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2期


我和黄克诚的交往

作者:冯 征




  作为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兵,我是跟着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脚步,从20世纪波澜壮阔的风云中走过来的。老前辈的崇高理想、献身精神、高尚品质、思想作风给了我深刻的影响,他们的榜样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其中刚正不阿、敢讲真话,密切联系群众的共产党员黄克诚同志就是最难忘的一个。

  

  我是在群众性活动中认识黄克诚同志的。

  

  五十年代初,我在总政治部工作期间,节假日常到附近的中山公园散步。那时公园办起了群众性的棋艺活动。一次,我在棋艺室中看到了一个身着旧黄呢军上衣、戴近视眼镜的长者,热心地为下围棋的年轻人支着招儿。我出于对围棋的浓厚兴趣,也忍不住为下棋的人出点子。我们的参与受到年轻棋友的欢迎。开始我们只是旁观者,以后在棋友们鼓励下,也就下了场,对弈起来。原来,他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棋手,棋风严紧,落子谨慎。年轻人不到半小时就是一盘棋,我们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弈完。第一局我赢了他,他就拉着我再下第二盘、第三盘,以二比一的结局,友好地分手。

  从此以后,每逢星期天,我们常常不约而同地到中山公园去对弈,复盘时研究棋艺成为共同的乐趣。当时都穿便衣,谁也不认识谁,棋下得久了,成了密切的“棋友”。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不修边幅,胡子很长,看上去像50岁以上的老人。但精神振奋,每次对弈如不胜一局他是不肯罢手的。一次他问我:“小伙子什么时候学围棋的?”我说:“上小学时跟老师学的,战争期间下得少了,现在是重新学。”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好像在总部机关见过你,你是……。我说,我是做研究工作的。他说:“难怪你棋下得好,研究工作能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我看他很像一个年长资深的学者,没好意思问他的名字。回到机关,我问萧华副主任:“我经常碰到一个老人,戴着近视眼镜,罗锅腰,穿一件退色的黄呢上衣,常下围棋,不知道是谁?”萧华同志笑着说:“那准是黄老,你应该认识副总参谋长兼总后勤部长黄克诚吧!他是个下围棋的老手。”黄克诚的名字我是熟悉的。在一些会议的主席台上远远看到过他,但没有接触过。在公园,他身着便衣,不带秘书和警卫员,和老百姓在一起,怎么会想到是总部首长呢?他和群众打成一片、平等待人的作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以后,我们还不断地在中山公园下棋,彼此知道了姓名、身份后,他感到我有些拘谨,就说:“我们都是军人,也是普通老百姓,不要客气,你的棋有功夫,我要向你学两手。”我说:“围棋哲理丰富,充满辩证法,你经验丰富,我应该向你学习,有时赢你侥幸的成份不少。”他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是主席的教导,也是棋艺进步的重要因素。有多次看来你要输了,但是你深思熟虑、千方百计地转败为胜,这点作为军人是最重要的。欢迎你有时间到军人俱乐部,我们可以经常研究棋艺,这既是高雅的娱乐休息,又可以锻炼思想方法,对我们学习军事很有帮助。把下棋当成是学习,这是我遇到的少有的“棋友”。

  嗣后,我们周末就到军人俱乐部。陈毅老总、萧华副主任、方毅同志,以及一些知名棋手,过年过节都要聚集在御河桥(以后是三座门),下围棋,切磋棋艺,也在总部机关带头掀起了一股围棋热。

  五十年代中期,黄克诚大将任职军委秘书长和总参谋长,在军委大楼办公。在“八大”一次会议、二次会议和几次军委会议期间,我因参加会务工作较多,经常能听到他的指示。休会的时候也常抓紧时机下一两盘棋。他也常到总政机关找罗主任和其他副主任谈话,有时还到我们研究处聊天,问起总政及全军政治工作情况,像棋友一样谈笑风生,一点也没有首长的架子。

  1959年夏季,我参加中国军事友好代表团,随彭总出国访问前,负责起草彭总讲话稿和代表团的宣传报导。黄老就如何宣传毛泽东思想,虚心向兄弟国家学习,增进国际友谊等问题,对我作了明确的指示。“八国之行”回来,我为代表团起草向中央军委的工作报告时,把国外碰到的情况系统地向他汇报过。他对彭总谦虚谨慎,向兄弟国家学习的国际主义精神,对我们国家和军队建设中不足之处的自我批评的态度完全赞同。认为以彭总为首的代表团出国访问很成功。我从国外发回来的通讯、报道,他都看过后都予以充分肯定,给我以鼓励。

