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2期


告慰丁一岚

作者:苏双碧




  《“三家村”冤案真相》一书写完最后一节,我们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邓拓夫人丁一岚生前交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总算有点眉目了,可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大约是1996年初春,“北京市三家村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总裁张丽娜受丁一岚之托,约我们到丁一岚家。丁一岚说,收到广东诗人熊鉴写的纪念“三家村”的一首诗,其中有“三家当年本无村,留在人间却有痕”两句,她认为很好。大约受这首诗启发,丁一岚觉得有必要写一本书,把“三家当年本无村”这个事实说清楚。“三家村”本来是为起一个杂文专栏的名称而出现的。廖沫沙说:“《三家村札记》实在是一个无组织、无计划、也无领导和指挥的三个光人、三枝秃笔杆自由而偶然地凑合起来的一个杂文专栏,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本无村”的专栏,在“文化大革命”中却被判为有计划、有组织、有领导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集团”。丁一岚希望有一本书能把整个过程的事实说清楚,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们觉得丁一岚的想法很好,也确实需要有这样一本书,况且,“三家村”冤案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大冤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文字狱。不过,要写好这本书,难度也很大,主要是要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还有一定难度;其次,是资料问题,要下大功夫去发掘和搜集,而我们当时还在岗位上没有退下来,不可能腾出很多时间来做这些工作。丁一岚知道我们为难,就说:“考虑一下吧!这事不急。”她之所以希望这本书由我们来写,大约是因为:其一,我们写过《吴晗传》,社会上反映还可以;其二,本书的作者之一苏双碧,很早就写了为《海瑞罢官》、《三家村札记》平反的文章;其三,苏双碧在“文革”前就和邓拓、吴晗、廖沫沙有过较多的往来,“文革”初期又因为“三家村”案受到株连,情况比较熟悉。苏双碧也认为这本书由他来写义不容辞,但因为客观条件还不太成熟,就暂时拖了下来。

  1998年元旦过后,张丽娜告诉苏双碧:“丁阿姨很希望您能写这本书,她有点着急,她说,如果你不写,大概不会有人写了。”张丽娜又说:“前几年她也找过两个人写,思路都不行。”苏双碧听了之后,有点内疚,觉得无论如何要腾出时间来写这本书,尽管并没有把握能写好这本书,但硬着头皮也得接受下来,并努力去写好。2月15日,我们来到丁一岚家。丁一岚很高兴,她谈了一些设想,并说,可以把她积累的材料,比如,她搜集剪贴的全国有关纪念“三家村”主人的材料,以及香港印刷的“文革”中批判“三家村”的材料,都可以提供给我们,并要我们去采访郑天翔、陈海云、李筠等一些老同志。我们后来都一一照办了。这些老同志也给我们很大的帮助。当我们后来翻阅到丁一岚提供的这些材料时,总是心潮澎湃,一篇文章、一条消息、一首诗,凡是她能看到的,她都剪了下来,粘贴得整整齐齐。这绝不是一般的收集材料,而是对邓拓寄托了无限的深情,对吴晗、廖沫沙有着出自内心的崇敬。在这之后,我们还对一些过去和邓拓、吴晗、廖沫沙一起工作过的同志进行采访,并广泛地阅读和搜集有关材料,做写作前的准备工作。

  在这期间,我们和丁一岚见过几次面,还通过多次电话,向她请教一些问题及对有关材料进行订正,并请她代约被采访者。在6月中旬的一次通话中,曾问及她的健康状况。她说:“身体很不好,仍旧是每个星期两次去医院做透析,以此来维持生命,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听了丁一岚这句话,我们久久不能平静,一种悲凉的感觉穿心而过。一种本能的反应,我们觉得有必要在本书动笔之前,根据现有材料,写一篇有关邓拓在“文革”初期的文章,想把我们准备写书的思路和基调写出来,听听读者的意见,主要是听听丁一岚的意见。文章写好后,承《炎黄春秋》杂志社社长杜导正的支持,他们决定发表这篇文章,我们要求能早点发表。本来决定第十期发表,后来提前到第九期发。7月6日,我们把文章副本送给丁一岚,想听听她的意见。这一天,她精神很好,听了我们写作的进行情况之后,又谈了一些过去未曾谈及的材料。她说:“邓拓没去过延安,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是在西柏坡。1948年6月,《晋察冀日报》和《延安报》合并为《人民日报》,邓拓调任华北局研究室主任。中央迁到西柏坡后,邓拓任中央政策研究室经济组副组长,组长是陈伯达。后来彭真对邓拓说,毛主席身边缺秘书,希望邓拓去,邓拓不愿去。他对我说,‘伴君如伴虎’。我不知此事毛泽东事前知道否,两种可能性都有,如果毛泽东知道会很不高兴的。”

