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5期


四川的“五老七贤”

作者:唐振常




  成都有一个“五老七贤”的尊称,大名鼎鼎,在四川是人众皆知,咸表景仰。这个称谓形成于民国初年,他们是一批前清遗老(其实有的人当时并不老),在清末都有功名,有声望,为官有政声,又都有学问,或为一代名儒(有的还出自世代名儒之家),或是诗坛翘楚。总言之,这是一批知识分子的精英,或者说,返乡后的缙绅先生。口碑所传,渐成五老七贤的尊称。成都人(甚而包括全四川)把他们看成地方的骄傲。于地方社会公益,往往由五老七贤一言而决。有关学术之事,不免要听他们的意见。甚而事涉政治,当局者也要借用他们的声望,以求影响民众,为自己的措施服务。更有四川的一个特殊现象,连年军阀混战,社会不安,大小军阀对于五老七贤,却不敢不敬重(尽管有的未必出于本心)。五老七贤虽未必能一言而息干戈,却不能忽视其影响,如果他们群起而反对战争,军阀是有所顾忌的。按今天的话来说,五老七贤实是高层统战对象。
  所谓五老七贤,只是一个民间的称谓,远而言之,或类似于东汉的李膺、陈藩等在民间的声望。但他们又往往能起实际的作用。应该说,这是一个古老的落后的文化、社会现象,是中国尤其四川未人近代社会的表征。非民治,无法治,乃成此象。
  五老七贤之说起于民初,流风所及,则至1949年之前仍有影响。民间尊仰,或有稍减,言谈之间,亦尚景崇。地方势力以至中央政府,仍然懂得他们的妙用,免不了要以他们为凭藉。1935年蒋介石势力入川,就大得力于五老中的一老(留待后说)。在整个社会文化风气上,新派把他们看成顽固守旧的代表。这倒未可一概而论,人各不同。总体说来,他们坚执了传统的文化学术,蜀学不衰,他们自有其功。
  多年以来,五老七贤的名单说法各异;甚或说,“老”与“贤”也并没有截然划分,某位有时归人“老”,有时则为“贤”。这本不足怪。因为本来就是口碑之誉,是社会的上层人士所赠予的雅号,流人民间难免有异。甚者,五老七贤只是虚数,加起来并不就是十二位,更多时候是超过十二这个数目的。现录我所记忆的名单及其出身如下。
  五老:
  方 旭(鹤斋) 举人
  宋育仁(芸子) 翰林
  赵 熙(尧生) 翰林
  刘 荥(豫波) 拔贡
  徐 炯(子休) 举人
  七贤:
  乔树梢(茂萱)
  尹昌龄(仲锡) 翰林
  颜 楷(雍耆) 翰林
  曾 鉴(奂如) 翰林
  曾 培(笃斋) 翰林
  文 龙(海云) 举人
  陈忠信(孟孚) 翰林
  邵从恩(明叔) 进士
  林思进(山腴)、举人
  向 楚(仙乔) 举人
  五老七贤之名虽间有异说,上举五老,大约较得公认。“贤”则实不只七,上举共为十人,大约可以包括异说所列。其中向仙乔(又称先乔)先生系赵尧生先生门人,晚清曾为内阁中书,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所以向先生拒绝被列入七贤,自说是新派,非遗老。此说有据。
  从上表可见,出身翰林者最多,可见是饱学之士最多了。然非翰林出身亦为大有学问者,如乔茂萱先生,出身不详,曾为学部左丞,是京官中的四川老一辈。刘豫波先生世代名儒,本人研究较重理学,兼人佛道。其弟兄辈多学人,刘咸忻先生尤著。闻近出遗著《推十书》,三巨册,共二百余万言,仅原著的三分之一。此书多论中西文化之异,当年陈寅恪先生及梁漱溟先生在成都曾索阅,评为有识见。举人出身的林山腴、向仙乔二先生,终生执教成都各大学,为著名硕学大儒,四川学界有“林龚(向农,经学大师)向之学”的美称,蜀中旧学赖以承传。林、向二先生皆享高龄,解放后仍执教四川大学。憾者,是时二先生之学不受重视,闻曾为中文系主任的新派小说家某不时召往“训话”,称之为老古董云。
