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海桑吟:梁启超辛亥台湾之旅

作者:■白少帆




  清季台湾割让之前,曾赴岛内的大陆文界名流有林琴南和谭嗣同;日据台湾时期,则有章太炎和梁启超到访。
  梁启超平生第一次,也是唯独一次的台湾之旅,时为宣统辛亥年(1911年)二月下旬,从日本横滨港启程。他偕女儿思娴,于岛内各地游历未足半月,却将一路上的观感情思,同步写成《海桑吟》一卷。这卷诗歌,被视为近代晚期台湾史料的重要文献。
  《海桑吟》之作,是他舟次马关时开始动笔的。海轮上,又遇有台湾“遗民”与他谈起十六年前台土沉沦的往事,诗笺上于是出现了“听谈天宝只伤凄”的句子。二月二十八日,当船靠台湾北端的鸡笼(基隆)港岸,梁任公以直感写下这首港名为题的七绝:
  
  番番鱼岛似相亲,满眼云山绿向人。
  前路欲寻泷吏问,惜非吾土忽伤神。
  
  虽为初临,台湾岛土对于梁氏来说,并不陌生。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三月,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他随同康有为联合在京应试的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上书清廷反对割台,并要求变法。十六年过去,三十八岁的梁启超作为外宾,踏上了这块被日本据有的中国海疆。
  三月二日,梁启超抵台北,下榻于景福门附近的新荟芳旅社。以台北瀛社成员为主的百余位诗人,设宴相迎。梁氏即席赋律四首奉答,其中有句这样写道:“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霎时触动与会诸人,相顾垂泪。
  三月四日,台中栎社特地举行一场欢迎梁氏到来的诗会。诗题为《追怀刘壮肃》。“壮肃”是1885年台湾建省首任巡抚刘铭传的谥号。淮军出身的他,由于在东南海防和台湾建设上的卓绩,被朝野目为一代名将能吏。然而刘铭传在治台晚期,受到北京方面与地方官僚诸多掣肘,自知事不可为而告病离台返乡,遂不出。三年后甲午之役,清廷要起用他为领兵大臣,再以病辞。及闻割台,痛心之余,次年逝于安徽故里。大厦将倾,英雄无奈。也尝身历其际、感触最深的梁启超,恰巧在台人诗会上遇着这个题目,于是慨然挥就《游台湾追怀刘壮肃》,回溯了这段沉痛的历史:
  
  梦来风恶鼍涎腥,上相出临城下盟;
  燕云投赠自古有,珠崖弃捐谁输赢?
  可怜将军卧大榻,眼中幢幢百鬼狞;
  噩梦惊起月坠海,鹿耳鲲身山自青。
  
  (按,鹿耳门与七鲲身位于台岛西海岸,台南县境,是当年郑成功率师登陆的地点。)
  梁氏一向认为,“诗非不可作,惟今人作诗,宜多咏史”云云。是篇追怀刘铭传的诗作,适足说明自己的观点。以梁启超的才学名望,对于当时沉迷于“击钵吟”文字游戏的岛内诗坛,可谓起到一番示范和启迪的作用。不过,梁氏对岛内诗人的心境和表现,是充分理解和同情的,在《海桑吟》的诗注中,他代为解释说:“沧桑后,遗老chaˋ傺无所适,相率以诗自晦。”
  辛亥清明时节,梁任公应林献堂之邀,赴莱园作客。莱园是台中雾峰林氏家族的别业,与台北板桥林家花园并称,两家主人的资产和园林规模向为全台之冠。林献堂其人雅好艺文,能诗,同时又是以和平手段对抗日本当局、领导台人争取民权的开明士绅。梁任公在莱园受到上宾礼遇,盘桓四日始去。其间,作《莱园杂咏》十二首,遍写其胜,称道主人林献堂为“素心人”且有相期之语。雾峰林氏家族之中,颇多读书人,举如林朝崧(号痴仙)即为栎社诗人的代表。梁氏在莱园与之唱酬,有《次韵和林痴仙》一诗,争诵于时:
  
  十年梦魂断中州,一往沉冥得此游;
  历劫此身成落瓠,浮天无岸有虚舟。
  过江人物仍王谢,望眼山川接越瓯;
  相对莫生迟暮感,夕阳犹在海西头。
  
  类似句中“接越瓯”、“海西头”的暗示,包括前述“相顾垂泪”的场面,固非“台湾总督府”所喜闻乐见,但在东京方面则认为,台湾既已底定,民间再也没有较大规模的武力反抗事件,日本“帝国的利益”在于风雨之秋的中国大陆,而康、梁等人物正是他们亟予笼络的对象。就在这般国际政治权谋运作下,当时政治流亡者身份的梁启超,在台的言行未受到当局的干涉。
  可以这么说,梁启超写台湾,其笔锋更带感情,较诸此前二百年间大陆游台文士每常流露于毫末的傲气,大异其趣。他歌咏台湾的相思树,又作《台湾竹枝词》十首,附序云:“晚凉步墟落,辄闻男女相从而歌。译其词意,恻恻然若不胜《谷风》、《小弁》之怨者,乃掇拾成什,为遗黎写哀云尔”。
  任公一派天真,以行人采诗为职志,自称“翻译”,处处“直用原文”。他这种倾心认同台湾乡土和同胞的情谊,令人感佩。
  《海桑吟》第三部分收杂诗十七首,史咏郑成功、宁靖王及五妃、刘铭传等,景写台中府、北投温泉、雾峰莱园、赤嵌楼和鹿耳门等,篇篇铿锵可诵。再就采风之作看,任公之与台湾,一若东坡之与海南,视其诗中用字遣词,也颇多承袭东坡乐府的特点,想是有心如此。他赞美台湾“下田犹再熟,甘果不论钱;处处通泉脉,村村花欲然……”直是婆娑洋上美丽的人间乐园。何期甲午的风云,瞬使宝岛台湾变幻为笔下的“千古伤心地,畏人成薄游;山河老旧影,花鸟入深愁……”在他的意识里,台湾之沦亡,是为中国海殇。“桑”与“殇”古韵相同,“海桑”之吟,实则乃寓“海殇”之恸。
  在清末热心提倡“诗界革命”的梁氏,从不以诗人自命,而以余事为诗。他写诗较晚,绝大部分是流亡海外时期的作品。在游台诗歌中他热情奔放,直抒胸臆,朴实晓畅,格调妥当,突出地歌颂爱国主义;是个人文学创作的一个高峰,也充分地申述了自己诗论的特点,即“旧风格含新意境”。《海桑吟》是有清一代诗歌创作的最后收获,十足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底蕴和时代人文精神。在那里头,梁启超是一位纯粹的诗人,并且是完成其使命的诗人。
  一样的春三月,饮冰室主人梁启超感伤的台湾之行,已是前尘往事。尽管他的游踪已杳,至今岛人仍可从他的诗行里感受到自己民族文化的骄傲,以及彼岸祖国同胞的深情。笔者台北旧家出身,居留京华,谨撰本文纪念先生游台九十周年,并录其诗《台北故城》一首,以志不忘:
  
  清角吹寒日又昏,井gàn烽橹了无痕;
  客心冷似秦时月,遥夜还临景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