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我在“四一二”政变前后

作者:陆立之




  1926年起始,我有幸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学习与工作,卷入了初期的革命洪涛。今日回眸,已是七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在沪东训练班听讲
  
  1925年,我参加了“五卅”反帝斗争后,徐梅坤领我见了陈独秀。当时我幼稚的心里十分振奋,觉得认识了渴慕已久的一代伟人,是我的荣幸。但是也有些微遗憾,因为陈独秀是严肃的“家长”,他比我大30岁,在他的面前我感到拘谨。不久,徐梅坤又领我见到了罗亦农、赵世炎之后,又介见了周恩来,这样,周公就成了我的启蒙导师。1
  在“五卅惨案”第二天,我曾见过瞿秋白,向他汇报了参加流血斗争的实况。当时我对秋白的平易亲切态度,以及他谈吐的风范和渊博知识,极为钦敬,也曾向往入上海大学拜在他的门下求学。在见到周恩来之后,周公就收录我进入为地下工作秘密设立的沪东训练班学习,我就成了周公的学生。
  沪东训练班,设立在杨树浦区,班主任是尹宽;讲课的老师主要是周恩来和罗亦农、赵世炎等。训练的目的是响应北伐,准备工人武装暴动。讲课内容,除了时政知识之外,并无深奥的理论课目,重点在军事常识和行动技巧。周公的讲话很吸引人,他善于辞令,像有一股磁力使我们贴近他。周公无拘无束地引证一些生活琐事,讲解浅显易懂,像谈家常,幽默风趣。他举例讲法国大革命巴黎巷战和攻打巴士底监狱,生动的表情使我神往;说到行动技巧,又用生活琐事逗人发笑。例如说:当你在街上发觉有可疑的人跟踪时,你可故意急步奔驰,将对方引到公共厕所,然后你慢步徜徉出来显得若无其事,使对方有错觉,以为看错了目标,麻痹他后再设法甩开他。周公讲课启迪有方,使大家对武装暴动毫不畏怯,思想上还跃跃欲试。当时他风华正茂,只有27岁,比我大11岁2,他的讲话引导我们不少人都愿投笔从戎。后来我奉命转移到武汉时,就响应周恩来与瞿秋白号召,进入武昌警卫团三营八连充当了志愿兵。我记得训练班三个女同学中,其中一人后来在上海工人第二次暴动时,就与周恩来、徐梅坤结伴作掩护,勇敢地在南市警察局对面租赁一小屋,建立暴动中心,准备以此为据点猛攻警察局。第二次暴动虽未成功,以一个娇小的女学生(她是上海大学的学生周梦素,湖南长沙人,当时是训练班中最娇小美丽的姑娘)有如此果断的勇气,可见周公谆谆善诱的成功。
  周恩来诲人不倦,并非单一的讲武装斗争,他无所不谈,也鼓励我们畅所欲言。有一个大学生提问:“国民党既是四个阶级联盟,彼此利害冲突,怎么能‘精诚团结’不打架呢?”周公只回答:“因为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工人、农民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帝国主义。所以他们能够联合起来打倒帝国主义。”
  受训的几十个学员,有大学生、教师、文化人、工人、店员,大家普遍地感到周恩来是最有魅力的导师,他讲的每一问题,每一句引证,都能深刻地印入我们脑子里,时常有回味,周公的音容笑貌也永恒的留在我们记忆里。
  
