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赵树理致周扬函
作者:■徐庆全
在这篇专论中,周扬虽然对赵树理的作品进行了评价,但他主要是从党的文艺方针上来看待赵的创作——这是周扬这篇文章的立意点:
赵树理,他是一个新人,他是一个在创作、思想、生活各方面都有准备的作者,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
他竭力使自己的作品写得为大众所懂得。他不满意于新文艺和群众脱离的状态。他在创作上有自己的路线和主张。同时他对于群众生活是熟悉的。因此他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正是他实践了毛泽东同志的文艺方向的结果。文艺座谈会后,艺术各部门都得到了重要的收获,开创了新的局面,赵树理同志的作品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收获;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我欢迎这个胜利,拥护这个胜利!
几乎在周扬的文章发表的同时,在国统区的文艺界的著名人士郭沫若和茅盾,在读到周扬带去的赵树理的作品后,也发表文章,对赵树理的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周扬对赵树理的评价,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看法,当然代表着华北中央局对赵树理创作风格的肯定。正因为如此,在周扬的全面评述之后,加以得到郭沫若和茅盾等前辈作家的热情肯定,赵树理创作的意义,得到了文艺界的广泛认可。1946年8月底,在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召开的文艺界座谈会上,号召“今后要向一些模范作品如《李有才板话》学习”(《人民日报》1946年8月28日);1947年七八月间,在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的座谈会上,“在讨论过程中,大家实事求是的(地)研究作品,并参考郭沫若、茅盾、周扬等对赵树理创作的评论和赵树理自己创作的过程、创作方法的自述。反复讨论,最后获得一致意见,认为赵树理的创作精神及其成果,实应为边区文艺工作者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人民日报》1947年8月10日)在会上的总结发言中,边区文联负责人陈荒煤并以《向赵树理方向前进》为题,加以肯定。同月,边区政府教育厅在第一次文教作品评奖中,将惟一的一个特等奖发给了赵树理。
大约就在此时,周扬和赵树理有了通信的联系。在笔者所看到的赵树理给周扬的三封信中,最早的一封信大约在1947年。在这封信中,赵树理写道:“我在生活上,现在无甚困难,以后碰上了,临时再请解决。承你关心,甚为感激。”可见,周扬不仅对赵树理的创作有很高的评价,对其生活也很关心。
由于周扬担负着领导华北文艺界的重任,加之以赵树理对周扬的信任,所以,在以上引的这封信中,赵树理坦然地对周扬谈到了自己在解放后的工作去向问题,并向周扬提出了要求:“我这种想法如与党使用我的计划不冲突,请求给我调动这样一个岗位。”
1949年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上,神交已久的周、赵二人终于见面。赵树理给周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他懂世故,但又像农民一样纯朴;他憨直而又机智诙谐;他有独到之见,也有偏激之词,他的才华不外露,而是像藏在深处的珠宝一样不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周扬:《赵树理文集·序》
此后,周扬认为,他与赵在“二十多年的交往中,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赵树理也显然认为这种友谊是超越了上下级之间的关系的。“文革”开始后,周扬首当其冲地被揪了出来,赵树理作为周扬的“黑帮”成员被揪斗关押。在这样饱受折磨的岁月里,赵树理依然对周扬很是信任的。1970年,在离开人世前不久,他在一张破纸上抄录了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郑重地交给女儿赵广建藏好,并说:“你以后替我设法交给周扬同志,党会明白我的。”十年之后,周扬饱含感情地写道:
那时我早已失去自由,我的命运处于危如垒卵的境地。但他还是信任同志,信任我们之间的友谊,相信我们总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相信人民总会重过光明的日子。(周扬:《赵树理文集·序》)
遗憾的是,赵树理没有等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1970年被迫害致死。张僖了解到了赵惨死的状况:
1975年的下半年,法国要出版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当时,王匡找到我说:这本书能不能出版呢?你到山西去一趟吧。我到了山西,见到了马烽。马烽给我讲了赵树理死前的惨状。他说,赵树理站在两个桌子摞起来的高台上挨斗,从桌子上摔下来后,惨死的。(1999年2月25日采访张僖)
“文革”后,周扬复出,张僖向他报告了赵树理的情况:
我把赵树理的情况跟周扬讲了,北京为赵树理开了一个会,举行骨灰安放的仪式。后来,周扬对我说:还应该为他开一次追悼会,隆重地纪念他。这样,就在八宝山举行了追悼会。(1999年2月25日采访张僖)