  五老七贤中有一位非四川人方鹤斋先生,人称方鹤老,乃五老中之最老者。他出自桐城方家,清末为四川学政,致仕后定居成都,四川人把他当成乡前辈了。民国后息影家居,不问世事,每有众人列名的揭帖刊布,方鹤老总居首位,可见对他的尊重。
  宋芸子先生是五老七贤中、也是四川学人中最早言西学的人。他曾于清末任职驻英使馆,写《采风记》一书,记彼邦之文化政事,风行一时。此书著名的论点是:“西政之善者皆与中国古制暗合。”此说成为西学中源说的先声。时方接触西学尚未言维新、革命的蔡元培先生,读《采风记》而大为钦佩,在《日记》中写下宋氏此说至有理。时日推移,宋芸子先生到后来渐趋守旧,再没有当年言西学的锐气了。
  赵尧生先生之学之诗之书法,近世所钦,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九十万字的《赵熙集》可按。一生《日记》于研究近代政治、学术、文化尤为重要史料,期望早日出版。先生的人品尤高,当年因飞章弹劾庆亲王奕勖等人而落职,人民国后息影家居,袁世凯、段祺瑞、蒋介石均加罗致,先生不为之动,至1948年逝世。四川人极为敬重尧生先生,军阀混战也不敢惊动先生乡里。
  五老中的一位徐子休先生,早年有令誉,晚岁则反之。徐先生中举后,曾在陕西学台任职,选拔学生送赴日本留学,任留日学生监督,沈尹默为当时被选学生之一。在日本,徐先生接触了西学,返国后在四川保路运动中起过积极作用。人民国,先生日趋守旧,顽固主张尊孔读经,担任过四川教育会会长。四川反孔非孝的吴虞(又陵)先生,最为徐先生反对。吴又陵先生和父亲不睦,涉讼公堂,徐先生为文、发宣言力加斥责,动用舆论力量,驱逐吴先生出教育界。徐先生创立大成初级中学,自为校长,尊经崇孔,教育方针与时代悖。我在这个学校读了一年书,回忆当时情景极为可笑。学校内祀孔,有大成殿,学生每晨起床,入殿上香,每月朔望跪拜。每年孔子生日,停课三天,庆祝“圣诞节”(孔诞,非耶诞),行礼如仪,八脩舞于庭,韶乐奏于耳。是时也,社会名流云集,拜孔之外兼拜子休先生。子休先生长袍马褂,端坐受礼,俨然今世孔圣。每晨第一课由值日学生高声朗读“圣(孔)训”《论语》“视思明,听思聪”一段;吃饭时读的一段,末句是“咬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厕亦有训,然不能集体行动,无从读,乃在门上悬一木牌,上书“道在尿溺”。徐子休先生如能活到“文革”时期,看全国人民“天天读”,当欣然曰:“孺子可教,吾道不孤。”
  大成中学的校歌是徐先生所作,词云:“道高千圣,德冠五州,孔子集大成,为万世开太平。行在孝经,人能宏道,此后生。灿灿兮,峨眉雪照泰山云;烂烂兮,峨眉雪照泰山云。”颇有一番气概。
  徐先生反共,他给我们出的作文题就有《论赤匪之祸》。每周一次,全校师生集中礼堂,听他讲《修身》课,内容从程朱理学出。他常脱离课文作反共宣传。蒋介石看中了徐先生,终为蒋所用。1935年,蒋介石势力入川,张澜(表方)先生出面反对,发表《川人治川》文。徐先生仿梁任公反袁世凯帝制自为文题,写《异哉所谓川人治川也》,四处张贴,一时盛传。徐先生自然得青睐,为蒋上宾。五老七贤中的他位,则未与徐先生同调。徐先生大约以年老,亦未人蒋幕。其余“老”“贤”,或以学术终,或终身从事慈善救济事业,如尹仲锡先生之办慈惠堂,皆与政治无干。邵明叔先生是另一例外,晚年以在野之身,参与民主运动,有令誉。则,五老七贤也者,大率论之,亦可谓贤矣。他们对于时代社会的作用,不是此文所欲论,盖不详也;这里只是为说明一个历史的陈迹,一个过了时的社会文化现象。
  一九九八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