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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慕尼黑






★ 音乐的魅力

  1879年3月14日,德国乌尔姆小城。
  这一天,我们居住的地球上,有多少生命带着茫然的神情降生?不知道。但历史注定要把这一天变得无比神圣。倘若茫茫宇宙中果真有无数智慧的星球,并在某一天和地球上的人类沟通了文明的信息,他们也会为这一天脱帽致敬。
  这一天的荣耀,就来自于一个名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婴孩的第一声啼哭。
  遗憾的是,人类在经历伟大瞬间时,又总生不出伟大的感觉。平凡、普通、没有喧哗、也无激动,爱因斯坦的降生日,最初只不过给他的父母带来常人的欢乐。
  爱因斯坦的双亲都是犹太人。早在公元16世纪,爱因斯坦的犹太祖先便从不知名的地方游荡到德国。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突然放弃了犹太人四处迁徙的古老传统,转而钟情德国大地的山川、河流与森林,开始了定居生活。到爱因斯坦父母这一代,除了些微宗教习惯外,他们实际上成为地道的德国人,说德语、爱德国,把德国视为自己的祖国,把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德国人。
  爱因斯坦的父亲赫尔曼·爱因斯坦和母亲波林·科克两家人一直定居在德国乌尔姆城。1876年8月8日结婚后,两人的小家先在慕斯特广场,后移居到班霍夫街。1944年,行将灭亡的第三帝国在遭至灭顶之灾时,也让爱因斯坦的出生地做了殉葬品,盟军的连续空袭使爱因斯坦父母的住所成为一片废墟。
  犹太人善于经商赚钱的传统没有在赫尔曼·爱因斯坦身上得到骄傲的体现,或是漫不经心,或是不善投机,赫尔曼·爱因斯坦先生在生意场上表现平平,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计。但他是一个精神上的乐天派,心灵平静,诚实温和,德意志民族追求崇高人格、自由精神的文化韵味让他如痴如醉。赫尔曼·爱因斯坦本来极有数学天赋,中学时代就引人注目,可父母没钱供他上大学,他不得不弃学经商。渴求知识、渴求精神充实的愿望使他讨厌帐本,每到晚上,他总和心爱的诗人席勒、海涅的作品作伴,还要在客厅里高声诵读。读到精彩的地方,他会突然定住脚步,以夸张的动作摘下夹鼻眼镜,脸上绽开无比纯真的孩童般的笑容,一双善良的眼睛盯着亲爱的妻子,说:
  “听,听呀,亲爱的波林,这诗多美!”
  爱因斯坦的母亲像大多数犹太女性一样,贤慧能干。她的家境优裕,受过良好的教育,文化修养极高,爱文学,更爱音乐。共同的爱好使得爱因斯坦的父母间的关系非常融洽,他们不仅营造了一个充满温馨和谐的爱之屋,更为爱因斯坦的诞生和成长孕育出品味极高的文化氛围。
  爱因斯坦再伟大,也该感谢他的双亲。父亲的数学天赋,母亲的音乐天赋,恰到好处地合成出一个伟大的爱因斯坦。非凡的思维能力、丰富的想象能力,就是爱因斯坦继承父母天赋的明证。
  一个天才的童年,总会有些超乎寻常的故事。爱因斯坦刚出生时,后脑大得不同一般,而且头骨呈棱角形,头骨的这种异状,后来永久性地成为爱因斯坦的特征。爱因斯坦的母亲曾为头胎儿子的异样头骨而受惊,爱因斯坦的祖母看到孙子,也低声嘀咕:“太重了!太重了!”她不是说孙子的体重,而是孙子大而怪的头形让她不安,一个弱小的身躯,如何支撑得住这个硕大的脑袋?她们当然还不曾意识到:就是这个大而怪的头脑,将滋生出多么伟大的意识。
  小爱因斯坦落地不久,赫尔曼·爱因斯坦先生在乌尔姆的小本经营就遇到了麻烦。在其弟雅各布的建议下,他们决定迁居慕尼黑,合办一家安装煤气和自来水管道的小企业。带着对未来的憧憬,1880年,赫尔曼全家来到了慕尼黑,6月21日在该地申报了户口,10月11日,新企业开了张。最初一段时间,生意比较兴隆。当时正值气体白炽光年代,这些新技术产品似乎有广阔的市场前景。赫尔曼·爱因斯坦兄弟两人又拿出了几乎全部的积蓄,加上波林父亲的资助,开办了一家电子技术工厂,制造发电机、电弧灯、测试仪表等电气器材。这家企业在1885年5月6日正式注册。从此,爱因斯坦的父亲为经营这个企业奋斗了10年,有过辉煌,但最后仍以失败告终。在1894年,赫尔曼·爱因斯坦先生又一次不得不带领全家去意大利寻求新的谋生之道。
  在赫尔曼·爱因斯坦先生的经历中,慕尼黑的14年,惨淡经营,充满苦涩的味道;可对于小爱因斯坦,这却是温暖、安宁、幸福的14年。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婴孩到一个初具知识、略显个性的少年,乃至爱因斯坦之所以能在日后震惊世界,慕尼黑的时光总是值得回味的。
  慕尼黑是德国第三大城市,巴伐利亚州首府。在上巴伐利亚,海拔约519米,南距阿尔卑斯山边缘48公里,伊萨尔河从市中心穿过。慕尼黑德语称“明兴”,意为“僧侣之乡”。约公元750年建立隐修院,标志城市的发端。12世纪下半叶僧侣获准在当地运盐商路与河流会合处建立市场,后建起桥梁要塞。选帝侯马克西米连一世(1597~1651)统治时期,城市规模和财力扩大,兴建了许多文艺复兴式建筑,风格多样,景色迷人,历来被认为是欧洲最美的城市之一。爱因斯坦的童年、少年时代,恰逢慕尼黑大发展时期,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开拓进取的人格意志,通过各种渠道,浸润着小爱因斯坦的心田。
  慕尼黑郊外,遍布清新的田野和幽静的森林。爱因斯坦一家的住处,位于慕尼黑郊区的林德林地区,浓荫蔽地,绿茵环抱。天性浪漫的赫尔曼·爱因斯坦先生生意之余,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带领全家郊游。小爱因斯坦似乎天生醉心于大自然,他常常瞪着两只好奇的眼睛,紧闭双唇,默默地跟着父母,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自然景色。自然界的美与神秘,一次次冲撞着爱因斯坦的心扉。大自然的静谧养成爱因斯坦独自沉思的生活、研究方式,也给了他无穷的灵感、启迪,给了他排除人世纷繁烦恼的慰藉。直到以后,爱因斯坦也总是寻求远离繁华都市的乡村作为居住地。在柏林,他觉得住在哈裴尔河河畔最舒适。此外,他最喜爱的是北海群岛和德国的东海海岸,尤其是阿伦斯霍卜和黑敦海岛。流亡之后,他住在美国普林斯顿,住房四周就是一座大花园,住房像绿色海洋中的一个孤岛。人们常以为这是爱因斯坦生性孤癖、不善交际的表现,其实不然。就文化背景来分析,爱因斯坦父子对慕尼黑郊外纯朴、自然的风景的神往与欣赏趣味,有着浓郁的时代感。
  在爱因斯坦诞生前100年,德意志民族的文化精神已为爱因斯坦准备了优良的文化个性基质。毫不夸大地讲,爱因斯坦日后无与伦比的创造性思维正源自于他对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的感应和醒悟。就像德国古典的园林毫无创造性,只有拙劣的模仿一样,没有身处原始自然风光中的自由呼吸,人是很难让个性自由伸张、让思维迸发出创造火花的。