1980年,《赵树理文集》出版时,周扬为这部文集作了序,并同意文集的编辑者把他在1946年写的《论赵树理的创作》收入文集,以“纪念我们多年的文学之交和革命友谊”。
赵树理从头锻炼自己的失败和回乡
在给周扬的信中,赵树理对革命胜利后自己的工作问题着实考虑了一番。
赵树理出生在稍带书卷气息的农村家庭,在参加革命前,家庭是属于下降的中农。当他带着一枝破笔,几张破纸,走进轰轰烈烈抗日群众运动中的时候,他并不是一名作家。他同那些刚放下锄头参加抗日的广大农民一样,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特异。他觉得自己能为民族解放献出的,除去应该做的工作,就还有这一枝笔。
因为有这枝笔,加上他所熟悉的农民的思想和感情方式,以及作为当时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的亲历者,因此,他成了农民化的知识分子。当他开始进行创作时,他就立下宏愿:“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卖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这是我的志愿。”(李普:《赵树理印象论》,《长江文艺》创刊号)
抱着这样的志愿,赵树理运用自己浓厚的生活底蕴,写出了一大批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提倡的文艺与大众结合的原则是相吻合的,与当时的现实也是密切相关的。因此,在解放区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全国解放前夕,赵树理显然面临着与“整个前途有关”的问题:离开了给他丰厚的生活底蕴的农村,以后创作的道路如何走?所以,在给周扬的信中,他将这种困惑或思考毫无保留端了出来。
参加完全国文代会后,赵树理担任了文化部曲艺局的处长。这种安排,或许是周扬根据赵树理“依靠现在的条件工作,并加强今后的流动性,逐渐把自己的活动范围转移到城市去,或者是个较妥当的办法”的要求做出的,因为赵树理对曲艺工作是相当熟悉的。而对赵树理来说,“逐渐把自己的活动范围转移到城市去”是全国解放后的现实,在这一现实面前,他知道,他必须从头锻炼自己。
但是,事实证明,他的这种从头锻炼自己的愿望并没有得以实现。这其中的一个原因,赵树理在1952年曾谈到:
一九四九年到北京后,和群众接触的机会更少了,来源更细得几乎断绝了。为了挽救这一点,我也曾下过一次工厂,但试验了一个月,觉得路子太生,又想折回来走农村的熟路。折回来了,并且也到了农村了,可是仅仅两个月功夫,临时回到北京来开了个会,又被些不成理由的客观原因拖住没有得返回去。所以除了三年之中写了两个小东西(《传家宝》和《登记》)以外,所存的原料再也写不成个能给人以新感觉的东西。(赵树理:《决心到群众中去》)
创作源泉的枯竭,固然是现实,但是,对于赵树理来说,自己所固守的“写作上有些别扭劲儿”,也使他有意无意地拒绝根据时代的新要求,作出相应的改变。
全国解放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人民大众对于作品的要求,已不单纯是通过作品对社会问题的认识,获得一种审美情趣的享受的要求也日趋强烈。这就要求作家提高艺术水平,追求艺术表现形式的多样化。但是,赵树理却依然恪守着他那“民间文学正统论”的创作原则。
1951年,赵树理改任中宣部文艺处干事。这次调动,是胡乔木做出的。原因是,胡认为他“写的东西不大(没有接触重大题材),不深,写不出振奋人心的作品来”,要他“读一些借鉴性作品”。胡乔木并煞费苦心地为他选定了契诃夫、屠格涅夫等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列宁论文艺等理论著作,让他住进中南海庆云堂,解除一切工作,闭门专心读书。但是,学习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当时,严文井和他对门而居,两人几乎天天辩论中外文学的优劣。严文井一方面惊愕于他的古典文学修养,断定他“不是一个通俗作家”,另一方面则感到他不仅不想改造自己的知识结构,而且想说服别人也不必去钻研外国名著。(戴光中:《赵树理传》275页)
既然“不想改造自己的知识结构”,赵树理惟一的选择,就是回到所熟悉的乡村去。因此,在毛泽东的《讲话》发表十周年的纪念日,他向一切关心他的人们郑重许诺:“照毛主席的话。下决心改变一下自己的现状,回到群众中去。”——他在信中虽然认为“甘心当个专写农民的写作者”“说起来不免带点暮气”,但也只能认为是“比较现实”的做法了。
此后,虽然赵树理写出了反映合作社的长篇小说《三里湾》,并因为配合了当时的形势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是,作为艺术家的赵树理,在新的时代来临时却始终没有超越自我。更为遗憾的是,赵树理直到被迫搁笔时才对此有所认识:
我在这方面的错误,就在于不甘心失败,不承认现实。事实上我多年所提倡的东西已经因无人响应而归于消灭了。(赵树理《回忆历史并认识自己》)
“一个过于具体地配合自己的时代和环境写作的人,一旦事过境迁,常常可能再也引不起大家多大的兴趣,可是另一方面,席勒说得也对:‘一个忠于自己时代的人,比别人更容易获得不朽的地位。”卢那察尔斯基的这个断语,恰是赵树理文学创作生涯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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