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太傅·遗老·诗人

作者:刘一力




  在溥仪的一些师傅中,时间最长、地位最高、影响最大的当推陈宝琛。
  陈宝琛,字伯潜,别署韬庵。在清末明初,提起陈宝琛,人们都知道他是太傅、遗老和诗人。他的《听水斋诗》在文学史上被称为“潜气内转,真理外融”,可谓评价甚高。其中《感春四首》律诗,写甲午对日海军战败,慈禧移用购舰巨款修建颐和园事,最为人所传颂。著名学者陈寅恪就喜用这四首诗的原韵,写伪满垮台日寇投降的事。其实,陈宝琛做诗,乃是余事,他一生的作为,主要还在于政治,只是政声被诗名所淹罢了。
  陈宝琛同治年当进土,20岁点翰林,做内阁学士,礼部侍郎,有清流党之称。光绪十七年(1891)因受曾国筌弹劾,慈禧将他削职,从此闲赋,一直到辛亥革命前宣统即位,才被起用。先任山西巡抚,未及到任,即被留作师傅。1917年张勋复辟时,溥仪重新称帝,他做了几天议政大臣。1924年溥仪大婚时,进封为太傅。无论溥仪在北京紫禁城,在天津张园,以至后来到伪满,他都如影随形,紧跟来舍,献计献策。1935年陈宝琛死于北京,年88岁。
  
  静现时局伺机夏辟
  
  辛亥革命尽管成功了,中国已进人民国时代,但是陈宝琛的思想,并不随着大清朝被推翻而有丝毫的改变,在他的一生中,念念不忘的就是清廷复辟这一件事。他把一生的思想、精力都放在溥仪重登王位上。民国初年,他就说:“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三百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与人归。”他抱着这种思想,静观时局,伺机以动。尽管张勋复辟时他做了几天议政大臣就以失败告终,他也未从这里取得教训。1924年溥仪被赶出紫禁城,不久到天津,他随侍讲学之外,不但作诗,而且结交了不少日本人,被溥仪认为最忠心的股肱之臣温肃,就曾对溥仪建议说:“陈宝琛有旷世之才,与芳泽(时为日本驻华公使)甚密。行在设在天津,可由陈与芳泽联系,密商协助饷械,规定利权,以厚结外援,暗树势力,津京地近,往返可无痕迹。”可见当时遗老们对他期许之大。但是他素以稳健著称,决不轻举妄动。在寄希望于复辟之外,他最关心的是保持民国对清室的优待条件。优待条件的八个条款中,每年由中华民国拨给溥仪400万元。他知道,这是财源,没这个,溥仪的一切活动就搞不成了。
  