  慕尼黑郊外的自然风光在爱因斯坦幼小的心灵中播撒下自由自在、不拘一格的种子,同时,也过早给他带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孤独”。但这种“孤独”不是那种人生的痛苦感,而是一种有强烈人格意蕴的自由、创造品性。如此强调独立的个性既催生出爱因斯坦在物理学领域中的创造性思维成果,又让爱因斯坦的生活方式显出许许多多常人眼中的怪癖。1946年,业已67岁的爱因斯坦在《自述》中依然毫无顾忌地说:
  “当我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而且,我不久就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这在当年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每个人只是因为有个胃,就注定要参与这种追逐。而且,由于参与这种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满足的;但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却不能由此而得到满足。”
  这当然不是浅薄的自我标榜,甚至不是对芸芸众生的精神开导,他只会永远按自己的个性以及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去评判一切。所以,他并非因想鹤立鸡群而显得孤独,而是他从来就无法理解,更无法去效法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就像一群人在黑暗中摸索出路时,所有的人朝一个方向前进,而爱因斯坦独自一人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坚信自己选择的正确性。信念的坚定使得爱因斯坦从不惧怕孤独的痛苦,他只想以自己的成功告诉人们:看,这才是正确的出路。
  当然,童年时代的爱因斯坦还不可能向世人解释自己个性的内涵。他独来独往,时常故意躲开小伙伴、同学,即使同亲人在一起,他也只是一个沉默的听众。谁要是破坏了他独处的心境,一向沉静的他会突然爆发出激烈的情绪。爱因斯坦的妹妹后来回忆说:“每逢那样的时刻,他会变得脸色苍白,鼻尖发白,不能自制。”有几次,爱因斯坦竟向比自己小2岁的妹妹扔东西,大发脾气。爱因斯坦5岁时,父母为他请了一个家庭女教师。第一次上课时,爱因斯坦大概发现自己将失去自由的个人世界,又一次大发脾气,向老师扔椅子以示抗议,爱因斯坦的父母只好结束这第一次还未开始的教育。不爱和人交往的小爱因斯坦偏喜爱那些需要耐心和坚韧的游戏,比如用薄薄的纸片搭房子,不成功绝不罢休。
  对于童年的爱因斯坦来说,独立的个性还只是一只“空筐”,它需要充实精神、文化的内涵。第一个装进这只“空筐”的是什么?是音乐。爱因斯坦3岁的时候,一天,母亲波林坐在钢琴旁,轻轻地抚弄琴键,优美动听的旋律像潺潺溪水,从她的手指下流出。忽然,她觉得背后有人,她回头一看,小爱因斯坦正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倾听美妙的乐声。年轻的母亲高兴了,她说:“瞧你一本正经的,像个大教授!哎,亲爱的,怎么不说话呀?”爱因斯坦没有回答,他只有3岁,还无法说清激起心灵感应的音乐到底是什么,他那对亮晶晶的、棕色的大眼睛中却又分明闪烁着快乐的光辉。琴声又响了,是贝多芬的奏鸣曲。小爱因斯坦迈着摇晃的步子,无声地扑向一个新的世界,那里只有美丽、和谐和崇高。
  不爱说话的小爱因斯坦对音乐入迷了,6岁起练习拉小提琴。几年后,爱因斯坦唯一的消遣就是音乐,在母亲的伴同下,他很快就能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奏鸣曲了。
  说起爱因斯坦与音乐的故事,人们都不会忘记一幅著名的漫画:爱因斯坦的脸被画成一把小提琴,琴弦上既有音符,还有那个著名的物理学公式:E=MC2。
  音乐以它那温柔而深邃的怀抱接纳了爱因斯坦,让他吸吮着人类文化最甘甜的乳汁,给他一个安宁的精神家园,也给了他日后作为一代物理学大师的超凡想象力。1931年,爱因斯坦在《论科学》一文中说:
  “音乐和物理学领域中的研究工作在起源上是不同的,可是被共同的目标联系着,这就是对表达未知的东西的企求。它们的反应是不同的,可是它们互相补充着。至于艺术上和科学上的创造,那么,在这里我完全同意叔本华的意见,认为摆脱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和在这个充满着由我们创造的形象的世界中寻找避难所的愿望,才是它们的最强有力的动机。这个世界可以由音乐的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据的公式组成。我们试图创造合理的世界图像,使我们在那里面就像感到在家里一样,并且可以获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
  爱因斯坦不仅仅属于科学,科学也并不是与艺术毫不相干。对于伟大的科学发现来说,抽象的逻辑思维倒总是验证非凡想象力的工具。所以,爱因斯坦始终没有成为数学公式的奴隶,“我相信直觉和灵感。……有时我感到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可是不能说明自己的信心。当1919年日蚀证明了我的推测时,我一点也不惊奇。要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我倒会非常惊讶。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科学和艺术的互补性与统一性,使音乐成为爱因斯坦的“第二职业”。不管旅行到哪里,他总是身不离提琴,甚至参加柏林科学院的会议,也要随身带着琴盒,以便会后拜访普朗克、玻尔时,能在一起拉拉弹弹。在紧张思索光量子假说或广义相对论的日子里,爱因斯坦一旦遇到困难,思索陷入困顿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放下笔,拿起琴弓。那优美、和谐、充满想象力的旋律,会在无形中开启他对物理学的思路,引导他在数学王国作自由、创造性的遐想。音乐往往催化出爱因斯坦的科学创见和思维火花。在音乐的自由流淌中,深奥的理论物理学有了美妙的旋律。
  爱因斯坦的小提琴演奏水平很高,还能弹一手好钢琴。他与同时代的物理学家们有过许多理论上的争吵,也有深厚的并肩战斗的友谊。在他们的交往中,音乐常常起到妙不可言的作用。爱因斯坦和荷兰莱顿大学物理学教授埃伦费斯特是终身挚友,但在相对论问题上,又总是争论不休。从1920年起,爱因斯坦接受荷兰的邀请,成了莱顿大学的特邀教授,每年都来几个星期,住在埃伦费斯特家里,讨论、争论自然是免不了的事。埃伦费斯特思维敏捷,又心直口快,批评意见尖刻、毫不留情。这点恰好与爱因斯坦棋逢对手,唇枪舌剑之后,能统一观点自是皆大欢喜。遇到无法统一的争论,两个好朋友会自动休战。埃伦费斯特是位出色的钢琴家,他喜欢替爱因斯坦伴奏。爱因斯坦则只要埃伦费斯特伴奏,那提琴演奏定是光彩四溢。有时,一支乐曲奏到一半爱因斯坦会突然停下,用弓敲击琴弦,让伴奏停止演奏。或许是一段优美的旋律触动了灵感,争论又开始了。争着、争着,爱因斯坦又会突然停下,径直走到钢琴边,用双手弹出三个清澈的和弦,并强有力地反复敲打这三个和弦。
  熟悉这段典故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和弦:
  像是在敲“上帝”的大铁门:“镗!镗!镗!”
