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2期


点评一条“文革”史料

作者:李 乔




  诗人流沙河谈到应当给“文革”写史的时候说:“国家的大《春秋》我不敢写,就写写个人的小《春秋》吧。”于是他写出了《锯齿啮痕录》这本小《春秋》。这本小《春秋》,也就是他个人的“文革”史。“文革”史作为一门专题史,有一点很别致,就是史源极其丰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本小《春秋》可写。这是因为,“文革”的创意之一,是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而且果然触及了,所以人人都有了做野史家的资本。流沙河的小《春秋》,可以说是“文革野史”的范本。这部“野史”,从历史的真实性上说,是传统的野史不可比拟的,因为它无一丝虚构,较之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如同月光从森林密叶中反映在莓苔之上,多少可以写照出当日之事实的野史,它堪称是“实录性野史”。
  这部“野史”提供的“文革”史料相当丰富,读后恍然又回到“文革”的恶梦中。其中有一条史料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因为它简直活现了“文革”的“风采”,展示了“文革”的神髓。我不敢独享,本着“奇文共欣赏”的古训,转录如下,并加评点,以使更多的人领略到这条“文革”史料的价值。
  流沙河在“文革”中不知被批斗了多少次,有一次批斗会给他的印象极深。会上有个姓巫的家伙,有一段批判发言,使他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他在《锯齿啮痕录》中记道:
  最精彩的一段发言出自外单位的一个技工,姓巫,读过书的,口齿伶俐,也难怪他后来当了造反派小头头。他站起来,挥着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知识分子的坏,就像辣椒的辣!辣椒,随便你怎样弄,它都辣。生斩,斩碎,做豆辫酱,它辣;晒干,切成截截,用油煎了,它还是辣;丢进泡菜坛子,泡它个一两年,它还是辣;用难窝舂它成细。面面,它狗日的还是辣。吃在嘴里,它满口辣;吞,它辣喉咙;吞到胃里,肚子火烧火辣。屙出它来,它狗日的还要辣你的屁眼儿!”好一篇《辣椒颂》,可惜我不敢当。我惭愧。年轻时我还敢辣它个三分钟。这几年改造来改造去,锐气消磨,苟且偷生,早已改造成四川特产的灯笼辣椒,只大不辣了。难得这一段坦率的发言,使我猛然省悟到“左家庄”是怎样地仇恨知识分子。
  这段引文,就是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我认为十分宝贵的那条“文革”史料。
  这条“文革”史料的精华,是巫姓批斗者的发言。这段发言,以“口诛”的水平论,已达于炉火纯青的化境,堪称大批判文字之翘楚。若有人编《文革文观止》,此妙文理当人选无疑。
  巫氏发言,先断知识分子为“坏”,继而以辣椒作喻,言知识分子的难摆弄及其“坏”的难改,通篇都是狠戾之声,杀伐之声。向称刀笔师爷的文字厉害,巫氏发言,足令古来许多刀笔文字减色。读其发言,如临刀俎,如闻血腥,什麽“生斩”啦,“油煎”啦,“春”啦,等等,全是作坊里的斩杀术,令人冷汗沾衣。从这些斩杀名目,可以让人回忆起“文革”时整人的酷烈。有位看官说,“这不过是形象化的说法,不能当真。”诚然,“文革”中的“炮轰”、“油炸”之类,并非真的打炮弹、下油锅,但亲历“文革”者,哪个不知道这“炮轰”、“油炸”的酷烈难耐、惊心动魄呢?巫氏发言,是一篇提纯了的“整人经”,若不是整人整到了家,是说不出这些老道的内行话的。这如同刽子手杀人,若不是杀够一定数量,是总结不出“杀时要快,头要挺住”这种杀头经验的。巫氏发言,充满了对知识分子的仇恨,那恨劲儿,那狠劲儿,简直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流沙河称巫氏发言为《辣椒颂》,那是心酸的调侃;若是庄严一些,我觉得可以谓之《讨知识分子檄》或《论知识分子的顽固性》。说它是讨伐檄文,可于其狠戾杀伐之声中明显见之。它又是一篇关于知识分子所谓“顽固性”的微型论文。你看,它有论点——知识分子极坏,极可恶;有论据——知识分子如辣椒,极辣,怎么整治都辣;有论证的逻辑:一步一步,剥茧抽丝,细腻、周密。古有焚书坑儒,有文字狱,但坑归坑,杀归杀,却没有如此细腻,如此别出心裁的“整治论”。什么祖龙,什么清帝,比起巫氏这位小人物来,倒是真有些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呢。
  巫氏把知识分子比作辣椒,除了论证比喻的需要,也反映了他的一种心理定势,即实质上不把知识分子当人看。古有九儒十丐之说,儒尚列为人类;“文革”中之老九,则如梁漱溟所咏:“古之老九犹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巫氏视老九为辣椒,自然也是不如狗。狗乃哺乳动物,辣椒何物?区区一草本植物也。
  《辣椒颂》,若是从正面诠解,倒是很可以从中看出知识分子的骨气。你瞧,那辣椒凭你怎么整治,总是辣,这不很像知识分子的耿介不屈吗?虽然流沙河说自己已被整得像不辣的灯笼辣椒了,但是从骨子里说,他何曾失去知识分子的传统风骨呢!《辣椒颂》使我油然想起了关汉卿的曲文:“我却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巫氏所摹画的辣椒,不是很像一粒铜豌豆吗?知识分子的传统风骨,不也很有一股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硬劲儿吗?
  林、江集团的那个“左家庄”,是很有些法西斯气的,巫氏是这个庄子里的健将,也便有一种土里土气的法西斯气。他地位低微,只是个“普通法西斯”(借用二战史家语),但林、江集团正是靠了他们,才实行了对无辜人民的整治。“文革”史家,特别是野史家们,应当为他们留下一点记载,不致使其湮没无闻。因为历史是大家创造的,他们也是创造者之一。记下他们,历史才是全面的。
  “文革”应当忘掉吗?不该忘掉!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该忘,有些细节就该忘掉。但像《辣椒颂》这样的细节,我以为是不该忘的。若是什么细节都忘掉了,“文革”也就忘掉了。
  流沙河把写“文革”史称做写大、小《春秋》,我觉得说得极好。“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乘的作用可谓大矣;当代的大小太史公们若能把“文革”的《春秋》写好,也是会令那些眷恋“文革”,为“文革”评功摆好的人有所畏惧的,甚至可能使他们回心转意,幡然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