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追述陈延年兼陈独秀的一家

作者:■ 叶尚志




  在中国现代革命史和中共历史上,思想厚重、识见非凡、意志刚强、干出一番轰轰烈烈事业,却慷慨就义、英年早逝的先烈,有一长串英名。李大钊、恽代英、赵世炎、蔡和森、向警予、瞿秋白、彭湃、萧楚女、罗登贤等等,知名的不少于几百人。其中就有一位在党内称为“小列宁”、29岁在龙华刑场偏不下跪、站着被乱刀砍死的著名共产党员、中央政治局委员陈延年,还有他的弟弟、当时的中央委员、后他一年又被屠杀于龙华的陈乔年。他们是陈独秀的儿子。这两位先烈的名字是决不应该被遗忘的。
  说实话,我虽然是安庆人,童年就在大南门大街上小学,离陈延年故居南水关只隔几条巷子,但在白色恐怖封锁下,虽是近邻也不可能透露一位被南京政府屠杀的共产党人的丝毫讯息。我上初中时虽听到过一位秘密参加党的年长同学偶然说过陈独秀蹲在南京“模范监狱”的消息,也没有说过他的两位公子陈延年、陈乔年的任何情况。我甚至在延安、在华北根据地仍然孤陋寡闻,没有听到过这两位昆仲英烈的名字。知道一点信息是在解放之后,曾与陈延年在广州一起工作的革命历史博物馆馆长、老同志徐彬只直接告诉我,说陈延年是“小列宁”。使我得到这两位生平乃至他们的家族较多情况,是在我年近古稀、离退工作岗位,得以多次回到故乡安庆之际。
  
  延年与乔年少年时代即受磨练,意志刚强
  
  陈延年1898年出生于安庆一个有名望的家族,他在私塾、尚志小学、全皖中学生活是求学,是在安庆渡过的。他自小聪颖,读书认真,穷经究理,不苟言笑,对旧书掌故新书知识都有兴趣,视野开阔,抱负不凡。他与小他四岁的胞弟乔年感情深厚。因乃父陈独秀早期任皖省柏文蔚都督府秘书长,为袁世凯派来的都督倪嗣冲追捕,陈独秀逃亡日本,倪欲斩草除根,搜捕延年兄弟。幸得讯息逃至怀宁乡下躲过,免遭毒手。这对他们难兄难弟童年思想产生很大影响,种下了反抗和革命的种子。
  1915年延年17岁,乔年14岁由乃父接到上海求学,让他们见见世面,意在培养见识,开扩眼界。先学法文,年两后双双考取震旦大学。他们求学的生活很特殊。陈独秀有一种不同凡俗的性格和思想,也表现在对两位亲子的严酷要求上,他坚持不让他俩回到家中过平稳、依赖生活,而让他们独立、劳动、吃苦,使兄弟俩勤工俭学,常常吃大饼、喝自来水,冬无棉衣,夏衣褴褛,面色憔悴。其妻亦即延年、乔年之继母又是姨母高君曼和友人潘赞化情有不忍,劝陈独秀改善两子生活,亦不为所动,甚至说这是妇人之见,实是害了他们,坚持如故。兄弟二人也养成类似乃父的倔强个性。连经济条件宽裕、十分疼爱他们的祖母从皖抵沪来看他们,也和他们的继母一样流着眼泪,要给以补助照顾,均被拒绝,两兄弟声言决不依靠任接济,小小年纪如此好强,确是少有的。
  延年少年时代就有铲除社会不平,改变旧社会,追求新思想的抱负。但在当时中外各种复杂思潮影响下,延年因为能阅读法文原著,曾一度信仰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还因为陈独秀不顾凡俗,对旧式包办婚姻不满,竟与姨妹意气相投,终于同居结婚,延年站在生母一边,对乃父缺乏联系和感情,所以陈独秀早期传播马克思主义对他们兄弟并无直接影响。陈延年兄弟放弃无政府主义转而笃信马克思主义是在赴法勤工俭学之后。1922年6月,他旅法少年共产党旅欧支部第一次代表大会上,陈延年与赵世炎、周恩来等同被选为委员;九、十月间又由胡志明介绍与王若飞等参加了法国共产党;后来回国在上海、广州,他是与赵世炎、周恩来齐名的革命家。