  像是在向大自然发问:“怎—么—办?”
  弹着弹着,“上帝,”之门打开了,沉默的大自然与这些虔诚的探索者接通了信息管道。两个好朋友笑了,欢快悠扬的乐曲又响起来了。
  在柏林科学院,爱因斯坦同普朗克一起演奏贝多芬的作品,也是人们广为流传的美谈。弹钢琴者是量子论创始人普朗克,演奏小提琴者,则是相对论创始人爱因斯坦。量子论和相对论共同构成了本世纪物理科学两大支柱。在科学上,他们共同描绘了物理学的一幅优美和壮丽的图景,在音乐艺术上,他们同样能奏出扣人心弦的乐曲。在这两位理论物理学大师的心目中,科学的美和艺术的美是相通的而且互补的,是精神世界最高最美的两个侧面。只有科学的美,没有艺术的美,是残缺的;只有艺术的美,没有科学的美,同样是残缺的。
  爱因斯坦毕生痴迷音乐,尤其痴迷西方古典音乐,酷爱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的作品。有一次,有人问他对巴赫有何见解,爱因斯坦则回答说,关于巴赫的作品和生平,我们只有聆听它、演奏它、敬他、爱他,而不要发什么议论。的确,爱因斯坦的一生,对物理学之外的世界发表过很多议论,但他从不议论音乐,他仅仅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千百次地去感受,仿佛音乐是来自天国的福音。
  应该得出的答案是,从童年就钟情于音乐的爱因斯坦早就视音乐为灵魂的安息地,它就是和谐,就是完美。和谐、完美是真实的基础,是人生的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爱因斯坦在物理学领域中的划时代发现,竟建立在一个古亦有之的美学原则之上。
  1979年2月,当代著名的物理学大师狄拉克在美国普林斯顿纪念爱因斯坦大会上发表了题为《我们为什么信仰爱因斯坦理论》的长篇演说。狄拉克说:“爱因斯坦推崇这种思想:凡是在数学上是美的,在描述基本物理学方面就很可能是有价值的。这实在是比以前任何思想都要更加根本的思想。描述基本物理理论的数学方程中必须有美,我认为这首先应当归功于爱因斯坦而不是别人。”在谈到狭义相对论时,狄拉克说:“我们为什么相信狭义相对论,理由是因为它显出这些在数学上是美的洛伦兹变换之重要意义。对此当然没有任何一般的哲学根据,而且我们也不能说它得到实验的支持。”在谈到广义相对论时,狄拉克说:“自从爱因斯坦第一次提出广义相对论以来,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的观测。每次观察结果都确证了爱因斯坦理论,它一直是顺利地通过了所有的检验。”
  “我深信,这个理论的基础比起我们仅仅从实验数据所能得到的支持更要有力得多。真实的基础来自这个理论伟大的美。这些基础起源于这个事实,即爱因斯坦引进的新的空间思想是非常激动人心的,非常优美的,不论将来我们会面临什么情况,这些思想一定会永垂不朽。”狄拉克甚至说:“我认为,信仰这个理论的真正理由就在于这个理论本质上的美。这个美必定统治着物理学的整个未来。即使将来出现了与实验不一致的地方,它也是破坏不了的。”
  爱因斯坦把音乐与理论物理学视为美与真的化身,他对音乐的执着追求,对物理学的孜孜以求,既非娱乐消遣可解说,亦非一般的事业心可衡量,这两者在于他已是精神生命的需要,也就是他的人生观、世界观的具体再现。他的独立人格也由之具象化为音乐天地中的独自品尝,物理学领域中的孤军奋战。
  爱因斯坦是幸运的,他在音乐和物理学中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根基,他确信自己生活方式的理想性。所以,每当他的独立人格与外在世界发生冲突时,他不是大声疾呼,无畏地评判世人世心,就是无言地坚守自己的“孤独”,从来没有半点动摇。对此,爱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观》一文中作出了强烈的表白:
  “要追究一个人自己或是一切生物生存的意义或目的,从客观的观点看来,我总觉得是愚蠢可笑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理想,这种理想决定着他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就在这个意义上,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它猪栏的理想。照亮我的道路,并且不断地给我新的勇气去愉快地正视生活的理想,是善、美和真。要是没有志同道合者之间的亲切感情,要不是全神贯注于客观世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工作领域里永远达不到的对象,那么在我看来,生活就会是空虚的。人们所努力追求的庸俗的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总觉得都是可鄙的。
  我对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的强烈感觉,同我显然的对别人和社会直接接触的淡漠,两者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接近的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总是感觉到有一定距离并且需要保持孤独——而这种感受正与年俱增。人们会清楚地发觉,同别人的相互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不足惋惜。这样的人无疑有点失去他的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的心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能够不受诱惑要去把他的内心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
  科学巨人爱因斯坦,巨人品格的爱因斯坦,就这样由巨人般的音乐品性孕育出来。

★ 科学之光

  按爱因斯坦的心理气质而言,如果他出生在文艺复兴时期,历史或许把他造就成为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但在19世纪末的德国,一种以科学发明去探索未知世界的热潮正在兴起。各种科学发明以前所未有的声、光、电、化迅速改变着人们的感官世界,各种技术上的新鲜玩意给新一代人带来无穷的趣味,并吸引着他们兴趣,激起他们的求知欲。
  科学之光普照着大地,也照亮了小爱因斯坦成长的道路。爱因斯坦上学前的一天,他生病了,本来沉静的孩子更像一只温顺的小猫,静静地蜷伏在家里,一动也不动。父亲拿来一个小罗盘给儿子解闷。爱因斯坦的小手捧着罗盘,只见罗盘中间那根针在轻轻地抖动,指着北边。他把盘子转过去,那根针并不听他的话,照旧指向北边。爱因斯坦又把罗盘捧在胸前,扭转身子,再猛扭过去,可那根针又回来了,还是指向北边。不管他怎样转动身子,那根细细的红色磁针就是顽强地指着北边。小爱因斯坦忘掉了身上的病痛,只剩下一脸的惊讶和困惑:是什么东西使它总是指向北边呢?这根针的四周什么也没有,是什么力量推着它指向北边呢?
