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平原游击队》修改记

作者:邢野




  经历过“文革”的人,大概都知道江青和“八个样板戏”。其实,与她有关系的不止这八个样板戏。那第九个,就是京剧《平原作战》。
  关于京剧《平原作战》是怎么产生的,它和电影《平原游击队》是个什么关系,多年来,不断有人问我。我虽然是电影《平原游击队》的作者之一,但事情的整个经过我也不完全清楚,只能就我知道的一些情况谈一谈。
  1965年底,山西省文联通知我说:“中宣部叫你去北京参加修改剧本,尽快报到。”这是中宣部通过山西省委宣传部传达过来的。于是,我于1966年1月初到了北京。到北京之后给中宣部打电话,林默涵在电话中说:“周巍峙正在华侨饭店等着你,让你来是修改剧本《平原游击队》,你到那儿去就明白了。”所以我没有去中宣部,就直接到了华侨饭店。见了周巍峙,他说:“不是中宣部,是江青同志叫你们来修改《平原游击队》剧本的。”他说的这“你们”中的几个人是:我、贺敬之(诗人)、崔嵬(电影导演、演员)、冯志(《铁道游击队》作者)、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作者)五个人。我们五个人算一个组,要共同讨论修改这个电影剧本;周巍峙是我们的组长,主要负责生活问题;林默涵领导我们修改剧本的工作。
  当我听到江青的名字时,脑子“嗡”了一下。我想,1955年我在电影局剧本创作所时,曾将自己创作的多幕话剧《游击队长》改编为电影《平原游击队》,那时江青是电影局电影指导委员会成员,她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啊。据陈荒煤同志回忆:50年代初批判电影《武训传》之后,“为了保证电影政治思想的纯洁性,电影界随即成立了一个高规格的、由文化界著名人士组成的电影指导委员会,主要把电影剧本之关,连剧本提纲都要进行讨论,审查通过。江青当时作为电影指导委员会常务委员,对电影剧本极尽挑剔之能事,抓住一点无限上纲,最后枪毙。”(《新文艺大系·电影卷》序言)《平原游击队》于1955年我写出的当年即顺利通过、拍成电影并上映,在当时是不多见的,这次她会让我们修改什么呢?
  还有一点应该提到的是,在调我们来之前,江青曾让在延安参加创作《三打祝家庄》的剧作家阿甲修改《平原游击队》,准备重拍成彩色电影,同时还要求把电影剧本再改成一个京剧剧本。当时阿甲找到了我,请我把“李向阳”的生活原型介绍给他,说是想积累些素材后再修改。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介绍信,他即通过河北定县县委找到了“李向阳”的原型甄凤山。甄凤山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和当时的斗争生活都跟他谈了。他抓住了一个情节,作为修改剧本的重要支柱,这就是甄凤山跟日本鬼子中队长“换媳妇”的故事。这件事的详细情况是:敌人打不垮甄凤山--既打不死他,又不能使他投降,于是就想了个邪招儿,趁甄不在家之机,抓走了甄的老婆,然后给甄写信,说你要是投降就放了你老婆,否则就杀了她。甄凤山决定以牙还牙,带人进了城。平时他常去日本人占领的保定和一些县城,神出鬼没。他了解到城里有一处日本人开的“白面”馆,恰与日军中队长的家是一墙之隔。一天,他趁日军中队长不在家,到了“白面”馆,先把老板和那里的人都捆起来,然后从墙这边凿了个窟窿,进去把日军中队长的媳妇给掏了出来。回来之后,他就给日军中队长写信说:“你要放我媳妇,我就放你媳妇;你要杀我媳妇,我就杀你媳妇;你要互换,咱就交换。”日本鬼子只好同意交换,于是又提出交换的地点与条件,如双方不能打枪,要让甄的媳妇先过来,然后才能放对方媳妇过去等等,对方也只好答应,最后事情就办成了。这件事又冒险又有趣,也只有甄凤山能做得出来,别人没这个主意,也没这个胆量。但事情过去之后,甄凤山挨了分区政委王平的批评, 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也说他做得不对,不过既已成为事实,也就算了。阿甲认为这个材料很有意思,就写进了修改本中。不料江青看到这个情节后大怒,说“这是污辱我们共产党和八路军”,也就不让阿甲继续修改了。剧本没改成,还挨了一顿批,阿甲后来的遭际可以想象。这可能就是江青又让我们几个人来修改剧本的背景。