  “四一二”政变中
  
  “四一二”事变前,蒋介石利用上海流氓头目杜月笙做了三件事:一、用蒋介石的名义,敲锣打鼓抬送一面锦旗“共同奋斗”到上海总工会,伪装友好。当天傍晚,周恩来召集“上海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部”的十几个值勤人员座谈,征询他们对蒋介石送锦旗的看法。有一个无锡人(商务印刷工人)华沛昌说:“这是黄鼠狼搭鸡拜年哙!”周恩来一击掌,肯定了这个意见,并和我们谈了广州“中山舰事件”的经过,指导我们加固建立防御工事。当夜,我们七手八脚用沙袋堆砌门窗和箍紧刺铁网,按周公的调度做好了抗击准备。二、流氓帮会派一个特务混入“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部”(在宝山路商务印刷厂前院东方图书馆),来窥探虚实,被我们逮住了。由周恩来、赵世炎、徐梅坤主审,我代表印刷总工会陪审,工纠队员则在窗外弄响枪栓,喊口号“打倒工贼!”此人叫辛锦生,诨号江北大节,是个彪形大汉,一脸横肉,粗眉鼓眼,没有得逞。当晚我们把他禁闭在电梯里(东方图书馆没有拘留室),准备第二天交保释放,不料夜间他“逃跑”了。三、流氓头目杜月笙公然出面,派人送“请柬”到上海总工会,约汪寿华酒宴。当时大家分析这是“鸿门宴”,劝汪勿去;徐梅坤是上海地下党所谓“四大金刚”的老大(徐比汪寿华、罗亦农、赵世炎三人都大8岁),自愿代汪赴会。汪寿华认为不自己亲自去,流氓帮会在工人群众中嗤笑我们怕他们,所以他坚持去“走麦城”。果然他遭遇不幸,汪寿华步入杜家花园,竟被乱刀砍死。汪寿华罹难的第二天,就发生了血腥“四一二”事变。
  当时,新军阀们以为工人群众已“群龙无首”,由流氓与军队混合化装成冒充“工人内讧”,直接包围“纠总”和上海总工会、印刷总工会,要来抢劫我们的枪支。这些事恰恰是周恩来总指挥预料到的,于是周恩来、徐梅坤亲自留在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部,参加抗击。
  那天,我与另一助理小王,同宿在印刷总工会小楼上(在东宝兴路,离“纠总”不远,徒步约十分钟可达),子夜我们被稠密的枪声惊醒,知道是周恩来预料的事发生了。我们没有开灯,摸黑、援墙,从邻屋绕过包围圈,由曲径小巷赶到“纠总”门口,本想归队参加战斗,铁栅门已被军队包围,无法入内。铁门外有军队和便衣特务把守,特务穿着蓝布衫裤,手臂上绕一白布,上书“工”字,冒充“工人内讧”。他们手端驳壳枪,蹲着、趴着,隐避在墙根下。门外有一挺轻机枪,翘头瞄准楼座的木质二门。我们到达时已无战斗,只有偶尔一声枪响,不像是对阵。一直挨到天色有曙光,我们看清楚了挤到巷子口看热闹的群众,其中不少就是商务印刷工人。我们设法敲开巷子口小店的窗户,买了一盒粉笔,悄悄组织一临时宣传队,动员印刷工人用粉笔写标语,在沿街的电线杆上,商店门板上写:“枪口对外”、“穷人不打穷人”、“士兵工人是一家,自己不相打”……当然这没有什么效果。天亮后,工人纠察队寡不敌众,被周凤岐的二十六军卫戍部队缴了枪,我们眼看着一捆捆的枪械被军车载走了!
  周恩来、徐梅坤都彻夜未眠,但他们并不休息,立即叫我们动员群众赶到闸北青云路,在上海大学外的广场上,召开紧急群众大会。主席台上,周恩来、徐梅坤、赵世炎、徐玮等决定游行示威,向卫戍司令部“请愿”,要求发还工人纠察队的枪支。
  主席团指定我为领队人,由徐梅坤交给我一杠粗藤条扎好的红绸旗幡,上面竖写着“总指挥”三个大字,我们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青云路南行,向宝山路天主堂街挺进!一路上,高呼口号,齐唱“打倒列强,除军阀”军歌,群情激昂,吼声震天!我们在宝山路上看见有埋伏的兵卒,他们身披便衣大褂尾随着我们队伍,腰间凸出,掩盖着驳壳枪。但群情激奋,气冲牛斗,挺胸阔步,并无一人畏缩。
  当我们领队和掌大旗的几个人走近天主堂时,卫戍司令部岗楼上向我们射来一枪,把横幅红旗打穿一个洞,紧接着是前后埋伏的乱枪齐发。无数的徒手群众倒在血泊里。在我的身后有人鲜血飞溅,有人倒下去,有人奔跑,我与掌旗的两三个人跑向路边竹篱笆内找掩护体,躲避开直射点。有一小兵趴在地上正向我们射击,枪口伸出篱外,被我们几个人一哄而上,用藤条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那个小兵的枪栓一时抽不出来就被打懵了。
  这就是惨酷血腥的“四一二”大屠杀的现场实况。当时被枪杀的死伤不计其数,我与几个人躲在一个茶叶栈里藏了一夜,第二天见到徐梅坤时,悲喜交集,他庆幸我们活着。当时周恩来嘱咐徐梅坤和徐玮(闸北区少共书记)到普善山庄、同济善堂收捡的尸体中去找我的下落,知道我幸免于死他很高兴。
  
  政变之后
  
  上海白色恐怖嚣张。周恩来避居到江湾的孙津川之家,由徐梅坤陪伴孙的老母亲,化装护送周恩来登上英商怡和号轮船,去了武汉。我也奉命偕同杨贤江随后去武汉。杨贤江在汉口主编《革命军日报》,我响应周恩来、瞿秋白号召,入武昌警卫团(团长侯连瀛)充当了志愿兵。
  周恩来、瞿秋白,甚至陈独秀,这时候都主张要有自己的武装。周恩来负责军委工作,又建立了汉口的工人纠察队(队长陈赓)。为在汪精卫即将背叛之前,周恩来要积极培训一批军事干部,于是又选择一批士兵代表送往苏联学习军事,我与同班志愿兵、武汉大学学生陈緒都被选录了。我们这一组人,从武汉潜回上海等候偷渡出国。7月20日,在一艘苏联运输船上被捕七个人,第二天凌晨释放一俄人(鲍罗廷的助手岳尔克),其余六个中国人,包括陈緒在内都被枪杀了!
  我们一组约20人,其中有两个是武汉军分校的女兵,一姓严,一姓黄,她们登船时被盘查很久,幸无破绽,方免于难。轮船从上海驶出,在海上飘泊了五天到达海参崴后,我们一组人就分散了。由海参崴“五一俱乐部”接待我们,并重新编组,先后分期乘坐远程火车,经过十二三天的旅程,于8月底到达莫斯科。据说,当时由于斯大林不同意中共建立红军武装,还要全力维护汪精卫的武汉“革命中心”,因此我们这一批送往苏联学军事的学兵,无人能进入军事院校。一组人被分割,有少数人送入东方大学(前莫斯科高级党校),多数人送往孙逸仙大学(代国民党培训干部的中山大学)。因而周恩来、瞿秋白主张培育高级军干的计划受挫。
  编者附记:作者年事已高,误记之处,我们酌加了两个注释:
  1周恩来1926年末自广州到上海。作者见周应在1927年。
  2所述应为1927年的事,时周恩来2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