  爱因斯坦67岁时仍然为童年时的“罗盘经历”感慨万千。
  他在《自述》中说:
  “当我还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父亲给我看一个罗盘的时候,就经历过这种惊奇。这只指南针以如此确定的方式行动,根本不符合那些在无意识的概念世界中能找到位置的事物的本性的(同直接‘接触’有关的作用)。我现在还记得,至少相信我还记得,这种经验给我一个深刻而持久的印象。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隐藏在事情后面。凡是人从小就看到的事情,不会引起这种反应;他对于物体下落,对于风和雨,对于月亮或者对于月亮会不会掉下来,对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区别等都不感到惊奇。”
  显然,人们经验认为“空虚”的空间存在一种什么东西,一种什么力量,迫使着物体朝特定的方向运动。这件偶然小事虽微乎其微,并发生在爱因斯坦成为科学家之前很久的时间里,但这次奇特的经历却对他后来的科学思考与研究极为重要。后来,“场”的特性和空间问题是那样强劲地吸引着这位物理学家。在广义相对论中,爱因斯坦终于天才地解决了这些儿童时代就萌发出来的困惑。不过在当时,它们还只是以朴质的本来面貌显现在他的眼前。
  小小的罗盘,里面那根按照一定规律行动的磁针,唤起了这位未来的科学巨匠的好奇心——探索事物原委的好奇心。而这种神圣的好奇心,正是萌生科学的幼苗。
  1953年3月14日,爱因斯坦在74岁生日宴会之前,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记者招待会。会上,他收到一份书面的问题单。单子上第一个问题就是:“据说你在5岁时由于一只指南针,12岁时由于一本欧几里得几何学而受到决定性的影响。
  这些东西对你一生的工作果真有过影响吗?”
  爱因斯坦的回答是:“我自己是这样想的。我相信这些外界的影响对我的发展确是有重大影响的。”
  爱因斯坦接下来的回答似乎更饶有趣味:“但是人很少洞察到他自己内心所发生的事情。当一只小狗第一次看到指南针时,它可能没有类似的影响,对许多小孩子也是如此。事实上决定一个人的特殊反应的究竟是什么呢?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可以设想各种或多或少能够说得通的理论,但是决不会找到真正的答案。”
  的确,一个儿童的一次偶然经历和日后伟大的科学发现之间,大概怎么推论,也难以找出让人心服的必然性联系。希特勒还是一个孩子时,大约总有舞刀弄枪的游戏活动,但由此推出他最终成为战争狂人的渊源关系,终究有些可笑。所以,尽管爱因斯坦儿童时代“罗盘经历”中感受到的困惑与日后相对论的研究对象有共同性,但这种共同性毕竟有着性质上的差异:前者无非是一个孩子对自然现象的惊奇感;后者则是对宇宙规律的有意探索。倘若爱因斯坦没有成为物理学大师,那小小的“罗盘经历”也就失去任何意义,更不会为人们津津乐道。只是就小爱因斯坦的好奇心来说,他确是一个早熟的、聪慧的孩子。当同年龄的孩子们还在盲目认可一切可感知的对象时,爱因斯坦却感受到一种无法看见的力量,我想,这很可能仍与音乐的无形魅力有关系。
  真正促使爱因斯坦对超感官世界发生浓厚兴趣的是数学。音乐已给了爱因斯坦一个和谐美丽的图景,如今,数学又将给他证实这个图景。二者结合起来,就为爱因斯坦的精神发展奠定下第一块坚实的基石。对理想世界的情感依恋与理智认同便是爱因斯坦后来执着、自负、倔强性格的内涵。
  爱因斯坦在《自述》中说:
  “在12岁时,我经历了另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惊奇:这是在一个学年开始时,当我得到一本关于欧几里得平面几何的小书时所经历的。这本书里有许多断言,比如,三角形的三个高交于一点,它们本身虽然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可以很可靠地加以证明,以至任何怀疑似乎都不可能。这种明晰性和可靠性给我造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印象。至于不用证明就得承认公理,这件事并没有使我不安。如果我能依据一些其有效性在我看来是无容置疑的命题来加以证明,那么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比如,我记得,在这本神圣的几何学小书到我手中以前,有位叔叔①曾经把毕达哥拉斯定理告诉了我。经过艰巨的努力以后,我根据三角形的相似性成功地‘证明了’这条定理;在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直角三角形各个边的关系‘显然’完全决定于它的一个锐角。在我看来,只有在类似方式中不是表现得很‘显然’的东西,才需要证明。而且,几何学研究的对象,同那些‘能被看到和摸到的’感官知觉的对象似乎是同一类型的东西。这种原始观念的根源,自然是由于不知不觉存在着几何概念同直接经验对象的关系,这种原始观念大概也就是康德提出那个著名的关于‘先验综合判断’可能性问题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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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赫尔曼·爱因斯坦的弟弟雅各布·爱因斯坦。
  这段颇长的自述是我们理解爱因斯坦科学思想形成发展的重要资料。一个12岁的孩子,在不可思议的感受中迷上了数学,而且初次领略了一个古老又永恒的哲学命题: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一个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平方相加等于斜边的平方。这个平方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却能证明。人的思维能证明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这是多么奇妙!那么量一量行不行呢?我们现在无法知道小爱因斯坦当时是否作过这样的设想。从上边引证的自述来看,爱因斯坦直觉地感到:不行。一千次、一万次量度不能代替一次证明,一次证明却能代替一千次、一万次量度。几何学给爱因斯坦带来的思维奇妙性,使他来不及按部就班,竟一口气把《圣明几何学小书》学到最后一页。
  在爱因斯坦步入自然科学领域的最初几步,有两个人是很重要的,虽然很难说他们两人在思想上对爱因斯坦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正是他们,把打开自然科学殿堂大门的第一把钥匙递给了爱因斯坦。这两个人是爱因斯坦的叔叔雅各布·爱因斯坦和来自俄国的大学生塔尔梅。
  雅各布·爱因斯坦是个很有事业心并且精力充沛的人,是一个工程师,也和赫尔曼·爱因斯坦一样爱好数学,就是他动员赫尔曼·爱因斯坦一家移居慕尼黑。在工厂里,他管技术;在家里,他则是小爱因斯坦入学前的数学启蒙者。爱因斯坦上学后,雅各布叔叔常常给小爱因斯坦出些数学题让他解答。每当正确解答后,爱因斯坦就特别高兴。