  我们几个人集中之后,在华侨饭店住了几天,又到外交部招待所住了些日子,后又挪到王府井的和平饭店。江青提出原《平原游击队》中的区委书记写得比较弱,要修改;剧本从整体上看需要提高,要修改。她提得很笼统,没有什么具体意见。于是,我们每人拿到一份电影文学剧本,让思考修改意见,隔几天就开个小会讨论。其中有一次是到中南海由林默涵主持,汇报修改的意见和进度。他们几个人认为,这个剧本写得比较完整,区委书记是写得弱一点,给人的印象不深,如果改动一些细节,增加一些语言、动作之类,这倒好办,但是要把整个剧本再“提高”,却不那么容易。除此之外,谁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每次开会东拉西扯。其实,在座的都是有生活、也有成就的作家、导演,我推测,他们提不出明确意见,是因为江青和张春桥刚刚提出“解放以后的十七年全国文艺界是被一条文艺黑线统治着”的看法,同时江青已经陆续在点名批判一批电影和文艺作品,弄得大家很茫然。
   后来问到我对修改的具体意见,我说:“要按我掌握的生活素材来说,还有很多丰富的故事,使剧本再丰满一些不成问题,但很多事情要么是不能写,要么是装不进去。比如许多有关甄凤山的传奇故事,就不可能写进去。我向他们简单介绍了甄凤山的出身和经历:二十多岁时,他给地主扛长活,不知什么事惹恼了他,他就一把火烧了地主的房子,闯了关东。到了关东之后,淘过金,下过煤窑,最后参加了义勇军。他在义勇军中打了几年仗,练出了一手好枪法。抗战开始后,他回到家乡。由于有了这样的经历,军分区决定让他组织游击队并担任队长,并提出游击队马由他自行召募,枪支由他自己解决。这个任务在当时是非常艰巨的,但甄凤山并不感到为难。他首先与正规部队交涉,看是否有人愿意留在地方打游击。他从正规部队的几个团里选了一些人,到游击队来担任班排长以上干部。这些人非常能打仗,所以他的游击队素质较高。他从地方民兵和群众中招募的,也都是能打仗的人,甚至土匪,只要你能来为我打仗,我就要你。他就用这种方法,既解决了人,又解决了枪,组成了有五个大队的游击队。另外,提到枪法,传说得非常神奇:他双手打枪,要打你左眼,就打不到右眼;黑夜之中一枪能打掉点着的香火头儿;还有一次他跟老婆开玩笑,一枪打下老婆的一撮头发来而没伤到皮肤。这都是群众中的传说,但敌人对他确实是闻风丧胆。甄凤山还曾吸收一个给日军当过特务的人来游击队当小队长。后来在一次和日军作战中,这个人又投降了敌人,又跟着敌人烧杀抢掠,做了很多坏事,群众愤恨之极。有一天,在他又出来作恶时被游击队捉到了,本来应该枪毙他,可是甄凤山对他说:“我念你有两下子,在给我当小队长时还打过几个胜仗,可你现在也该死了,我再请你喝次酒罢。”他们俩喝了好几瓶酒,喝完后,就把他交给了群众。群众对这个特务恨之入骨,有的拿刀子,有的拿剪子,生生把这个人一刀一剪地给凌迟了,最后剐得只剩下了骨头。这些事,如果从历史的复杂性和人物个性的丰满与独特性着眼,可以将这个人物写得更有光彩。像苏联电影《夏伯阳》中的夏伯阳,《静静的顿河》中的葛里高利,都是性格多么复杂、多么有历史深度和厚度的人啊!但那时,一方面我的艺术修养有限,一方面信奉了毛主席《讲话》以后的革命文艺路线,我绝对不敢去那么写的。
  另外还有许多情节,比如说“平沟运粮”:那时敌人不是挖了许多封锁沟吗,山里需要平原的粮食,游击队就发动千万群众,一夜之中把沟平了,用大车把粮食运到了山里。这种大动作的事件是非常生动的。再比如“扒铁道”,也是利用黑夜发动几个村的群众把铁道给扒了,阻止了保定的敌人往周围各县运兵,去进山扫荡。但是要把这些事情都写进去,剧本是装不下的。我最早写话剧《游击队长》,为了突出反扫荡斗争,只着重写端敌人炮楼这一个大的情节。现在看来,原来没写的,今天也不宜写进去。虽然这些事情,无论从党的领导角度还是从整体气势上,都能使剧本有所提高,但这样一来,会使矛盾、情节不集中。
  第三点应该改我不能改的原因,我没有说。为什么?我在作协外委会工作时,曾陪同一位德国作家去中南海接受当时的外交部长陈毅接见。在此之前,我就德国作家将要提出的问题向陈毅作过汇报。陈毅说:“你就是《平原游击队》的作者呀,写得还可以。但是我提点意见:你这个剧本最后把敌人都消灭了,还把松井打死了,这是把敌人估计得太孬了。敌人并不是那么好消灭的,这是个弱点。”陈毅说得对。事实上,我们确实没有消灭过日军一个中队,只消灭了一个小队。我为什么这样写?因为我的思想中追求的还是所谓“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认为打死松井,消灭日寇,一定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对这个问题,过去没有人提出过意见,但是陈毅提出来了,可见他是很有艺术见解的。陈毅还举例说:“比如说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因为托尔斯泰没有参加过战争,他的战争那一部分就写得不够好。”但即使以前陈毅提出了这个问题,现在我也不能修改——如果江青问到你这个意见从何而来,我怎么回答呀?1963年在广州召开的《话剧、歌剧、儿童剧座谈会》上陈毅的讲话,“文革”中是被否定的。所以说有的应该改,也可以改,但是我不能改。
