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5期


一次否定公共食堂的“幸运”调查

作者:李 庄




  1962年,我参加了一次非常“幸运”的调查研究。说“幸运”,是因为1961年5月举行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决定对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进行修改,取消原草案中关于举办公共食堂和实行供给制的规定。这种改变事关重大,先在各地进行试点。农村政策的这一重大调整,在各地试点时受到农民热烈欢迎。为慎重计,毛泽东指定吴冷西组织一些人在北京郊区进行一次深入的调查摸底。于是以《人民日报》为主,新华社参加,组成一个包括八个编辑、记者的调查组,吴为组长,我为副组长。组里配备两位女编辑,便于接近农村的大娘大婶。中央打算做的,正是农民强烈要求的,也是我们所要调查的。万无一失,皆大欢喜,所以说我们非常“幸运”。
  在此之前,一位原在《人民日报》工作、后来调到科学院的我的老战友,经过深入的调查研究,认为公共食堂有八大弊病,当时绝不可办,写了一个很有见地的调查报告给党中央。在中央最高领导批转贵州省委的报告,认为公共食堂是农村社会主义阵地的兴头上,公然提出这种逆耳之言,还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于是左批右批,定为“严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谁知过了不到一年,中央修改人民公社条例(草案),要取消公共食堂,我这位老朋友的帽子也就摘掉了。
  我们调查的村庄是北京郊区房山县羊头岗生产大队,两百多户人家,农业生产、农民生活在郊区都属中等水平,有较大的代表性。郊区粮食征购任务比较轻,每人平均能留三百斤口粮(原粮),如果自炊,并精心计划,干稀搭配,勉强够吃。这里的干群关系比较好,我们蹲点的一个月时间,无人反映干部有多吃多占现象。我们住在大队长吴士华家里,只有他家能挤出两间房子,一间住五个男子,一间住两位妇女。吴冷西很忙,他不可能完全脱离现职工作专事调查,只能过一段时间到调查组指点指点。吴士华原来是村里最穷的贫农,解放前对敌斗争、解放后土地改革都是积极分子,所以分得地主这座房子。经过一个月的观察,他的生活还很贫苦,这也是村里的干部比较廉洁的证明。
  
  进村时,群众用惊异的眼光端详我们:这些人来干什么
  
  刚进村,一片静悄悄——情况不妙。过去在农村多年生活的体验,鸡鸣犬吠,人喊马嘶,才是兴旺欢快的景象;如果死气沉沉,人们连话都懒得说,必有什么大事。当时正是“四月闲人少”的农忙时候,还有不少人在门洞里闲坐着,用惊异的眼光端详我们:这些人来干什么?
  过了几天,我明白了,这是农民近年来积累的经验在起作用。他们很怕上边来人,不知道又有什么新花样。其实不只农民,干部也是如此。我们进村第二天,县委书记带着办公室主任来看望。他风闻中央正考虑停办公共食堂,取消人民公社的供给制,但未得确信,听了我们的介绍,眼睛马上睁大了。办公室主任奋笔疾书,大概是把我们又像透露又像传达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以便将来有事以此为证。我虽然反复解释这种新的决策,还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第二天,县委派来陪同我们调查的工作员就撤走了。我估计这是自保之计,可在将来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时,表示“县委概未参与”。
  村里的干部和社员很快弄清了我们的身份——报社派来的调查组,不是他们的上级派来的工作组;弄清了我们的任务——了解群众对公共食堂、对供给制的意见和要求,向中央据实反映,不插手村里的任何工作。他们的顾虑很快消失,像自家人一样反映各种情况,表达积累多年的愿望。我们又分别邀请干部、老农、妇女、劳动力多和劳动力少家庭的户主、手艺人……开各种座谈会,又挨家挨户访问,征求意见。由于调查组有两位中年女编辑,工作十分方便。经过半个多月的工作,除调查了羊头岗解放前后的社会情况,“大跃进”前后干群关系的历史变化,又着重了解了当前群众心里的主要“疙瘩”,确认中央新的考虑同群众的愿望完全相符。其实群众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把当前最不合理的一些事情纠正过来,他们就满意了。
  真正沉到群众中,听到群众的知心话,我不能不痛苦地承认:这几年的党群关系、干群关系,在一些领域确实不如根据地时期和刚解放那几年。例如密植,曾经是大力提倡的增产措施,载人“农业八字宪法”的。实行合理密植,在其他生产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可能增产百分之十几到二十。但是,“好经让歪嘴和尚念歪了”。在不少地方,合理密植层层加码,到了基层实际上变成越密越好,不仅不能增产,反而大幅度减产以至失败。农民靠种地吃饭,不愿意再搞密植;干部要完成任务,强迫群众密植,于是闹出笑话。种棉花,工作员要群众增加一倍播种量,群众知道这样不行,又不敢违抗,就把一半棉籽背着工作员煮熟,同未煮棉籽掺合在一起,工作员监督过秤、下种。结果只有一半棉籽出苗,避免了过密的损失。羊头岗的干部、群众向我们介绍时说,这不是讲笑话。当时是认真办的,劳民伤财,败坏党的威信,何苦打这种“哑谜”!
  有些事情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施行,在另一种情况下就成了“乌托邦”,群众看着不行,有些领导干部却认为很好,强制推行,只能碰壁。例如供给制,在革命战争年代,在根据地部队、干部中普遍施行,曾经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在和平建设时期,在几亿农民群众中,这种制度就行不通了。羊头岗生产大队辖几个生产队(规模相当过去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生产队之间贫富差别不小,勉强实行全大队统一分配,原来比较富裕的生产队就认为吃了大亏,群众生产情绪普遍下降,幸喜不久就改正了。有些领导干部对供给制似乎情有独钟,认为这种共产主义因素应该尽量保留,就让羊头岗大队想法带头。于是队里选定一个社员,二十多岁,出身不错,略认几字,从小不爱劳动,家有一妻二子,生活比较困难。生产大队送他到城内上学,说是“培养新一代农民,为消灭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差别创造条件”,他的学费由村里出,孩子由村里养,结果一家高兴,全村不满。群众说得好,全村200多户,论负担摊到一家一户没有多少,主要是觉得“太不公平”,提起来就恼火。支部书记徐德贵当时间我的看法,我避开此人此事,尽量通俗地说一通什么是共产主义因素,什么是“乌托邦”,目前我们国家处在什么阶段,应该实行什么政策等等“大”道理。看样子徐德贵听出了我的意思,听说过了一段时间就把此事改正了。“文革”期间造反派几次到羊头岗了解我在那里调查研究时的“罪行”,曾经反复追问这件事,大概想拿到我“反对共产主义萌芽事物”的一个例子。徐德贵尊重事实,准确介绍我们在该村调查研究时的所柞所为,帮助我渡过了这一劫难。
  
  农民最恼火的就是公共食堂,许多宣传像天方夜谭
  
  农民最恼火的是公共食堂。过去干部下乡都吃“派饭”,主客皆大欢喜,现在我们只能到公共食堂吃饭。这也有好处,把公共食堂总算摸透了。羊头岗大队当时每人平均口粮(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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