  1888年10月,爱因斯坦从慕尼黑国民学校进入路易波尔德中学学习,一直读到15岁。这期间,来自俄国的大学生塔尔梅成为爱因斯坦家里的常客。塔尔梅每星期四到爱因斯坦家来吃晚饭,这是慕尼黑犹太人帮助外国来的穷苦犹太学生的慈善行动。塔尔梅是学医的,但对各种自然科学知识以及哲学均抱有兴趣。他对小爱因斯坦的超常求知欲及能力很吃惊。那本让爱因斯坦终身难忘的“神圣的几何小书”便是塔尔梅送给爱因斯坦的。一开始,塔尔梅总是和爱因斯坦谈论数学问题,越谈就越引起爱因斯坦对数学的浓厚兴趣。对学校枯燥教学方式厌倦的爱因斯坦干脆自学起微积分,他提出的数学问题常弄得中学数学老师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尽管爱因斯坦的数学成绩永远第一,但老师并不喜欢他。
  一次,一个老师公开对他说:“如果你不在我的班上,我会愉快得多。”爱因斯坦不解地回答:“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呀!”老师回答说:“对,确是这样。可你老在后排笑着,这就亵渎了教师需要在班级中得到的尊敬感。”
  爱因斯坦当然没有任何过错,他的老师的抱怨也可理解。爱因斯坦超常的数学能力确实让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感到难堪和无法言说的心理压力。
  和这位教师不太大度的心理相反,塔尔梅虽不久后也不是爱因斯坦数学上的对手了,但他依然热情地为爱因斯坦介绍当时流行的种种自然科学书籍和康德的哲学著作,特别是布赫纳的《力和物质》、伯恩斯坦的《自然科学通俗读本》,给爱因斯坦留下极深的印象。在伟大的科学家们的生涯中,人们发现:他们往往在年幼时期由于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一部著作,从而对他们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爱因斯坦也不例外,他在《自述》中说:
  “在12—16岁的时候,我熟悉了基础数学,包括微积分原理。这时,我幸运地接触到一些书,它们在逻辑严密性方面并不太严格,但是能够简单明了地突出基本思想。总的说来,这个学习确实是令人神往的;它给我的印象之深并不亚于初等几何,好几次达到了顶点——解析几何的基本思想,无穷级数,微分和积分概念。我还幸运地从一部卓越的通俗读物中知道了整个自然科学领域里的主要成果和方法,这部著作①几乎完全局限于定性的叙述,这是一部我聚精会神地阅读了的著作。当我17岁那年作为学数学和物理学的学生进入苏黎世工业大学时,我已经学过一些理论物理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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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恩斯坦的《自然科学通俗读本》是一部有五、六卷的著作。
  蓬勃发展的自然科学为年轻的爱因斯坦展现出自然界的神奇和规律,童年时代由音乐孕育出来的和谐美景如今又与宇宙、自然的和谐图景产生了谐振。相比之下,音乐的和谐只能感受,而宇宙、大自然的和谐却可以通过人的思维去研究、把握,并用数学方式表现出来,这一种饱含人类思维结晶的和谐图景,并不是简单的感觉对象,而是高级的理性活动与宇宙、大自然的沟通,是人类精神的杰出代表与宇宙、大自然对话的成果。由此,爱因斯坦那超凡的独立人格在理论物理学中获得了深刻的文化内涵,他献身于科学的远大抱负也就从一开始便打上了理想人格的印记。不弄清这一点,我们就很难理解爱因斯坦为什么在成为一代物理学大师的时候又同时成为文明社会楷模。
  罗盘、几何、微积分、自然规律,一步一个阶梯,一步一个坚实的脚印,爱因斯坦扬起了科学远征的船帆,和实验物理学家不同,数学,始终是爱因斯坦的主要工具。
  爱因斯坦于1915年完成的广义相对论,正是数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相互有效结合的光辉范例。爱因斯坦所提出的物理问题,迫使某些数学方法必须加以完善。因而,促进了数学的发展,反过来又推动了物理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1915年年底,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阐明了引力的几何学理论,这是自然科学史上最伟大的理论成就之一。1955年,物理学家玻恩在一次报告中评价道:“对于广义相对论的提出,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是人类认识大自然的最伟大的成果,它把哲学的深奥、物理学的直观和数学的技艺令人惊叹地结合在一起。”
  由于广义相对论的实验基础不够广泛,它主要建立在一种数学式的推理之上。所以,广义相对论刚问世时,许多物理学家都视之为拼拼凑凑的数学游戏,不屑一顾。为了验证广义相对论的理论,爱因斯坦指出了三个可资验证的“效应”,并用天文观测手段,先后一一验证了这三个效应。于是,数学物理学家推崇为内部和谐、结论正确的新引力理论从而也得到了验证。
  第一个效应是水星近日点附加的进动。离太阳最近的水星,每绕太阳公转一周,它离太阳最近那一点的位置就有些改变,这就是所谓水星近日点的进动。这是法国天文学家勒维里埃很早发现的一种现象。经观测,每100年进动5600秒,考虑金星对水星的吸引以及其他种种因素,可以解释5557秒,余下的43秒,却无法解释。人们说这是飘浮在牛顿的引力理论上空的一朵乌云。根据广义相对论理论,爱因斯坦否定了半个世纪以来许多天文学家的假设,他们认为存在一颗名叫“火神星”的行星,它就是水星近日点余下43秒进动的神秘原因。建立在牛顿万有引力理论上的如此方法,曾精确有效地找到海王星,这次却怎么也不找不到“火神星”。爱因斯坦的解释是根本不存在什么“火神星”,只是因为太阳的存在引起了空间结构的改变,也因为牛顿的引力理论不够精确,用到水星轨道的计算上发生了误差,这才引起了一场漫长的误会。爱因斯坦在全新解释的基础上,以富于创造性的引力场方程,精确算出了水星轨道的正确数值,并且与观测到的数值完全一致,这个效应验证成为爱因斯坦学说的一根牢固的支柱,新的引力理论诞生了,视广义相对论为数学游戏的攻击开始退缩了。
  检验相对性引力学说的第二个效应,是太阳引力场中的光线的弯曲。恒星发出的光线在太阳近旁掠过时稍有弯曲。这是一种日全蚀时通过照像刚刚能观测到的效应。早在1911年,爱因斯坦就在理论上预言这一现象,当时算出的偏转角只有1.7秒的一半0.83秒。柏林的天文学家弗劳因德利希决定验证爱因斯坦的预言。1914年8月,在俄国的克里米亚半岛有日全蚀。不巧,弗劳因德利希率领的观测队刚到俄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他们被抓起来,直到交换战俘时才被遣送回德国。这个戏剧性的事故使爱因斯坦有了修正计算错误的时间和机遇。1915年年底,爱因斯坦重新算出了光线偏转角为1.7秒(弧度)。大战结束后不久,英国的日全蚀观测队证实了爱因斯坦计算出的理论值。
  验证引力新理论的第三个效应,是相对论红移。也就是:邻近星体发出的光谱线与地球上相应方式(由同类分子)产生的光谱线相比,谱线移向红端,亦即向长波端移动。其原因在于,强引力作用使得发射出的光的振动频率减少了,波长就相应地增大。天文学家在天狼星伴星中,首先验证了相对论红移。天狼星伴星与白矮星相似,是一颗密度很大的星体。观测值大凡都与爱因斯坦的计算值相靠近。在同一时期内,有人还通过地球引力场中的穆斯鲍尔效应,验证了r量子频率改变这一相对性红移。观测值与理论值完全一致。