  此后,我们还通过一两次电话,其中一次是她向苏双碧了解邓拓1960年在北京市历史学会的讲话稿,并说已经费了很大劲,只找到一份残稿。这件事使我们很感动,作为邓拓的夫人,丁一岚深知邓拓的遗著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她的努力,既是对中国民族文化遗产的高度重视,也表现了她对邓拓的缅怀和深情厚意。写到这里,使我们想起这么一件扣人心弦的事。1996年5月17日,丁一岚在邓拓去世三十周年时,为邓拓、吴晗、廖沫沙以及刘仁,在八宝山举行一个祭奠活动。参加祭奠活动的有邓拓及刘仁、吴晗、廖沫沙的亲朋好友,共一百多人。丁一岚在邓拓等同志的遗像前读了她亲自书写的《祭词》,其中读到有关邓拓的,有这么一段十分悲切的话:

  亲爱的云特,我们离别三十年了。你竭尽全力为党工作大半生,没想到浩劫初期就被称为“反党集团”的主帅,对你进行全国规模的口诛笔伐。北京市委的许多同志关心你,刘仁同志、天翔同志在乌云压顶的形势下到家里去看你,安慰你,劝你正确对待群众的批判斗争,做好检查,将来还是党的文化战线上的一名战士。很多好心的同志劝我,让我关心照顾你,准备做好检查,我没有实现他们的嘱托。我能劝你什么呢?让你承认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吗?不能。让你承认是被他们诬告的“叛徒”吗?不能。让你和当时的批判斗争进行抵制吗?也不能。真是无路可走啊!当我看到你苍白的面孔,塌陷的脸颊,茶饭难咽的情况,我忍不住暗暗落泪,真是爱莫能助!我们彼此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我们常常只好是相对无言。5月16日咱们在卧室的走道里抱头痛哭,你说让我和孩子们第二天就离开你,我说不可能,我无处投奔。没有想到5月17日深夜,也就是5月18日凌晨,你就匆匆地永远离开了我们。你告诉淑彬姐说,你是“冤沉大海”啊!最后你给党组织留下了六千多字的遗书,有力地驳斥了康生、江青一伙对你的诬告。你本想离开我和孩子们,就能使我们得到解脱,哪知道在十年浩劫中,我们受尽了歧视和折磨。好在你的一岚和孩子们都坚强地、胸怀坦荡地挺过来了。

  这一段真挚、催人泪下的文字,把听者带进了那恐怖的、悲哀的“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看到邓拓、丁一岚这对忠诚的共产党员、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铸造出来的楷模,这一对恩爱夫妻,是怎样在康生、江青一伙的残酷迫害下,面临着生离死别的苦痛。他们可以在日寇的刺刀大炮面前冲锋陷阵,却无法在党内的恶势力面前辨明是非。他,邓拓,一位坚强的战士,只有以死作抗争,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丁一岚,一位坚强的战士,面临着内部恶势力的摧残,却无能为力,只有眼巴巴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被迫害而死去。30年过去,丁一岚从内心发出的肺腑之言,可以告慰邓拓的英灵,也可以使无数读者重温所谓“文化大革命”的最悲惨最黑暗的一幕。

  正在我们开始写作本书的时候,最担心的,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传来了。9月17日上午,接到邓壮和张丽娜的电话,告知丁一岚已在昨天去世了。这个悲痛的消息,袭击着我们,使我们感到惊慌,感到悲哀。我们随即赶到她家,在路上临时扎了一个花篮,以表达我们对丁一岚的敬意。就在两个月前丁一岚和我们长谈的厅里,安放着丁一岚安详的遗像,我们向她行三鞠躬礼之后,邓壮向我们介绍了丁一岚最后时日的情况。其中特别提到,前几天收到《炎黄春秋》第九期,读了我们写的那篇文章,她很高兴,特地把子女找来,说了她对这篇文章的看法。其实,这篇文章是急就篇,写得比较粗糙,但却可以看出我们写这本书的基调和思路,大约丁一岚是可以赞同我们这个基调和思路的。现在,我们似乎可以告慰丁一岚大姐了,书已经写完了,若你还活着,你一定会很高兴,也一定会为本书的修改定稿提出许多最宝贵的意见。现在,您走了,我们一定认真修改、定稿,争取早日出版。书中尽我们的力量按您的意思,即把“三家村”三个人在“文革”中的遭遇,把他们三人的为人、风度、业绩、生活和结局,以及“三家村”杂文的写作背景写清楚。

  当然,限于水平和资料的有限,书稿还会有许多错漏。我们一定会虚心听取意见,不断改进,尽可能把书稿改得更好,更符合您的意思。安息吧!丁一岚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