  1923年,由于国内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中央派遣延年、乔年兄弟同赵世炎等人从法国赴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4年,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国民党合作,陈延年等奉命回国往上海党中央报到,随即要派往广东工作。他最初以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驻粤特派员身份开展工作;同年调任两广区委秘书、组织部长兼宣传部长,协助两广区委委员周恩来工作。1925年春,周率部东征,两广区委委员长改为书记,由陈延年接替。当时两广区委工作范围包括广东、广西、闽南、云南和南洋一带,是当时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地方党委。陈延年在此期间,全力、热忱、主动开展工作,充分发挥了党的组织家、宣传家的杰出才华。
  
  由于像骆驼一样工作,延年被称为革命的“苦行僧”
  
  还有几件事可以充分表现陈延年的为人和风格。陈延年夜以继日,像周恩来一生那样不知疲倦地工作。他除了规划、部署、处理党的组织建设工作,到各处作政治报告、工作报告和经常著文刊出之外,还深入工人群众。为了把人力车工人争取、团结、组织起来,他不但到这些穷苦劳动者家庭探访,还向他们学习锻炼拉人力车。由于他的身体健壮,干劲十足,他代年老病弱的车夫出车赚回的钱全部交给车夫。因此他在人力车夫中享有很高的威信,都把他当作自己人,称呼他为“老陈”。人力车工会很快组织起来,发展了党员,在革命斗争中发挥了很多作用。香港有的商报刊文讥笑共产隍的高官竟为人拉人力车,延年一笑置之。
  陈延年这时在广州全面推动工人运动,并对农民运动倾注了极大的关注,还对党的建设、组织武装,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开办了团训班、党校、工人讲习班、并到农民讲习所亲自授课,讲得生动、系统,并有鼓动性。他写文章更是驾轻就熟、才华横溢。
  当时两广区委和陈延年分派许多重要党员干部到各条战线开展工作。例如最初分派恽代英、聂荣臻、萧楚女、熊雄等到黄埔军校工作,后又决定周恩来、李富春、林伯渠、夏曦等到各军任党代表、政治部主任,建立特别支部。还分派许多党员干部开展工人运动,农民运动、武装斗争。
  鲁迅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延年问题当地党的主要领导者敏锐地捕捉到这一讯息。分派共产党员、学委副书记、学会生主席毕磊与鲁迅取得联系,做他的工作。并亲自与鲁迅会面,作了长时恳谈。这是鲁迅最早与共产党建立联系的一段佳话,其历史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陈延年面对广州复杂尖锐、瞬息变化的政治形势,经常与周恩来等商议、思考、筹划、处理问题;与孙中山、鲍罗庭、廖仲凯、何香凝、邓演达、柳亚子和各界其他的知名人士打交道;与国民党右派和已经冒头的蒋介石阴谋作斗争。他十分坚定、机警,对于党内从共产国际传达下来的退让、妥协、右倾做法,敏锐地察觉,明确地抵制,并对乃父当面表示不满,进行争论。陈延年针对廖仲凯被刺之后有的人产生的恐惧心理,说“一个共产党员的牺牲,胜于千万张传单;如果怕死,就不要做共产党员”。他不但在口头上,也在行动上坚决实践了自己的豪言壮语。
