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5期


韦君宜八十岁生日那天

作者:涂光群




  1997年10月中旬,我从武汉老家赶回来,迎接东瀛来的老友、日籍华人作家、企业家张宗植先生。张先生三十年代在清华大学就读,是韦君宜的同学。以前,他每次来京,都要去看他在清华时期的学妹韦君宜。这次他来,知道君宜在协和医院的病榻上,因时间紧来不及去看她,嘱我代他去探视。并将原寄存于我处刚刚交给他的一笔稿酬托我给君宜,聊供补充营养。
  10月26日上午,我去医院看望一年多未见面的韦君宜。她的女儿杨团也在身边。韦君宜刚从昏睡中醒来,她还是一年前那样子,虽说眼睛半睁半闭,神智却极清醒。当杨团扶起她半躺着,说我来看她时,她一只眼睛发亮地看我,点头。我赶紧拉住她的手。我将张宗植夫妇和我新合照的一张照片拿到她眼前指点给她看,而后送给她。她面露微笑。杨团说,我妈妈今天非常高兴,往常这时候她是要睡觉的。我说,你还是让她躺下休息。杨团说,涂叔叔,你不知道吧,今天是我妈八十大寿整生月,恰巧叫你赶上了。我说我真幸运,今天正好代表张宗植先生和他夫人还有我三个人祝贺她生日。这时杨团已帮她妈平静躺下。她说,你等着,我拿样东西给你看。我一看,是个朴素的册子,上边都是君宜几十年的老战友、好朋友,前几天来祝贺她生日时题写的寿联或诗词。我一篇一篇读着,觉得非常精彩、感人。我将它们抄录在本子上。
  近日,《百年潮》杂志郑惠同志向我约稿,我想应将这些佳作抄录一些出来,与读者共赏。此举希望得到有关作家朋友谅解。
  老同学、老战友黄秋耘题写的是: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君宜虽说没有“老当益壮”,但她确实是“宁移白首之心”。这个北京富裕家庭(父亲是留日归来的知识分子,铁路局长)出身的女子,自从1934年进入清华大学读书,18岁参加了壮丽的一二九运动,就将自己整个的青春、生命,献给了共产党领导的为民族争自由、独立,为人民争民主、解放的伟大事业。这种理想主义的追求,真是“虽九死而犹未悔”,使她意志格外坚强,生命永富青春光彩,即便到老年仍然如此。这就是秋耘说的“宁移白首之心”吧,她的心是不老的。这对于生命是非常强大的驱动力。
  1986年4月21日,她突发脑溢血,人昏迷过去,瞳孔散大。经过医生抢救,她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真是死里逃生。活过来做什么呢?她不是为了有一口气而活着,而是要恢复自己的脑子。她要继续写作,写自己人生阅历这一部大书,写那些追求理想的,死去的、活着的战友,写执政党在奋斗历程中应记取的经验、教训。她一下得来床,就练习走路,自我锻炼手脚。起初是别人扶着,后来自己借助器械。仅仅半年后,她就用自己勉强能够活动的手,艰难地写出了病后的第一篇文章。从此一篇又一篇地写。写老同学、原教育部长、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的<他走给我看了做人的路),写老领导胡耀邦的《我所认识的胡耀邦同志》,这些很有分量的文稿,都是大病后写出来的。1991年,她出了两本新书:《旧梦难温》和《海上繁华梦》。后一集子中,多篇是重病后的新作。其后又出版了自传体小说《露沙的路》。这些,才是更大的奇迹,生命、意志创造的奇迹。1992年春天我去看她时,她刚摔一跤,腰部跌伤,身体虚弱,躺在病榻上。然而再去看她时,已经挣扎着起来,扶着器械慢慢走动。不久,她便又伏在桌上,用颤抖的手,花了好几天时间,给《传记文学》杂志写了篇纪念清华老同学、革命烈士黄诚的短文。这难道不是“宁移白首之心”吗!
  她的老友、诗人、杂文名家邵燕祥写了八行诗:
  洗了征尘洗脑筋
  焚坑岁月劫余人
  已经痛定犹思痛
  曾是身危不顾身
  大梦方醒缠重病
  苍天无眼厄斯文
  居然一事堪欣慰
  赢得衰年史笔真
  前两句不用我解释,是指“左”的错误的政治运动,尤其“文革”对革命老干部和知识分子的疯狂迫害。第三句“已经痛定犹思痛”是讲君宜在大病后撰写,1992年完稿的长篇回忆录《思痛录》,此书稿我作为她的朋友而非约稿者,取得她同意拜读过,是一本通过自己参加革命后的亲身经历,秉笔直书,深刻地写下经验教训的书,一本沉痛的,非常真切动人、感人的书,一本“爱之深,责之切”的警世之作。只有君宜这样满腔正义感,执着于自己理想、追求的人,才写得出来。这书现已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很受读者喜爱。我以为这是一件有助于社会进步、发展的大好事。这也是燕祥说君宜“赢得衰年史笔真”的明证之一。
  再是君宜的同庚、知交,延安时期的老战友李锐的诗:
  露沙之路向延安
  大砭沟头去又还
  抢救过关多少劫
  追求民主自由难
  这四句诗是大白话,很好懂,但意味深长。“大砭沟”是延安的一个地名,当年韦君宜工作的中央青委(青年工作委员会)就在这里。“抢救过关多少劫”,指延安和陕甘宁边区在1942年整风开始后不久的“抢救失足者运动”(发明者康生),诬陷许多爱国革命者为“特务”,使他们横遭身心摧残。韦君宜的清华同班同学、夫君杨述,从四川带着全家人来参加革命,也被诬指为“特务”,遭隔离审查。这个颠倒敌我、胡乱整人的运动,后来得到纠正。当然,“多少劫”还包含了后来许多挨整受难的遭遇在内。
  最后是我以前的几位同事谢永旺、崔道怡、周明(崔、周和我都是君宜的老部下)写的寿联,也可一观:
  八十春秋老树新蘖
  一生文采月夜清歌
  (按:《月夜清歌》是君宜60年代发表的小说名篇。)
  限于篇幅,其它佳作就不一一引录了。
  1998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