  几何、数学,曾经是爱因斯坦走进科学殿堂的敲门砖,如今,在建立新的物理学大厦的艰难过程中,爱因斯坦在实验手段远远落后于自己物理学思想的情况下,就更加钟爱数学了。1915年,在一封信中,他说,“目前,我只是全心扑在引力问题上,我现在相信,依靠这里的一位友好的数学家的帮助,我将制服这些困难。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我整个一生中,我工作得都远不够努力,我已变得非常尊重数学,在此以前,我简单的头脑把数学中精妙的部分当作纯粹的奢侈,与这个问题相比,最初的相对论只是儿戏而已。”
  爱因斯坦对数学的“尊重”和热情包含着无尽的启示。爱因斯坦在音乐中体悟到的和谐,在自然、宇宙中发现的和谐,又和数学中的和谐融为一个完满的整体。在广义相对论研究阶段,他已在很大程度上把理论物理学数学化。1930年,在《物理学中的空间、以太和场的问题》一文中,爱因斯坦对此作了详细的说明:“相对论是说明理论科学在现代发展的基本特征的一个良好的例子。初始的假说变得愈来愈抽象,离经验愈来愈远。另一方面,它更接近一切科学的伟大目标,即要从尽可能少的假说或者公理出发,通过逻辑的演绎,概括尽可能多的经验事实,同时,从公理引向经验事实或者可证实的结论的思路也就愈来愈长,愈来愈微妙。理论科学家在他探索理论时,就不得不愈来愈听从纯粹数学的、形式的考虑,因为实验家的物理经验不能把他提高到最抽象的领域中去。适用于科学幼年时代的以归纳为主的方法,正在让位给探索性的演绎法。这样一种理论结构,在它能导出那些可以同经验作比较的结论之前,需要加以非常彻底的精心推敲。在这里,所观察到的事实无疑地也还是最高的裁决者;但是,公理同它们的可证实的结论被一条很宽的鸿沟分隔开来,在没有通过极其辛勤时艰巨的思考把这两者连接起来以前,它不能作出裁决。理论家在着手这项十分艰巨的工作时,应当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努力也许只会使他的理论注定要受到致命的打击。对于承担这种劳动的理论家,不应当吹毛求疵地说他是‘异想天开’;相反,应当允许他有权去自由发挥他的幻想,因为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达到目的。他的幻想并不是无聊的白日做梦,而是为求得逻辑上最简单的可能性及其结论的探索。为了使听众或读者更愿来注意地听取下面一连串的想法,就需要作这样的恳求;就是这条思路,它把我们从狭义相对论引导到广义相对论,从而再引导到它最近的一个分支,即统一场论。”
  反对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物理学家们称此为:理论家的天堂,实验家的地狱。这种怨言虽然道出了验证广义相对论的实验难做的实情,但它实在不懂得数学的美妙之处。数学家、哲学家罗素有一段精妙的论述,倒是揭示出爱因斯坦“尊重”数学的原由。罗素说:
  “数学,如果正确地看它,则具有……至高无上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种冷而严肃的美,这种美不是投合我们天性的微弱的方面,这种美没有绘画或音乐的那些华丽的装饰,它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能够达到严格的只有最伟大的艺术才能显示的那种完美的境地。一种真实的喜悦的精神,一种精神上的亢奋,一种觉得高于人的意识——这些是至善至美的标准,能够在诗里得到,也能够在数学里得到。”显然,深信宇宙和谐的爱因斯坦以简明和谐的数学形式推论新的引力理论实在是具有一种美学上的内在必然性。198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昌德拉塞卡说得更清楚:爱因斯坦是“通过定性讨论一个与对于数学的优美和简单的切实感相结合的物理世界,得到了他的场方程。”
  事实正是这样。从1909年到1912年,当爱因斯坦在苏黎世和布拉格讲授理论物理学时,他就不断思考如何为新的引力理论寻找一种合适的数学语言。这时,数学家明可夫斯基关于狭义相对论形式基础的分析对爱因斯坦有很大启发。当然,最关键的一步又是他的好朋友,数学家格罗斯曼帮助解决的。爱因斯坦后来回忆道:“我头脑中带着这个问题于1912年去寻找我的老同学马尔塞耳·格罗斯曼,那时他是苏黎世工业大学的数学教授。这立即引起他的兴趣,虽然作为一个纯数学家他对物理学抱有一些怀疑的态度。他查阅了文献并且很快发现,上面所提的数学问题早已由黎曼、里奇和勒维契——维塔解决了。全部发展是同高斯的曲面理论有关的,在这理论中第一次系统地使用了广义坐标系。在格罗斯曼的热情支持下,爱因斯坦把黎曼张量运算引入了物理学,把平直空间的张量运算推广到弯曲的黎曼空间,建立了引力的度规场理论。1913年,他们在德国《数学与物理学期刊》上共同发表了《广义相对论和引力纲要》,在肯定时空度规依赖于引力场的前提下,找到了一个引力场方程。从美学上看,这个方程有着和谐、简单的美学内涵,但还缺少对称之美——不满足广义协变性要求。又经过一年多的探索,爱因斯坦终于找到了满足广义协变要求的场方程,新方程终于达到对称美的标准。
  我们可以用美国数学家、数学史家、数学教育家M·克莱因的话结束这一小节:
  “数学的另外一个基本作用(的确,这一点在现代特别突出),那就是提供自然现象的合理结构。数学的概念、方法和结论是物理学的基础。这些学科的成就大小取决于它们与数学结合的程度。数学已经给互不关联的事实的干枯骨架注入了生命,使其成了有联系的有机体,并且还将一系列彼此脱节的观察研究纳入科学的实体之中。”

★ 神秘的和谐

  慕尼黑是个宗教气氛很浓厚的城市,城内有许多教堂。学校也多由教会举办。当时,居住在慕尼黑里的犹太人都把子女送到犹太学校,可居住在慕尼黑郊外的爱因斯坦距离犹太学校太远,加之学费又贵,于是,他进了一家离家近的天主教会办的小学。
  爱因斯坦的父亲赫尔曼·爱因斯坦天生一个自由主义者,完全没有犹太民族虔诚的宗教感情,虽然他也得遵守犹太教规,但骨子里则以为信教不信教,信犹太教或信天主教都无所谓。
  儿童的心灵太脆弱,很容易受到宗教情感的浸润。上小学后,教义课上讲的那些圣经故事、教堂里的那种庄严气氛、荡漾在空中的教堂钟声、唱诗班的深沉的歌声、喃喃的祈祷声,这一切在爱因斯坦的心里产生出一种神秘而又崇高的感情。加之音乐与宗教的天然联系,刚刚被音乐吸引住的小爱因斯坦竟同时为宗教所吸引。爱因斯坦晚年在《自述》中回忆道:“尽管我是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犹太人)双亲的儿子,我还是深深地信仰宗教。”
  巴伐利亚的法律规定,所有学龄儿童都必须接受宗教教育。爱因斯坦所在的学校只提供天主教教义,在家里,他又接受一位远亲讲解的犹太就教义。12岁之前,爱因斯坦有着热烈的宗教情绪,一丝不苟地遵从教义训示。他信基督教的耶稣,也信犹太教的耶和华。他对父母不守教规、不作祷告、吃猪肉非常反感,还亲自谱写了几首尊崇上帝的歌,每天上学的路上都热情地独自哼着这些歌。
  小爱因斯坦心灵中的宗教情感过于单纯、纯洁。可他在学校是天主教徒,在家又是犹太教徒,两种宗教的历史冲突不可避免地伤害了小爱因斯坦。
  一天,学校里的教义老师带着一只大钉子来到班上,他开始讲:
  “犹太人自称是上帝的选民,可是他们用这样大的钉子,把上帝的儿子,我们的救世主钉在十字架上。”
  教义老师举起那只大钉子,声音颤抖起来:
  “我们的主耶稣,手和脚钉在十字架上,淌着鲜血。可是,犹太人还耻笑他说:‘如果你是上帝的儿子,你就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的主耶稣,痛苦地垂下头,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流……”
  小爱因斯坦迷惑了。既然都是上帝的儿子,为什么要相互残杀?相互憎恨?
