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眼镜的故事
作者:胡 绳
哼,一切全变了,一切全在我眼镜里起了变化!这我从眼镜店出来后的大街,和我以前未戴眼镜前大不相同了!这时,我能清楚地望到大街上匆匆走着的人和远处的什物。我很得意,便用手把眼镜向额上略移高了一点。视线从眼镜的边框外滑了出来,这呈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个万象昏迷的大街了。对面驰来一部人力车,我看见一个人拉,一个人坐,但都模糊得看不真切。仍复把眼镜移下来,从玻璃片中一望,啊,我便很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拉着的,涨红了脸,不住地用手抹额上的汗,双脚却还不停地跑。那坐在车上的,我能看见他,笑着,挥着手,向街旁一个女人招呼。车子飞快地在我的身旁闪过,但这一幕不平之悲剧,却从这眼镜里映入了我的眼,我的心。这我没看见过,在我未戴眼镜以前。
我正在凝想,忽然在我眼镜里又映入了一个冷笑的脸。那不正是前面一个站在路旁的人向我所发的么?那是多丑恶难堪的一个笑,是冷笑,但一个冷字,却形容不了这全部的笑。我急检点全身,愧惭,旧衣服上扯开一个大破洞。他是笑着我的寒酸!我把视线移出眼镜看时,眼前又失去了那冷笑,只一个模糊不清的面容在前面。
当我不戴眼镜以前,一切都很模糊在我面前。但现在我一戴上了它,一切都清楚了。只不多会儿,我便看到这两件事,使我对人类生无限厌恶。“这全是眼镜的坏处!”我作了这一个肯定的结论。我宁愿眼睛变得更坏,也决不愿再戴这牢什子了。于是我把眼镜藏到匣里,回转身,重到买这眼镜的店里。
“这是我刚从你们这里买的眼镜,我现在不要了,想退还给你。你看,这一点都没损坏。”我说。一个很有礼貌的店伙计,接过了我手里的眼镜匣,打开来,望了一望。问我:
“先生,为什么你一会儿又不要它了呢?太浅,太深,不合适,戴了仍看不清楚么?”
“不,正因为它是太合适于我了,我能利用它过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人类的一切……”
“那么,先生,这样岂不很好么?”
“不,我戴了它,固然它能使我很清楚地看到人类这一切;而人类的一切丑恶,将全暴露于我面前了。我怕看人类之丑恶。我不要戴它,我宁愿仍旧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人类。”我坚决地说完了我的话。接着,那伙计便以一种活泼的调子回答我说:
“先生,不错,固然不戴眼镜你可以模模糊糊地看不到人类之丑恶。但同时先生,你知道,你也会看不到人类之美善。人类毕竟也有其美丽与善好的地方呢!况且,先生,你看不到人类之丑恶,但丑恶本身仍是存在着,繁生着。所以,我想,与其只是模糊地看不到人类之丑恶与美善(仅仅是你自己看不到而已!),还不如爽性戴上了你的眼镜,大胆地窥测人类之丑恶,精密地观察人类之美善,拿你所看到的美善,改正你所见到的丑恶么?所以,先生,我想你还是戴了你的眼镜去吧!”
原载1932年8月24日《中华日报》,署名项紫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