她那条右臂才修复得那样风情万种。我更喜欢卡诺瓦③的作品!那尊阿波罗像也是个复制品!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是一个有眼无珠的笨蛋,竟然看不出阿波罗那所谓的灵感!我真可怜啊,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更喜欢安提诺乌斯④。苏格拉底⑤不是说过,要雕塑家用整块的大理石去雕刻他的雕像吗?由此看来迈克尔·安杰洛的那几句诗也不过是老调重弹:‘人人皆知,雅士之翩翩,俗人之龌龊,二者截然不同。但是谁又能立刻准确地说出,这不同的风度举止,究竟是何物寓于其中。’”我觉得这几句诗用在我这位朋友的气质和性格上倒是很合适的。我也说不清楚他那博大精深的精神气概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与常人的大不一样。
  我只能说他有一种持续用心思考的习惯。即使在一些极小的小动作中,即使是在诙谐的调侃当中,即使是在刹那间的快乐溢于言表的时刻,他都不失去他这种思索的习惯。

  ① 契马布埃(1240 —1300)意大利画家。——译者注
  ② 圭多,13 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译者注
  ③ 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杰出的新古典全义雕刻家。——译者注
  ④ 安提诺乌斯(110—130)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爱的娈童,淹死在尼罗河,哈德良在各地为他立祠。——译者注
  ⑤ 苏格拉底(公元前 470— 前 399)古希腊最优秀的哲学家。——译者注

  然而,在他大谈琐事时那种时而快乐时而严肃的语调当中,我也不断地观察到一种激动的神态——一种动作和语言上的紧张。我总也弄不清他的这种激动和紧张是怎么回事,有时我甚至觉得有点害怕。他还常常将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停顿下来,仔细地聆听,仿佛在等待一个马上就要到来的人,或者是在聆听一种只存在于他自己想象中的声音。
  我旁边的土耳其矮凳上放着一本大诗人、大学者波利齐亚诺①写的动人的悲剧《奥菲欧》(第一部真正的意大利悲剧)趁他有一次出神地沉思冥想时,我翻看这本悲剧,发现了一个用铅笔勾过的段落。这是第三幕的最后一段,是全剧中最感人的高潮,尽管这一段的思想内容不太道德,但是每一个男人读到它都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情绪,激动得发抖;而每一个女人读到它都会深深地叹息。整页纸上都布满了尚是新鲜的点点泪痕,在旁边的空白页上是一首用英语写成的诗,字迹颇为潦草,很难辨认,不像是出于我朋友这种性格的人之手。其文如下:

  你主宰着我的一切——爱海的波涛,
  你扬起的浪花使我梦魂萦绕。
  爱是汪洋中的琼岛,
  岛上绿树成荫,
  有一个带喷泉的神庙,
  神庙中供奉的每一片鲜花都寄托着我一份爱的祈祷。
  啊,花开百日终会凋,啊,希望之星升得再高也终会被云彩遮掉!

  一个未来的声音呼喊道:“快来啊,前方多美好!”
  但是我的灵魂却在过去的海峡上方旋绕。
  因为,啊,在我心中生命之光已经熄掉。
  雷击过的枯树不会再抽芽,受了重伤的雄鹰难以再飞得高高。
  (这样的话语响彻茫茫海面直传至陆地和海岛。
  现在我总是恍惚发呆,灵魂出窍。
  即使在深夜的梦境中见到的也是你那洁白的双脚在意大利的小河边踏着音乐的节拍轻盈地舞蹈。
  还有你那美丽的黑眼睛像火一般地燃烧。

  ① 波利齐亚诺(1454—1494)意大利诗人和人文主义者。——译者注

  啊,我要诅咒,诅咒那把你从我身边卷走的恶潮,它把你推向功名利禄,肮脏的枕头和强暴。
  你失去了爱情和宜人的田园,这里的柳树仍在为你哀哀地轻摇!