  “肮脏的犹太人,猪!”街上反犹太人的恶毒咒骂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了。让人相互尊重、相互友爱的宗教却让人相互咒骂、相互残杀,太难解了。小爱因斯坦要的是一个和谐、善良、光照一切的上帝,讨厌一切教派间的争吵、攻击和谩骂。也许从这一刻起,爱因斯坦就获得了独特的宗教观。就像50岁时,爱因斯坦就宗教问题说:
  “至于宗教派别的传统,我只能从历史上和心理学上来考查;它们对于我再没有别的意义。”
  12岁时,爱因斯坦接触《力和物质》以及《自然科学通俗读本》两本书后,一下就抛弃了世俗的宗教观,他不再信仰《圣经》里的上帝,也不信来世的天堂,也不再以虔诚的祈祷去铺平通向天堂的道路。步入科学殿堂的爱因斯坦以纯洁的宗教感情迷恋起新的“上帝”——和谐的宇宙、自然规律。
  在《自述》中,爱因斯坦有一段很长的回忆,清晰地讲出他宗教信仰的变化过程。他说:
  “这种信仰在我12岁那年就突然中止了。由于读了通俗的科学书籍,我很快就相信,《圣经》里的故事有许多不可能是真实的。其结果就是一种真正狂热的自由思想,并且交织着这样一种印象:国家是故意用谎言来欺骗年青人的;这是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印象。这种经验引起我对所有权威的怀疑,对任何社会环境里都会存在的信念完全抱一种怀疑态度,这种态度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即使在后来,由于更好地搞清楚了因果关系,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尖锐性时也是如此。
  我很清楚,少年时代的宗教天堂就这样失去了,这是使我自己从‘仅仅作为个人’的桎梏中,从那种被愿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个尝试。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离开我们人类而独立存在,它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们的观察和思维所能及的。对这个世界的凝视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我们,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许多我所尊敬和钦佩的人,在专心从事这项事业中,找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在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可能范围内,从思想上掌握这个在个人以外的世界,总是作为一个最高目标而有意无意地浮现在我的心目中。有类似想法的古今人物,以及他们已经达到的真知灼见,都是我的不可失去的朋友。通向这个天堂的道路,并不像通向天堂的道路那样舒坦和诱人;但是,它已证明是可以信赖的,而且我从来也没有为选择了这条道路而后悔过。”
  爱因斯坦以科学家的眼光向世俗宗教提出了疑问和批判,又以科学家的逻辑讲述着新的“上帝”的故事。1929年4月24日,纽约犹太教堂牧师哥耳德斯坦从纽约发出一份海底电报到柏林,问爱因斯坦:“您信仰上帝吗?回电费已付。请至多用五十个字回答。”爱因斯坦在接到电报的当天,就发了回电:“我信仰斯宾诺莎的那个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这里所说的“那个同人类命运和行动有牵累的上帝”,当然是指教会所推崇的、被千万虔诚教徒所礼拜的那个“世俗”的上帝,但什么又是斯宾诺莎的“那个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呢?
  斯宾诺莎是十七世纪著名的荷兰籍犹太哲学家。23岁时,由于坚持泛神论被教会放逐,长期蛰居乡间,靠磨光学玻璃片糊口,终生过着极其淡泊、孤寂的生活。斯宾诺莎把近代西方泛神论发展到了完美的阶段。他认为,上帝和大自然是同一回事:“上帝并不是站在自然秩序以外作为第一推动者的形而上学或准科学的假设。上帝就是自然秩序。”他还认为,如果我们把“上帝”与他所创造的“自然”区别开来,那么上帝就不可能是无限的和全能的,因为在“上帝”之外还存在某物,而此物具有上帝所不具有的属性,因此,这就必然限制了上帝的能力和完善性。这样的上帝他认为是难以想象的。按照马克思的解释,斯宾诺莎的上帝就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人的自然”。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费尔巴哈说“斯宾诺莎是现代无神论者和唯物者的摩西”。爱因斯坦把斯宾诺莎的“对神的理智的爱”,即求得对自然界和谐的理解,奉为自己生活的最高目标。他明白地指出:“我的见解接近于斯宾诺莎的见解:‘赞美秩序与和谐的美,相信其中存在的逻辑简单性’,这种秩序与和谐我们能谦恭地而且只能是不完全地去领会。”“同深挚的感情结合在一起的对经验世界中所显示出来的高超的理性和坚定信仰,这就是我的上帝的概念。”
  爱因斯坦的助手霍夫曼在一篇回忆爱因斯坦的文章中写道:“每当他判断一个科学理论,他自己的或是别人的,他都会问自己,如果他是上帝的话,是否会像那样地创造世界。这个差别乍看起来似乎很接近于神秘主义,而不接近于一般的科学思想,可是它表明爱因斯坦信仰宇宙中有一种最终的简单性和美。只有一个在宗教上和艺术上具有一种深挚信念的人,他相信美,等待去发现,才会构造出这样的理论……。”
  爱因斯坦既要抛弃那全知全能的上帝,又无比眷念纯洁、深挚的宗教感情。科学理智与宗教情感的奇特混合,是爱因斯坦人格精神的奇妙外观,也是他打破旧物理学大厦的动机之一。所以,在爱因斯坦成为一代物理学大师之后,科学与宗教仍是他不断提及的话题。
  1918年4月,柏林物理学会为麦克斯·普朗克举行了60岁生日庆祝会。在庆祝会上,爱因斯坦以“探索的动机”为题发表了讲话。他认为真正的科学家都是一些“相当怪癖、沉默寡言和孤独的人”,他们为什么会步入科学殿堂呢?了解爱因斯坦童年时代性格怪癖、沉默和突然一下子痴迷科学的人不得不想到,这个设问正是绝好的自我解剖。爱因斯坦说:
  “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喧嚣拥挤的环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静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寂而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于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以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当的方式来画出一幅简化的和易领悟的世界图象;于是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①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来征服它。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辩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所做的,他们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各人都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里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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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cosmos,原意是宇宙,爱因斯坦以此词指广包一切,秩序井然的整个体系。