  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我作为总政治部工作人员参加会务工作。黄老是在7月23日毛主席批评彭总讲话之后,才奉召赶到庐山的。他刚到,就关切地问我会议的情况。我把会议前期的“神仙会”的气氛和主席批彭总意见书后,会议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情况,向他如实地陈述了。他直率地对我说,彭总是拥护毛主席的,意见书中个别词句提法不太恰当,改过来就是了。尽管庐山风云发生了意外变化,他在会上仍然直率地发表了支持彭老总的意见,受到了毛泽东说他和彭德怀是“父子关系”的侮辱性的指责。对此他义正词严地进行反驳。庐山会议结束后,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他还对我说,共产党人应该坚持原则,对党讲真话,不讲假话,对的坚持,错了就改。党的会议,要让大家讲话,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

  庐山会议、军委扩大会议后,黄克诚同志作为“彭德怀反党军事俱乐部”的主要成员,受到了不公正的批判。以后,被下放到山西等地劳动、接受批判。我受了半年批判后,被扣上“彭德怀的吹鼓手”和“反党”的帽子。文革期间,我又因所谓“反对林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河南焦作劳改农场。林彪叛逃摔死后,我才得以初步解放,分配到福州军区工作。1974年我因重病,和回京看病的黄老一块住到301医院南楼,我们又有了接触的机会,一起下棋谈心。在谈到庐山会议以来的痛苦经历时,他认为毛主席在1971年七千人大会上已作了检讨,承认了错误并讲了发扬党内民主的重要性,是难能可贵的。他一再嘱咐我,不要多考虑个人的得失,应该从党和国家的利益去考虑历史的经验教训。

  1978年我从福州军区调到总参谋部工作,和当时已在中央纪委工作的黄克诚同志接触又多了起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总参在纠正左的错误、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方面得到他不少的指示和有力的支持。

  1981年新年前夕,我受总参党委委托,前往玉泉山看望正在休养的老总长黄克诚同志。向他汇报了中央军委及总参谋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大好形势。他同意总参党委的看法。他深情地对我说,你讲的我都同意,但我眼睛看不见,不能下去调查研究,只能用收音机听广播,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知道不知道穷乡僻壤的革命老区和长征路上人民生活究竟怎么样了?西藏、边疆哨所和南沙群岛战士的生活怎么样?他还问我能不能见到胡耀邦总书记?要我把他提的问题告诉耀邦同志,建议中央、军委的领导同志多下去看看。他说,你代表总参党委来看我,我很高兴。请你向组织转达我这个意见吧!

  黄老发自肺腑的建议,给我以深刻启示:我们共产党员特别是高级干部心中应该经常装着人民,特别是边远穷困地区的劳动人民和士兵。当天下午我向总参党委汇报了黄克诚同志提出的问题和建议。杨德志、杨勇、张震、迟浩田同志完全赞同黄克诚同志的意见和建议。散会后,杨勇同志和我一起到了胡耀邦总书记家里,向耀邦同志作了汇报。耀邦同志说,黄老的意见和建议十分重要,这正是我们考虑不够的地方。整天呆在中南海、人民大会堂,怎么能够了解人民和士兵的真实情况呢?我们中央常委会将认真讨论黄老的意见和建议,并建议杨勇同志把黄老的建议向军委办公会议提出来加以讨论落实。

  从这一年春节起,胡耀邦总书记就带头深入到云南、贵州山区了解老区人民和长征路上人民的疾苦。以后几年,他整整跑了7000多公里不断地了解群众的疾苦,听取人民的声音。并把老区建设和抚贫问题提到了中央的议事日程。在军委办公会议之后,当年春节,杨勇同志亲自率工作组到了南沙群岛,总后的洪学智部长率工作组到了新疆和西藏的边防哨站,发现和解决了多年来边防哨所难以解决的一些实际问题。

  1992年,黄老身患绝症生命垂危之际,我到301医院看望他。病床上,他紧握我的手说,我要去见马克思了,但我对我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是拥护的。对党和国家的未来是充满信心的。我这个病是不能治了,请转告领导同志尊重我的意见,不要再为我浪费人力财力了。据医生讲,他不止一次要拔掉在他身上输液的药针,直到他逝世。这就是我亲密的“棋友”。衷心敬佩的老首长黄克诚同志。他敢讲真话,坚持真理,对党对人民。赤胆忠心,又廉洁奉公,平等待人,念念不忘人民的高风亮节,不愧是共产党员的楷模。黄老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了,但他的教导和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