  按照“文革”初的思想观念,以上一些情况更是不能写进去了。因此,大家觉得我说得有理。当时江青批判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文艺作品,《平原游击队》属于没有被她批判的百分之一当中的一个。江青曾说电影《平原游击队》是写得不错的,但按照后来她的“三突出”创作原则,当然还需要修改一番,同时她还要改成样板戏,那更得有大的“提高”。可是,那时文艺的条条框框多得像紧箍咒,剧本能“提高”成什么样子呢?这时已到了1966 年的五六月间,几个月来,我们除了开会,就是闲扯、逛大街。
  后来上边通知我们:“江青现在到了上海,要在那里接见你们,你们做好准备去上海,等候接见。”我心里很不安,江青要问到我们修改得怎么样了,我们说什么呢?恐怕别人也在这样想。后来越等越没信儿,终于说不接见了,我们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各地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而北京还没有大动作,刘少奇派工作组进驻了大专院校,据说毛主席不同意。这时,通知我们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你们各回各单位参加文化大革命吧,于是我们就散伙了。
  过了一段时间,山西对“走资派”的批斗愈演愈烈,为了躲避批斗,我又到了北京,找到李英儒。这时他已是“中央文革文艺组”领导下一个创作组的副组长,组长是金敬迈。那时文艺组在梅兰芳的旧居里,一个大四合院,里面有好多人。文艺组还有阎肃、冯志、徐怀中等。我对李英儒说:“造反派要斗争我,我不好呆。”他说:“你有没有政治问题?”我说:“我没有问题,我是清白的。”李说:“我从北京电影厂找两个创作人员帮助你,名义上就说是修改电影剧本。上次咱们一块儿改都改不出名堂,这次你就在这儿住着避风就是了。”当时西房里住着张永枚,给他的任务是把《平原游击队》改成京剧《平原作战》,也给他配备了两个从北京京剧团找来的青年创作人员帮助他。张永枚是诗人,是江青从广州军区文工团调来的。广州军区的司令员是黄永胜,张永枚是由黄推荐的。我过去不认识他,这次到北京才认识。我在那里又住了好几个月。钱浩梁所在的京剧团开始彩排《平原作战》时,李英儒对我说:“你可以去看他们排练,我给你挂个导演,你可以帮他们导演一下。”在导戏当中,我发现钱浩梁态度很不好,很傲气,对我的指导不怎么理睬,我就一方面看戏,一方面也说几句导演的话,爱听不听罢。这段时间,我有时还回山西去看看,也没人来斗我。我想没有斗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在江青领导下的文艺组工作过的缘故。
  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造反派冲击英国代办处的事情,李英儒感到自身难保,对形势的发展也很难预料,就对我说:“你搬个地方吧,去到文化部找一间房子,修改剧本。”他给我这么一点便利条件,我就去了。张永枚也另外找了地方。
   李英儒派人在文化部的大楼里给我找了一间很大的房子。恰好隔壁房间住着在《平原游击队》里演老侯的那个演员,这个人很热情,我们在一起聊得很快活。后来,我女儿从山西赶来告我,造反派不知从哪儿查出我是“中统特务”,马上要到北京揪斗我。为了不吃眼前亏,我立刻动身再次到老区,躲到当年的老乡家,又打起了“游击”。
  《平原游击队》的修改结果是这样的:张永枚的京剧《平原作战》并没有写好,而后来上演的彩色电影《平原游击队》是用张永枚修改的本子。这部彩色电影没有得到广大观众认同,粉碎“四人帮”后就不让演了。而上演的京剧《平原作战》剧本是崔嵬改编的,也不算成功之作,也没有成为第九个样板戏。在彩色电影《平原游击队》和京剧《平原作战》完成以后,有人问张春桥:作者怎么署名?张春桥说:“应该说作者是江青同志领导下的第三创作组。”所以,它们都与我没关系了。
  后来,听李英儒说,上海一家图书馆在整理旧书刊时,发现了江青三十年代的一些照片,便上报中央文革文艺组。文艺组的一个同志拆开后,没敢给第二个人看,就上交给周恩来。周恩来说,我就不看了,直接交给江青同志。江青最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历史,就说是文艺组的人整理她的黑材料,立即将文艺组的全体成员,包括金敬迈、李英儒在内,全都关进了秦城监狱。他们被捕后,多年不审不问,八年以后放出来,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李英儒帮我躲过了一劫,没想到他却遇到了更大的劫难。■(邢小群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