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蔡元培研究的几点辨正
作者:唐振常
在我写《蔡元培传》的时候,有一个今天看来应该说是很大的缺点,即对蔡元培的属性言而不透,没有做深入的分析。该写的内容看来都写了,至其所以然,则未有得当的解释。这,一是由于认识不深,二是由于形势所格,未能深入。当此重印之时,必须加以补正。
问题的核心,是蔡元培应该归入哪一类知识分子。综观一生,蔡元培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而且是一位领袖人物,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团结在他的大旗之下,企图有所作为。自由主义在中国没有历史传统,自由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相违,只是近代以还,从欧美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受到西方思想熏陶,逐渐有以形成,因而植根未固,并无基础。以蔡元培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者,多数是理念上的自由主义者,所行所为,代表了他们的理想,而各人之间,政治见解并不完全一致。在蔡元培为北大校长期间,教授多自由主义者,凭其理念,研究高深学问(蔡元培语),培育学生,维护学术尊严;凭其理念,反对政府恶行,改良社会。最可注意的是,一九二二年四月,有以蔡元培领衔发表的一篇政治宣言,题名《我们的政治主张》。宣言具名者共十六人,除蔡元培外,余为北京大学教员王宠惠,北京大学教员罗文干,医学博士汤尔和,东南大学教育科主任陶知行(后易名行知),东南大学政治经济科主任王伯秋,北京大学教员梁漱溟,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陶孟和,北京大学教授朱经农,北京大学教员张慰慈,北京大学教员高一涵,北京大学教授徐宝璜,美国新银行团秘书王征,前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北京大学教务长胡适。宣言为胡适之起草,经大家讨论通过。十六人中北大占了十一人。这是中国自由主义者的大聚合,所郑重发表的政治宣言。
据《胡适日记》及《努力周报》,为了草拟和发表这个宣言,他们多次举行茶话会,甚至酝酿成立一个组织。宣言提出了后来名著一时的好政府主张,相沿称为好人政府主义。宣言首述他们的政治改革目标,认为国内优秀分子无论其理想中的政治组织是什么,作为最低要求,则应以成立公认的好政府为目标。“我们应该同心协力地拿这个共同目标来向中国恶势力宣战。”次列好政府的涵义,谓消极方面是要有正当的机关以监督不法官吏,积极方面则在:一、充分运用政治的机关为社会谋福利;二、充分容纳个人自由,爱护个性发展。进而提出政治改革的三个基本原则,要求宪政的政府,公开的政府,有计划的政治。再而宣传政治改革的唯一下手工夫,在于须做奋斗的好人,须有决战的舆论。最后提出他们的具体政治主张,分别为:南北议和,裁兵,裁官,改良选举制度,财政公开。
这个宣言之初提出也,亦曾影响一时,后来成立的王宠惠内阁即被称为好人政府。但是他们的努力最后还是失败了。一由于恶势力太强,中国没有民主基础,好人参加政府也不能战而胜之。二是人民群众终无力量,觉悟和要求不高,只靠一些知识分子成不了大事。三则这些位自由主义者政治见解未必一致,分化甚烈,愈到后来,分化愈烈,至解放战争期间,中国已经几乎难于找出几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九二二年兴起的这个好人参加政府行动,不久之后就演变成好人退出政府的表现,蔡元培本人就不只一次提出退出政府的主张。好人参加政府,是自由主义者的理念表现。好人退出政府,也是自由主义者的理念表现。蔡元培本人,始终坚执其自由主义理念,立身行事,均秉此则。在这个宣言发表之前和之后,蔡元培办理北京大学,其始终一贯坚执以行的,是“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且正因如此,才造成了北京大学的辉煌。是以,我们可以得一结论:蔡元培为北京大学奠定的传统,是自由主义。蔡元培以后,蒋梦麟、胡适,包括傅斯年代校长的短时期,即自一九一七年至一九四九年这段历史时期,北京大学的传统,是自由主义,这样说才符合实际。
以此,我们可以论定蔡元培在一九二七年的支持清党案了。我在《蔡元培传》中,虽然比较详细地写了蔡元培的主张清党及其所起的作用,没有回避事实,但是,书中我提出了这样的论点,说是蔡元培赞成清党,是由于他对于蒋介石缺乏认识,对于共产党缺乏了解。今日思之,我的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正因为蔡元培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所以他便主张清党。
