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打破金盆归庾岭,人间才有自由花”

作者:白少帆




  击钵催诗,起于炫才斗捷。记载:“竟陵王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萧文英曰: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乃与丘令楷、江洪等,共打铜钵立韵,响灭则诗成,皆可观也。”嗣后,这种充满竞赛意味、急就成章的文字游戏,至宋渐盛,明、清延继,但以中原地区为主,多行于文会吟宴场合,只作余兴节目看待,而非诗坛活动的重心。
  到了清代道光、咸丰间,传承千年的刻烛击钵遗风,在福建沿海首先发展为诗钟的形式,广东也相应有之。徐珂《清稗类抄》说到:“诗钟之为物,似诗似联,于文字中别为一体”;“昔贤作此,社规甚严。拈题时,坠线于缕,系香寸许,承以铜盘;香焚缕断,钱落盘鸣,其声铿然,以为构思之限,故名诗钟,即刻烛击钵之遗意也”;“始于道、咸间……至近代而大盛,作俑者为闽人……粤中亦有之也”;“诗钟分两体,曰嵌字,曰分咏”。
  闽人好文,文风始于五代。到了明清,闽岸俨然已为海内文学重镇。闽士文思宕越,文采俊逸,这跟闽地山海结构的独特环境不无关联。而台湾这个中国人的社会,从明末的“遗民世界”衍变为清代中叶的“移民天地”,其主要人口来自闽南的泉、漳二府。闽台之间的地缘、血缘以及史缘、文缘,向来密切无分。即因如此,前述始创于清代道咸时期的闽派诗钟,过海传到了经由移垦社会进入文治社会的台湾。
  在此之前,岛内已有诗人结社的历史。清康熙二十二年领台后,官员文士纷纷渡海而至,南明遗老亦有健在的,于是会合而组成台湾第一个诗社“东吟社”。东吟社与同一时期在大陆的复社等诗社基调不同,“旨在联吟,不谈政治”,这是因为离岛台湾特殊的历史际遇使然。
  闽派诗钟传入台湾之后,逐渐转化为台湾式的诗钟。台湾诗钟讲求“以唱为重”、“宣唱联句”的发表方式,创作上提倡“熨贴自然”。典句和空句的做法,严格要求,特别是空句得须“看似寻常而有故实”。在体例格式上,除闽派诗钟的嵌字体(含凤顶等七个正格和魁斗等九个别格)及分咏体之外,还派生出合咏和笼纱两体;嵌字体中,新增流水格。
  合咏体句拟七律的中联,题目不论写景、言情或者怀古、咏物均可;一题作一联,禁犯题面字,并且必须拈一绝不相涉的字,嵌于联句之内。诗会时,临场加嵌一指定字的用意,在于杜绝宿构。例如,题目“燕”,嵌“灯”字,范联为“故垒尘封兵后屋,空梁泥落佛前灯”(丘逢甲作)。
  笼纱体规定,随拈二字为题,据典成联而不露字面。例如,题拈“小”、“东”二字,范联为“春尽惜非三月大,韵平翻在二冬前”(唐景崧作)。
  至于流水格,其实是碎锦格的变格,不同处在于句子的眼字须顺序而下,不能倒置。;例如:《落花无言》为题,范联有“落魄不堪花事闹,刺心无过冷言侵”(王夷轩作)。
  诗钟之会,其定规大致与内地相同:(一)与会者推举代表出题,体裁格式也在当场决定;(二)推举代表捻韵,平韵为主,罕用仄韵;(三)推举词宗,分左、右词宗或天、地、人词宗,每卷(就是一联,闽派诗钟例做四联,但台湾诗钟则不拘若干),诗稿抄成两份或三份,由两到三词宗评选;(四)当场以钟刻或香烬为时限,限到截止(约三至四小时),不得再投。还有,在格式之外,其体例不成文的限制,诸如:不准失黏,忌用重复字,禁露题面字,不使用僻典,不能不扣题等。
  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台澎分巡兵备道、兼理提督学政唐景崧在其道署内设立斐亭吟社,首次公开以“击钵吟”之称为号召。1908年,日据后的第十三年,新竹县的竹梅吟社出版了首部作品合集,即以《台湾击钵吟集》之名面世,标志着台湾诗坛已成功地从诗钟过渡到击钵吟了。除保留清初东吟社“旨在吟咏,不谈政治”这一传统之外,作品体裁则从诗钟的联句扩展到包括七律和七绝。这时,岛内各诗社的活动已全面采用击钵催诗方式,以寓训练,不再当作余兴。
  从斐亭诗社创设的1886年,迄于日人据台的1895年,其间是台湾击钵吟的崛起阶段。在当时,击钵吟对台湾诗界起到三方面的积极影响:其一,开创诗社活动常规化的风气。其二,促进台湾各地、各界文学爱好者的联谊,也因此创造了与大陆来台同道进行切磋交流的机会。其三,推出了一批佳作名篇。