  陈延年在1927年3月奉命离开广州,途经武汉,参加了党的五大筹备工作。他回上海途中在南京得知发生了“四·一二”事变,连夜赶到上海。面对大批革命者的尸体和血泊,与周恩来、赵世炎、罗亦农、李立三等联名发出《迅速出师讨伐蒋介石》电文。可惜党中央由于各种复杂原因,在北伐与东征问题上犹豫不决,未能接受电文的意见,丧失了挽救革命的时机。4月22日陈延年送走罗亦农、李立三到武汉参加五大以后,接替罗亦农任江浙省委书记,并在五大被选为中央委员,后为政治局委员。中央以后决定江浙省委分开,陈延年被委任为江苏省委书记。从两广区委到江浙省委、江苏省委、陈延年都勇挑重担,担负着繁重、艰巨、危险的任务。他总是忘我无私、不知疲倦、像一头骆驼那样认真扎实地工作。他从不讲究吃穿,比一般党员、工农还清苦,是一位革命的“库行僧”。他对同志、对群众则处处关心,无限热忱,却从不考虑自己,律己达到严酷的程度。直到他在龙华被残害为止,从不考虑个人婚姻。在广州、上海有的同志关心他的个人问题,给他找对象,他总是把全部精力扑在工作上,推说“没有时间考虑这些”。
  延年被乱刀砍成数快,乔年一年后也被残害,其妹玉莹受刺激一病不起
  我在写到陈延年同志生命最后传奇般的经历,无限赞叹之余,万分沉痛,不忍下笔。那是“四·一二”之后,革命陷于血泊之中。陈延年和许多虎口余生的革命者在刀丛剑网中软件蜜苦斗,杀身之祸,随时将至。这年6月16日因一名交通员被捕,暴露了江苏省委地址和名单,下午三时被敌包围,延年无法逃脱,便以桌椅板凳与敌搏斗,示意其他人趁机逃脱,结果延年等四人被捕,二人逃离。
  陈延年一身装束,粗衣短打,化了名字,自称是受雇的炊事员,未暴露身份。但父辈同乡老友汪孟邹托胡适向国民党中央监委吴稚晖疏通营救,不料好心办成了坏事。吴稚晖本来与陈独秀、胡适都熟,又因信仰无政府主义帮助过陈延年、乔年兄弟赴法勤工俭学。但陈独秀文笔不留情,骂过吴稚晖为老狗,又因延年、乔年兄弟在法国已公开放弃无政治主义转而笃信马克思主义,“四·一二”前后坚决反蒋,父子与吴政治上裂痕很深,老奸巨滑的吴稚晖哪有那种雅量,考虑故旧。得悉延年被捕,惊喜若狂,立即向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告密,诬陈延年“恃智肆恶,过于其父百倍”。身份暴露后的陈延年受到软诱、重刑,不改其口,顽强反抗。延年的意志似钢,浩气如虹,坚持了共产党员的气节,没有向敌人透露只字,没有哼吟一声,敌人只得将他秘密处死。
  1927年7月4日深夜,延年在刑场浩气凛然,刽子手按他下跪,他傲然而立,说革命者决不下跪,只能站着死。众刀斧手按按他下跪,延年又一跃而起,吓得他们差点摔倒,然后硬是以乱刀将延年砍死,剁成数块,名之曰“五马分尸”。蒋介石惟恐舆论谴责,又气急败坏,亲自下令不准收尸。
  我于1989年清明,与在安庆地区坚持长期斗争的抗大老友田仁永同志回安庆,由烈士亲侄女长璞陪同,走访我少年在安庆一中、六邑学长、延年烈士之三弟松年。据他们告知,当时得到噩耗,全家如五雷轰顶,老者痛不欲生,只能由烈士之妹27岁的玉莹、弟17岁的松年前去处理后事。松年说当时不仅不让收尸,而且连看都不让看。第二年六月,二哥乔年被捕,年仅26岁,又在龙华遇害。又是玉莹、松年去处理后事,仍然不能看到遗体,其惨烈之情,难于言表。以至于玉莹受到严重刺激,得了血崩症,一病不起,年仅28岁。天何乖戾,竟将大难降于一门,令人何其不平!
  松年还同我谈了他们家史和在四川江津陪伴乃翁,并在1947年到处求人,将老父遗灵托福建一位行善的本商,用木排(筏)载上沿江而下,运至老家,在安庆集贤关附近安葬。因在深林,又不敢立墓碑,所以侥幸躲过了“文革”浩劫。一曲艰辛家史,当场闻之者无不动容,我不禁仰天长啸,念天地之悠悠,竟怆然而泪下,有诗为证:
  皖水龙山出俊豪,陈门两代逞天骄。
  长兄慷慨油汤赴,大弟从容烈火蹈。
  昆仲成仁先论定,乃翁评价待推敲。
  松年一曲艰辛史,闻者谁人不泪抛?