国民党与共产党合作,即所谓容共之时,蔡元培远在国外,未见他反对。其事方始,未见后果,他不会反对。及至国共合作之后,共产党势力大张,猛然一看,四处都是共产党(这颇有点像后来全国解放之时,共产党员由地下升入地上,成群成队),且已取得多种权力,作为党国元老,作为国民党道统的化身,蔡元培未必无看法。宁汉合流之后,蔡元培在一篇演说中说:“及总理故后,共产党乃暗结小团体,实行其共产主义。其方法专从农民工人入手,工人则组织工会,农民则结合土恶组织农民军,给以武装,到处干涉行政,同志始知共产党之阴谋日亟,于是在北京西山开会,商议对付共产党。惟在广东方面之忠实同志,尚迷信总理容共政策,未能坚决拒共(重点为引者所加)。三月二十日,共产党重要分子本欲解决国民党,幸我同志知机在先,早行下手,未受其害。及国民革命军到上海后,俄国共产党又欲利用我党,以为攻打英国之工具。……鲍罗廷谓中国要死五百万人,革命可以成功,其意即以我国为牺牲。鄙人当时大不赞成。同志吴稚晖又提议于监察委员会,于是拘捕共产党……”(《粤宁汉之分裂与中央特别委员会成立经过情形》)在另一演说中说:“以前本党在共产党捣乱的时候,下级党部和农工组织为他们所把持,不许本党党员插足。他们这种方法是很厉害的,是想把本党的基础抢了去。他们所作的工作,就是要消灭本党的工作。共产党的农人工人运动,是欺骗农工的运动,不能替农工谋实在的利益。”(《中央党务学校特别区分部成立的意义》)
从以上这两篇演讲,可见蔡元培当时的反共集中于共产党的工农运动,以为这动摇了国民党的根基。对于西山会议派的彻底反共主张,他也表示赞成,而对于广东之不赞成西山会议派所为,他颇致不满。甚至对广东的国民党(自然是指左派),指为“尚迷信总理容共政策”,透露出蔡元培对于容共政策至少从北伐起有所怀疑与保留。演说牵入俄国共产党,认为中共与俄共勾结,利用了国民党,这也是蔡元培深为不满的。秉此看法,蔡元培的主张清党,并非一时之念。蔡元培于一九二三年七月出国,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返国抵上海,至“四·一二”清党之前这段时间,活动于浙江一带,为国民党做工作,参与浙江独立活动。至三月二十八日清党案发,蔡元培与吴稚晖同为“举发共产党案”之首要人物,顺理成章。及后,湖南农民运动如火如荼,斗土豪,分田地,抓人杀人,连个有学问的叶德辉也杀了,如此等等,以蔡元培这个自由主义者之反暴力,反滥杀,之反对共产党的农工运动,必然更增加了他对共产党的不满。从此延续到十年内战时期,蔡元培对共产党的看法,基本与大革命时期的看法相一致,是以时有反共言论,并从而劝阻青年不要受共产党利用去参加爱国运动。如在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七日说:“国内最重要的还是江西剿匪”,“赤匪与寻常土匪不同,他是有持之有故的主张,而且他对于民众,一面威吓,一面利诱,仿佛有一种宗教的魔力,所以不可轻视。”(《剿匪后之消毒工作》)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北平学生南下到南京请愿,蔡元培与陈铭枢同被推接见学生代表,二人被殴。事后,蔡元培发表谈话说:“今日之暴动,绝非单纯爱国学生之所为,必有反动分子主动其间。”(《受北平学生围困后答记者》)这些,也符合蔡元培当时的思想实际。至积极参加和领导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蔡元培的斗争锋芒方多转向于对付国民党当权派,那是后期的事了。
再有,蔡元培对于苏联向无好感。一个佐证,一九二五年他从欧洲归国,李大钊(时为北大校长秘书)建议他从陆路经苏联回来,以便在苏参观访问,而路程亦较海路为近。李请他速作决定,以便通知苏联安排。蔡元培拒绝了,托词身体不好,不能作车行。仍舍近求远,海路绕道归来(蔡元培一九二五年三月三十一日《复蒋梦麟函》,载中华书局版《蔡元培全集》第五卷第四页)。对苏联的看法,自然会连带而及于中国共产党。种种端端,蔡元培之赞成清党,并非不可理解。但是,蔡元培毕竟不同于国民党其他主张清党的人,他和他们仍有所不同。他主张清党应按法律办理,不可乱杀。这也正是这个自由主义者的本色。
知人论世,述蔡元培办理北大所奠传统及支持清党二事之初步认识如上,容有未当,高明正之。■
〔注:本文系作者为所著《蔡元培传》重印而写的前言,原题为“蔡元培研究我见”,这里的题目为编者所加。原文尚有“补充和纠谬”一节,在此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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