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1期
唐达成访谈录
作者:丁 东
唐达成(以下简称唐):80年代初,白桦创作的剧本《苦恋》,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彭宁执导,拍成了电影《太阳和人》。当时影片并没有公演,只是内部观摩。我和唐因都在《文艺报》任副主编。彭宁是烈士子弟,电影拍成后,请军队的一些人先看,也请我们看,希望得到捧场。但我看了以后,先是感到艺术上漏洞很多,许多情节设计站不住。比如画家爱上了黄浦江上的摇船女,怎么出国,没有交待;画家到国外办画展,摇船女居然到展览会上与画家重逢,抱头痛哭。她怎么去的,没有签证,没有入境手续,一切像是天方夜谭。而丑,理念的东西太强了。为了反对造神运动,就写一个大佛,被善男信女薰黑了。当时反对个人迷信已成共识,但这个片子把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寓言化了,也就简单化了,不能真正揭示出这种社会历史现象形成的复杂原因、背景及其严重后果。与当时张弦的短篇小说《记忆》相比,就不那么有说服力。
丁:您和唐因是怎么想起要写这篇文章的呢?
唐:当时,《解放军报》登了黄钢一篇大文章,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点,批判作者反党反社会主义。文化界思想界都很受震动。文艺界的不少同志看了很不满意。《苦恋》与《太阳和人》虽然水平不高,有重大缺陷,但不能这种批判法。大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惊恐感,好像“文革”又来了,大批判又来了,言谈之中,都很不以为然。文艺界在“文革”中饱受摧残,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心有余悸,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元气,再搞一次大批判怎么得了!
当时党的总书记是胡耀邦同志,他很注意文艺界的事,要看片子。邓小平同志也要看,看了之后很不满意,说了很尖锐的话。这话已经收在《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关于思想战线上的问题的谈话》里。
当时耀邦说,文艺界对《解放军报》的批评有意见。邓小平说,那就让《文艺报》再来写一篇。小平同志说了话,《文艺报》不能不写。当时主编是冯牧,他不愿意写。白桦在云南时是他的部下,他说我写不合适。我和唐因是副主编,我们就推不掉了。张光年当时是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他决定让我和唐因写。
丁:您平时写文章一般都用笔名唐挚,唐因写文章用笔名于晴,为什么这篇文章用了真名呢?
唐:我们提出用笔名,光年同志让署真名,表明我们是负责任的。
于是,我和唐因住进了厂桥中直机关招待所。文章很难写。第一稿是我写的。当时电影没有公映,老百姓没看过,写影评不行,大家会莫名其妙,于是只好评剧本。本来我对作品艺术上的缺点有看法,但这篇文章光谈艺术交待不了。我自己当时认为,毛泽东晚年确有错误,这在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决议中已经作过全面的分析。个人迷信要批判,根据当时的认识水平,我认为毛主席有一系列失误,但作为一个历史伟人,要全面看。战争年代他施展雄才大略,把艰难曲折的中国革命引向胜利,建立了新中国,有大功绩,不能也不应该全盘否定。《苦恋》这种寓言式的写法说不清楚,理念模糊,把历史的发展简单化了。这部分我写得比较有分析。然后讲艺术。最重要的是最后一部分。黄钢的文章是一棍子打死,按他的调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白桦就不能再写作了。对于白桦,我们认为不能沿用“文革”中那种无限上纲、不允许改正错误、无情打击的态度,因为这涉及到如何保护和引导作家创作积极性的问题。如果对白桦的问题处理不当,不实事求是,就会大大挫伤文艺界十年浩劫后刚刚开始复苏的元气。小平、耀邦同志他们从大局出发,认为对于有错误倾向的作品要展开正常的批评,同时从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文艺界的实际情况出发,要求《文艺报》写一篇更加有分析、更加以理服人,不至于使作家无所措手足的文章,用意是积极而深远的。这并不仅仅是一篇评论的问题。更何况白桦写过《曙光》、《阳光不能垄断》等好作品,他是在革命队伍里多年的作者。悟往者可鉴,知来者可追。他还是世界观问题、思想认识问题,只要重新认识、改正就可以了。
丁:听说写作的过程很不容易,您能进一步回忆一下吗?
唐:当时唐因和我的思路不完全一致。我写第一稿后,他又写了第二稿,我觉得他的稿子比较烦琐,未能抓住主要的东西。两稿都打印出来,让光年、冯牧看。光年同志让我把唐因稿子的优点吸收一些,我又搞了一遍,写成第三稿。唐因还觉得不合适,又写了第四稿。唐因写评论的长处是很细,很具体,但容易琐碎。光年同志也觉得他的稿子有些琐碎,太长了,有些重要的东西反而湮没了。于是让我在第三稿的基础上再来一次。冯牧同志一看光年同志管起来了,就没有再发表太多意见。写出第五稿后,请韦君宜、秦兆阳、葛洛几个文艺界的老同志看了,韦君宜还动手改了一些字句。大家都知道小平同志的意见,我们围绕这些意见进一步对作品进行了具体分析。这一稿指出毛泽东晚年有错误,对毛泽东的分析符合六中全会决议,比较客观,大家认为基本可以,让我在此基础上再整理成第六稿。光年、我、唐因拿上这一稿送到中宣部审查,王任重、赵守一、朱穆之等看了以后,说文章分量不够,《苦恋》对毛主席的评价很不对,是全盘否定的态度,文章政治上还要加强。我很为难,还怎么个加强法呢?坦白地说,如果他们的意见全采纳,我们的文章和《解放军报》的文章就没有什么区别了,那文艺界就很难接受。我们写这篇文章的意思,就是要和《解放军报》的文章有区别,更有说理性,更以理服人。和《解放军报》文章一样,也不符合小平、耀邦同志的精神吧?最后的结果,为了加强政治性,只好把小平同志的原话加上去。文章一开始实际上是小平的原话,但没有加引号。
这样送上去以后,有人还是不满意。但耀邦同志比较满意,说我看写得可以。听说两位同志写了很多遍,很辛苦,是不是眼都熬红啦?就这样发吧。文章就这样反复修改了七八遍,前后大概两个月,最后发表在《文艺报》和《人民日报》上。这篇文章应当说是在小平同志的提议下,耀邦同志的关心下,光年同志和文艺界一些老同志的指导和参与下写成的,实际上已经不单纯是我们两个署名人的文章了。
丁:文章发表之后白桦有什么反应?
唐:后来我和他见了面。我说,那篇文章对你的作品谈了一些意见。他和我一边握手,一边表示: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丁:现在回想这件事,您有什么想法?
唐:从当时的背景看,文艺界大体上还能接受,认为这篇文章不再采用把作者一棍子打死的态度,政治上艺术上都是有分析的,也是与人为善的,是希望白桦吸取教训,继续写出好作品。在这一点上与黄钢有区别。现在看,文章还可以写得更周到,更细致,但那时很难做到。经过这么多年,人们对文艺的态度更开明了。对作家应该有一个客观态度,不可能篇篇作品都非常精彩,非常符合社会需要。作家也可能写出一些思想上有缺点、有毛病的作品。对这些情况不宜过于夸大,更不应当无限上纲。作家的作品有偏差,可以展开说理的批评;作家如果不接受,也可以写文章讨论。文艺批评是不能取消的。没有批评,光说好话,或不理不睬,对文艺的发展是不利的;如果把批评弄成政治判决,以势压人,使文艺家无法创作,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今年(按指1997年)年初我们在某刊物上又看到这种政治判决式的东西出现,给人以“似曾相识”的印象,但是已经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这反映时代大大前进了,要想返回到二三十年前的那种状态,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