  从这些话可以清楚地看出,超越现实、超越感官世界,是爱因斯坦所归纳的科学探索的动机,也是爱因斯坦人生道路的写照。这种动机骨子里依然包含着宗教感情。爱因斯坦并不讳言这一点,他说:
  “促使人们去做这种工作的精神状态是同信仰宗教的人或谈恋爱的人的精神状态相类似的;他们每天的努力并非来自深思熟虑的意向或计划,而是直接来自激情。”
  确实如此,渴望心灵的解脱,“渴望看到这种先定的和谐,是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一个12岁的孩子,一步一步登上物理学的高峰,靠的是什么?就是那团永不熄灭的圣火,那股殉道的激情。远古时代人们在愚昧中塑造出的上帝在理智跃进的光辉中注定要消隐了,但人们渴望和谐的理想和激情却是永恒的。在写于1930年的《宗教与科学》中,爱因斯坦仍在如此说:“人类所做和所想的一切都关系到要满足迫切的需要和减轻苦痛。如果人们想要了解精神活动和它的发展,就要经常记住这一点。感情和愿望是人类一切努力和创造背后的动力,不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种努力和创造外表上多么高超。”“我认为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学研究的最强有力、最高尚的动机。只有那些作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现出热忱献身——要是没有这种热忱,就不能在理论科学的开辟性工作中取得成就——的人,才会理解这样一种感情的力量,唯有这种力量,才能作出那种确实是远离直接现实生活的工作。”
  科学是献身者的事业,科学的理性需要坚韧的情感去支撑。爱因斯坦对宗教的解说,与他那超凡脱俗的人格一样,充满智慧,其关注的对象没有丝毫荒唐无聊的琐碎欲望,所以他才说“你很难在造诣较深的科学家中间找到一个没有自己的宗教感情的人。但是这种宗教感情同普通人的不一样”。科学家的“宗教感情所采取的形式是对自然规律的和谐所感到的狂喜的惊奇,因为这种和谐显示出这样一种高超的理性,同它相比,人类一切有系统的思想和行动都只是它的一种微不足道的反映。只要他能够从自私欲望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这种感情就成了他生活和工作的指导原则。这样的感情同那种使自古以来一切宗教天才着迷的感情无疑非常相像的。”
  《圣经》中有一段这样的故事:亚伯兰照看着羊群,夜晚常同牧人一起围坐在篝火旁。夜很凉;宁静的夜,发人幽思,导人遐想。亚伯兰几小时几小时地观察星辰,研究星星运行的路线,更加深刻地领悟到了世界的广袤无垠和它的宏伟、美丽与和谐。他心中感到惶悚不安:因为他对月亮神的信念愈来愈动摇了。于是,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个想法,认为只有全宇宙——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创造者,才是唯一的神。这神威力无穷,无所不在,但又无形无影。亚伯兰并不隐瞒他的新信仰,他公开宣讲教义了。
  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感”不正来于此吗?亚伯兰凝神仰望的星空宇宙,在慕尼黑的郊外,同样激起爱因斯坦类似亚伯兰的感受。不同的是:亚伯兰发现了一个统治整个宇宙的“神”,爱因斯坦发现的则是宏伟、美丽与和谐的自然规律。他们也有相同之处,即对宇宙宏伟、美丽与和谐的惊愕、敬畏。
  新弗洛伊德主义代表人物弗洛姆在《精神分析与宗教》一书的第三章《宗教经验若干类型的分析》中,把人类的宗教感看成是对一种强有力的权威的皈依,人通过这种皈依和依附,才能免遭孤独感的折磨,从有涯到无涯,从有限到无限。在弗洛姆看来,上帝是人的较高自身的表象,“上帝不是统治人的力量的象征,而是人自身力量的象征。”真正宗教的神秘基础不是恐惧和顶礼膜拜的迷信,而是爱,是人自身力量的表述。
  正因为如此,西方许多著名自然科学家对宇宙结构的对称性、美和秩序,才觉得那么亲切,又令人仰视。像爱因斯坦一样,这种科学家们共有的宇宙宗教感,就是人对绝对的追求和心向往之;就是人把自己的精神同宇宙永恒的精神融合在一起的企图;同时也是人对宇宙秩序井然表示一种无限的敬畏和赞叹,以及人对其自身理性力量的表述和信赖。这样的自然科学家可以开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开普勒、牛顿、莱布尼茨、康托尔、法拉第、萨巴第、卢瑟福、康普顿、玻恩、泡利、海森伯等等。这些泛神论者在科学的立场上,在各自的科学研究中,都像爱因斯坦一样,把上帝、自然已融合为一个统一的伟大观念,即上帝——自然(Gott-Natur)。科学家们并没有向远古神秘的宗教缴械投降,相反,他们只是以宗教般的虔诚与献身精神,用理性的语言揭开了人类万世景仰的自然奥秘。当人依靠理性发现并欣赏到宇宙的完美,宗教千百年来的内在企盼就与近代以来的科学睿智并肩而立。
  我们曾幼稚地误解过这些伟大的科学家,包括误解爱因斯坦。
  今天,我们还会误解吗?
  让我们再次听听两位理论物理学大师的发自内心的自白:
  普朗克说:“在追问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摄世界的伟力的存在和本质的时候,宗教同自然科学便相会在一起了。它们各自给出的回答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加以比较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它们不仅不矛盾,而且还是协调一致的;首先,双方都承认有一种独立于人而存在的、理性的世界秩序,其次,双方都承认这种世界秩序的本质永远也不能被直接认识,而只能被间接认识,或者说只能被臆测到。为此,宗教需要用上它那独特的象征,精确自然科学则用的是以感觉为基础的测量。所以,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我们(同时我们对一个统一的世界观的求知冲动也促使我们)把这两种无处不在起作用和神秘莫测的伟力等同起来,这两种力就是自然科学的世界秩序和宗教的上帝。”
  爱因斯坦说:“这里提出的对宗教的解释,意味着科学对宗教态度的一种依存关系,在我们这个物欲主义占优势的年代,这种关系真是太容易被忽视了。固然科学的结果是同宗教的或者道德的考虑完全无关的,但是那些我们认为在科学上有伟大创造成就的人,全都浸染着真正的宗教的信念,他们相信我们这个宇宙是完美的,并且是能够使追求知识的理性努力有所感受的。如果这种信念不是一种有强烈感情的信念,如果那些寻求知识的人未曾受过斯宾诺莎的对神的理智的爱的激励,那么他们就很难会有那种不屈不挠的献身精神,而只有这种精神才能使人达到他的最高的成就。”
  宗教,曾是科学的敌人,它无情迫害过哥白尼和布鲁诺。如今,科学却从宗教的愚昧中看到一种潜藏的价值。从宗教情感到科学理智,再到两者的融合,这是爱因斯坦思想发展的轨迹,也是理论物理学的发展引申出来的一个新课题。
  爱因斯坦为之探索了一生,他的后继者们,也还得继续探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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