  然而,从“沧桑后”(当时的台湾士人以此隐喻台土沦于日寇)岛内诗社的主力人物如唐景崧、丘逢甲、施士洁、林鹤年、陈浚芝(都是清季进士)等人,相继离台,内渡大陆,直到1902年台中栎社重振之前,岛内击钵吟活动处于沉寂状态。不过,日本统治当局却于据台的第三年,即1897年,在台北成立了以日人为主体的“玉山吟社”,介入台湾诗坛。参加该社活动的成员有日吏、汉文学者和汉文学爱好者。在这一年里,“台北知事”村上淡堂邀集日、台两方诗人在台北联吟,随后诗稿结集付印,名为《江籁轩唱和集》。同年,来台履新的第四任“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更以《南菜园偶作》一诗(“南菜园”是他为自己寓邸取的“雅名”),令邀全台诗人步韵唱和,后结集为《南菜园唱和集》。1900年,“台湾总督府”在台北淡水馆大花厅召开“扬文会”,点名前清进士、举人、贡生、廪生等一概到会,会上有吟诗唱和者,也有噤默吞泪者。
  日方这种举措,无非是使用怀柔、羁縻和笼络的手段,来诱使岛内以士绅阶层为主的诗人淡化敌意,疏远祖国,逐步渗透“虽异族而同文”的观念,最终接受其驱使。不过,现代日本学者另有一说:“甲午一役,日本战胜了老大国清朝,也丧失了过去长时间日本人对中国文化所抱的尊敬之念。日本的汉文学陡告衰退的形势下,要在日本本土以外重振日本汉文学”(绪方惟精:《日本汉文学史》)。在此形势下,置身其间的击钵吟诗社的创作活动,由于空间已被压缩,性质也起了变化,而不得不走向时间的尽头。
  从1902年台中栎社重振,到1923年台湾新文学肇始,是击钵吟徘徊于末路穷途的一段时期。这一时期,击钵吟的创作活动呈现出一番虚假的繁荣。表面上看,诗社林立,活动频繁,然而究其实质,诗题多由有趣归于无聊,作品内容空泛。诗社中的有识之士,对击钵吟的日趋堕落也明察于心。为此,栎社的发起人林朝崧有感而发地说:“吾故知雕虫小技,去诗尚远,特藉是为读书识字之楔子耳”。林氏身后,其遗著《无闷草堂诗存》如嘱不收录击钵吟的作品。南社的发起人连雅堂也一再指出:“夫击钵之诗非诗也。良朋小集,刻烛摊笺,斗捷争奇,以咏佳夕,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诗格日卑,而诗之道寒矣。然而今之诗人非做击钵吟之诗非诗,是则变态之诗学也,可乎哉?”从而可以观测到岛内传统国学界对于击钵吟诗会的态度,虽然宽和,但在验对诗人的文化使命感和诗作的品质方面,仍是相当严格的。
  当新文学运动发起,由于抱持“五四”中国人文精神的革新派与“珍惜遗民风骨”的传统派之间的交会点在于反抗日本的殖民同化,因此,在日人利用同文手段来推动其同化政策的同时,击钵吟的活动正加速了“旧文学”阵营内部的分裂。然而,新文学运动中的急进者因一时看不清这种情势,未免过于粗率地悉将“新”与“旧”对立起来,以致触怒了国学派人士。
  “旧文学”范畴内的国学派与击钵吟派之间,也有论战。前者曾公开指出后者的七大毛病:“作者多于读者,根底薄弱;模仿古人,失去天真烂漫的性灵;借用成语,不重创作;伪托他人之作,以造成儿女、门徒、情侣之名气;谨仰词宗鼻息,以邀膺选;无中生有,描写景物多出虚构;如同商人广告,一诗连投数处”(黄衫客:《台湾诗人的毛病》)。尽管如此,国学派领袖连雅堂则以史家宏观的眼光看待:“三十年来,汉学衰颓,至今已极,使非各吟社为之维持,则已不堪设想”。
  从积极影响方面观察1902年到1923年间击钵吟这一文学现象,连雅堂的评语为其一。其二,作品运用和记录了大量中国历史典故和民俗风情,这种对祖国文化的依恋和认同,回应了在日本统治下台湾人民共同的心声。其三,作品内容并非“概以咏物为主”,其中颇多借题发挥以宣扬爱国思想的佳作,举如,刘竹溪的《春燕》:
  几经世态阅炎凉,故垒何曾一日忘;
  穿巷不堪余夕照,归巢忠贞好风光。
  又如,林痴仙的《盆梅》:
  不辞风云老天涯,傲骨偏遭束缚加;
  打破金盆归庾岭,人间才有自由花。
  明清以降的台湾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的组成部分。
  但就创作的体裁来看,古代和近代的台湾文学除诗歌外,在散文、小说和戏剧等方面,乏善可陈。这情形或可归因于其地初辟、人文底蕴尚薄之故。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台湾作为福建的一个府治,士子首次渡过海峡赴省城福州应乡试;到了乾嘉时期,科举出身的本土诗人逐渐成为岛内诗社主力。可是,从光绪乙未年(1895年)起,朝廷割让后的台湾既无新科举人和进士,老成者又内渡以去,加上日人介入诗会,而商贾、政客穿梭其间等因素,终使近代台湾文学的最后一幕——击钵吟现象,在白话新文学兴起的第三年(1923年)让出文坛主位。前后两百年的古典传统期台湾文学,于是进入了现代的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