  我原来并不知道我的朋友懂英语,然而这段文字是用英语写的。这点并没有使我感到惊讶。我非常清楚,他知识渊博,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博学。
  所以无论发现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吃惊的。然而我必须承认,这首诗的成诗地点却引起了我的极大惊异。这个地点最初写的是“伦敦”二字,后来又被小心地划掉了,但是仔细看还可以看出原来的字迹。我说这使我吃惊不小,是因为我记得以前有一回聊天的时候我曾特别问过我的这位朋友,问他过去是否在伦敦遇见过门托尼侯爵夫人(她结婚前曾在伦敦住过几年)可他却回答说(我想我没记错)他从没去过英国首都。我不妨在此提一句,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当然我并不相信)我的这个朋友不仅生来就是个英国人,而且从小就在英国上学。
  “还有一幅画,”
  他说,没有意识到我在注意那本悲剧。“还有一幅画你还没看呢。”
  他撩开一方幔布,展示出一幅与真人一般大小的侯爵夫人阿佛洛狄忒的全身肖像。
  她那超凡的美丽在凡人的画笔之下,这可以算是最好的一幅了。昨晚站在我前面公爵府台阶上的那个轻盈的身形现在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但是在她那满脸的笑容中却潜藏着(这简直太反常!那种时不时会呈现的忧郁,这种梨花带雨般的忧郁成了这位美人的一种不可分割的特点。她的右手抬在胸前,左手朝下,指着一个样子奇特的瓶子。一只半掩半露的小脚将将挨地。
  她那美丽的身体被明亮的空气包围着,仔细看去,隐隐可见一对展开的翅膀。
  我的目光从画上转向我朋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查普曼①《忙碌的丹布瓦》中的两句诗:他站在那里活似一尊古罗马的雕像!
  他将永远站下去,变成大理石去迎接死亡!
  “好啦!”
  他终于说道,转向一个由华丽的珐琅和白银制成的桌子,桌子有几个用过的高脚杯,还有两个埃特鲁斯坎②大瓶子,瓶子的样子与画中的瓶子完全一样,我猜想瓶中盛着的是德国高级白葡萄酒。“好啦!”
  他忽然说道,“咱们喝一杯!虽然现在还早,可咱们还是喝一杯吧。现在确实还早,”
  他继续说道。这时座钟上那手持金锤的小天使敲响了天亮后的第一个钟点。
  “现在确实还早,但这又有什么呢?咱们喝一杯!咱们也敬伟大的太阳一杯,它使这些俗气的灯烛黯然无光!”
  他同我碰了一下杯之后,自己又迅速地连喝了几杯酒。

  ① 查普曼(1559—1634)英国诗人和剧作家。——译者注
  ② 意大利的古代民族。——译者注

  “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做梦,”
  他把一个大瓶子举到华丽的烛光下,继续讲了起来,他的声音中又恢复了刚才闲聊时的那种语气。“所以嘛,你瞧,我给自己布置了这么一间梦之屋。在威尼斯的市中心,我还能把房子搞得比这更好吗?你前后左右看一看,这完全可以说是集建筑装饰之大成。多立斯柱与洪荒器皿为伴,古埃及的人面狮身兽趴在金色的地毯上。不过,只有胆小的人才觉得这种效果不协调。正确的位置感与时代感,这在装修设计中是非常困难的事,一旦搞得合适,便会使人产生一种宏伟的气势。过去我本人就是一名装饰家,但是现在我已经打心眼儿里干腻了。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意思,让装修匠为我布置的。我的灵魂是扭曲着的,就像那个阿拉伯香炉。错乱的神经正使我越来越适合于那个我正要前往的更为广阔的真正的梦之国。”
  他忽然不说话了,垂下头来,似乎在聆听一种我听不见的声音。
  他最后终于站起身,抬起头,突然高声吟诵起奇切斯特主教的诗句:“等着我吧,我向你保证我将在黄泉与你相逢。”
  他好像是不胜酒力,一下子扑倒在矮凳上。
  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咚咚的敲门声。我正要去开门,这时门托尼家的一名小侍童已推门进来,他哭着说道:“我的女主人!——我的女主人!——服毒身亡了!啊,美丽的——美丽的阿佛洛狄忒啊!”
  我慌忙跑到矮凳边,想把我的朋友给弄醒。但是他四肢僵硬,嘴唇发黑,他那刚才还目光炯炯的眼睛现在是直呆呆的。我踉踉跄跄地退回桌边,我的手落在了一个破裂、变黑的高脚杯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头闪过,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