  延年、乔年的弟弟松年解放前处境险恶,解放后也艰辛渡日,直到1988年毛泽东亲自过问后才有好转
  我和田仁勇同志在安庆东南角上陈松年的破旧蜗室,只看到墙上挂着乃父陈独秀四十多岁的像片,留了一撮短须,目光炯炯,英气袭人。旁边是他生母高大众女士的像片;听说其母是缺少文化的家庭妇女,但系霍邱将门之女,一付大家闺秀气质,具有东方女性典雅端庄之美。她抚养了亲生子女五人,除小女幼殇外,余皆成人,峥嵘、艰辛、革命走险;她于1930年病在安庆病逝,一生真不容易。松年时年79岁,骨折卧床,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只有长女长璞在身边照顾。松年每年伴着双亲照片,可见父母在他一生精神上得到的慰籍多么重要。
  松年乃翁陈独秀一生在外勇打江山,开天辟地,经历跌宕;大哥、二哥、姐姐惨死,家破人亡,倾家荡产,处境艰辛险恶,恐怕很少有人有他这样的特殊经历。他居然活到解放之后,至九十年代初逝世,享有天年,更是不易。在旧社会黑暗漫漫长夜中,松年一家只得韬光养晦,忍辱求生,使他养成谨小慎微、谦恭本分、遇事回避、与人无争的性格,与两位兄长性格迥然不同,处境使然也。
  解放后,由于乃父身份和其他复杂因素,延年、乔年两位烈士的名字也不为人知,松年一家处境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生活也无法维持。1958年,毛泽东同志视察安徽,路经安庆,停在江轮上,怀念旧故,向地委书记傅大章询问过陈独秀后裔情况。傅据实以报,毛主席乃指示要给以生活出路,安排松年工作,加以照顾。自此每月给这一家30元津贴,安排松年在一个小厂当统计员,持续二十年;一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学有功底,见多识广的松年才被安排为市文史馆员,后为省文史馆员。子女长琦、长璞等才得以渡过困难,从农村基层下放作为“受教育子女”才得以回城学习、进修、谋得一份工作。他们兄妹像大伯、二伯那样艰苦励志,顽强地锻炼出来。长琦外表酷似乃父,乃父又被公认酷似乃“祖”陈独秀,性格也与祖父、伯父许多相似,莫非遗传因子使然?他现为合肥工业大学总支书记、副教授,近经选拔在中央党校轮训班学习结业,正当盛年,眼界较宽,很有思想,颇有志气。长璞健康、泼辣、善谈、开朗,现在安庆文物管理局工作,对革命文物情有独钟,对家史钟情过家珍,非常熟悉。艺术大师刘海粟百岁庆典时,我曾将她引见。海翁是崇拜陈独秀者之一,又与陈是挚友。那晚在衡山饭店寓室勾起了老人很多回忆,说“你的祖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伟大人物,我们那一代人谁不知道他,谁不敬佩他?”老人健谈,说他当时想到南京监狱看他,谁敢去?他出于正义、友谊,“硬是通过蔡元培、王世杰得到当局允许,看到你祖父,相谈竟日。”陈当场为海翁写了“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的对联相增赠。这一行书对联“文革”中被抄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归还,1980年冬夜老人向我展示过,现在百岁华诞又在新落成的刘海粟陈列馆展出,非常瞩目,也是陈独秀一生为人的写照,光耀夺人,想不到他的孙女这次也看到了。在海老和我面前,长璞毕竟是女孩,讲到家史情不自禁声泪俱下,这位向来乐观的百岁老人,也语声哽咽,相陪落泪,在场的我和海老夫人夏伊乔、女儿刘蟾无不动容,有摄影为证,留作纪念。
  延年未婚,但乔年却与一位革命伴侣相恋之后结婚。在上海生有一女,在襁褓中乃父乔年被捕遇害,其母只得隐姓埋名送到救助革命子女的互济会抚养,至今七十年,虽有些线索,到不知确讯。乔年之妻在漫长的艰难险阻历程中,据说经历到苏留学,白色恐怖和解放前后的曲折,“文革”受到折腾、打击,刺激过甚,精神失常,下文不得而知,也是够凄惨的了。
  延年、乔年尚有同父异母一弟一妹,为继母(姨母)高君曼所出。君曼女士1931年在南京病逝。子名鹤年,1913年出生,曾在北平等地求学,受过高等教育,曾是一位热血男儿;在抗日战争前后,也参加了抗战和革命。但由于乃父陈独秀等复杂原因,不为各方形容,乃远走香港以避,长期在企业任职。长璞告知,她的这位四叔有子女十人。我在上海会见给其中的两位女公子均年近花甲,在文化部门工作。前闻鹤年年迈,深居简出,近闻神智不清,更不与人交往。姊名子美,1912出生,一生艰危曲折,亦属传奇。她在“文革”被打成反革命,没有出路,竟与子以油简泅渡至香港,苟延生命。后因子在美打工,相依为生。1998年有消息说,她在纽约,已87岁,儿子也不照顾她;她在一家老人公寓欠了房租,交不起,将要被逐,到处躲债,流浪。国内一些好心人闻讯引起极大同情,写信到我国驻美使领馆,呼吁予以救助。纽约领事馆遍找无着,下文亦不得而知,悲夫?!
  我于近些年两次回故乡安庆,都忘不了瞻仰陈氏故居,但两次都令我大失所望。
  近年听说,陈氏故居经高层领导过问后引起了重视,已有措施,正在积极筹划改建。我想,在此建设繁荣的太平盛世,是不应抹熬陈氏两代对中华民族作出的显赫贡献的,是不应忘记陈氏兄弟那种无私奉献,慷慨牺牲的英雄气概和革命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