  献策溥仪入星中华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东北,急欲成立一个傀儡政权,以代替他们奴役中国人民。当时,就看中了蛰居天津想伺机复辟的溥.仪。可是,这时的陈宝琛,却认为“局势混沌不分,贸然从事,只怕去是容易回来难”。想不到溥仪并没有听信这位老臣的话,而是信了郑孝臂“借外力复国”的意见,偷渡白河潜来东北。事隔不几日,新傀儡的国家正要出台时,陈赶紧迫到旅顺,费了许多周折,才见到溥仪,他老泪滂沱,谆谆叮嘱要“复位以正系统”。当时溥仪信了他的话,不满意做伪满的“执政”,一再坚持正位作皇帝,几乎与日本关东军的代表板垣征四郎闹翻了脸,后来达成协议,让溥仪先当一年执政,然后再登极称帝。溥仪是1932年就任所谓执政的,一干了这个差使,就地地道道成了傀儡,上了贼船,一任日寇摆布,毫无自由可言,真像陈宝琛所说“去时容易回来难了”。面对这种形势,陈极度忧伤,他一直居住在天津,并未参加伪满的建国,更没有就任什么伪职,可是他却极度关心伪满的事,他说伪满的建立是“铸成大错”,并引用大公报所载“无人对此虚构的独立国加以承认”。又说“与其做任人牵线的傀儡,不如作沽之上寓公”。他也曾从天津暗赴长春,住在胡嗣瑷的家中,由胡代向溥仪进言。溥仪藉口太忙,没有接见他。一个多月,他闭门不出,每天长吁短叹,独言自语:“此局如何是好,如何收拾?”临别长春时,还写了一首诗:“本意冲天待一飞,轻身如人白登围。直成大错谁实铸,迷途未远应觉非……”。自己追悔溥仪轻身投敌的心情,极为明显。
  但陈宝琛的思想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追悔,可是另一方面,又说出“有举莫废”的话,意思是事情既然已经办了,不论是对是错,就不能废止。这样——来,就否定了自己所说的“迷途未远应觉非”,而是主张沿着错误的道路干下去。1932年武滕信义就任关东军司令时,他对武滕的为人,燃烧起幻想。在给胡嗣瑷的密信中说:“彼果能赞成我之实现独立,使我可洗傀儡之诟,彼亦免有统监之嫌,不亦餍人心而息众议乎?”但是这种想法太天真了,溥仪当时只希望在用人方面有自主权,仅这一点也没有达到。
  1933年5月、日本关东军下达进犯山海关作战命令,这时陈宝琛以为“赞助吾皇人关为中华主”的机会来了。于是不辞老迈,用密密麻麻的小字,亲笔写成对当时形势的分析材料,秘密从天津带交溥仪阅读,意在抓紧有利时机,入主中华还于故都。我们不妨将史料全文引下;
  今自停战协定告成,日军部一变其长驱直入之策,以黄郛为中心,使其渐脱中央羁绊,促成北方自主之局。盖其内部分急进缓进两派,互相消长,而政府当局,更虑及国际恶化,不得不暂为容忍以待。此次冈村飞平,与黄订约,明定长城各口外廓,悉归日军驻防,而接受长城,遂等于有名无实,南京明知之,无如何也。
  黄至北方,为军阀所疾视,而何应钦亦与之不相容,困于孤立,欲去者屡矣。日方能多方扶持之。查黄于长城血战之始,曾发表意见,抨击日本甚力,并非完全屈服于日者,我方亟应乘此时势,设法与之联络,收为我用。彼在代阁时,尚有修改优待条件,其非丧尽天良可知,庶不致终入迷途,听命于他人也。
  日之扶持黄某不遗余力者,盖深知今日蒋之不可久恃,而满洲国与国民政府,究不能并存于时也。又渐悟其国家,已濒于阽危,无能出智力,使国际承认满洲独立,则除将满洲国扩大,并赞助吾皇入关为中华主外,中日永无亲善之日,而李顿之报告书,更无从使之翻案矣!且日自退盟,既不堪经济封锁之压迫,而美俄复交,国际形势日趋险恶,日皇曾语其近臣日:“勿使朕为威廉第二,引起世界大战,致冒破坏世界和平之恶名。”日之不甘为戎首,而求免于战祸之心,固已揭明,故今日满洲国之所以必须扩大者,日之自为利害计,其着急当有甚于我,此不可不知也。日北方握有实力者,如于(于学忠)、如韩(韩复榘)、如阎(阎锡山),及东北杂军,不下数十万,然皆拥兵自卫,不肯轻于发难。黄之处境,虽能应时事作政治上之过程,而于军事上则无势力,日方有鉴于此,故不得不另求良策而求其人。自段某(段其瑞)南下后,实无其选,此其所以不得已而注意于吴(吴佩孚)也。吴自负有骨气,即以是见重于人,惟其刚愎自用,则致败事,且于今日时势,不甚了了,故用其名以号召天下,作为发难者则可,若授以军政大权,则恐难胜其任矣。吴左右甚杂,然尚不乏明达之人,无不以其任性为虑,此时,我方应先联其左右之公正者,则不患其不就范也。吴曾上书日皇,并电致国联调查团,触日人之忌。然最近日方与吴频有往来,并允以巨款相助,事正在进行中,不可不注意。
  张作相为无所引重,盖号召东北残军,必须拉张,虽其庸懦无大志,亦未尝不可暂用。
  日人又注意及阎,以其质厚无虞诈,易于听命,且石家庄为京汉交通之咽喉,阎举足可为轻重,近亦有所觉悟,不言抗日,且有输诚与我之意。
  蒋在赣剿共屡挫,不战而降者数师,今闽变爆发,赤焰燎原,蒋亦知北方之不易遥制,故有召回河北驻军之议,是早晚不能不放弃北方也。事机之迫如此,邻(日本)已急不能待,此时我若一无部署,一切任客所为,北方亦必为客所使,岂复知有我,又以贻口实,且增恶感也。
  此次栗原由末次拉出江朝宗,以达于吴,颇有计划。栗原、末次因有东京之行,吴好谀而信乩,近渐有悟,欲遣杨圻来见,杨欲其彻悟后方肯行。前来见询,曾告以出自彼意,自必接待。是否?应候进止。
  土肥原迎驾于先,而为板垣所屏,手造此局而专权。今板垣去而土来,自是事机渐转。土前在北京为阪西副官,复为使馆武官,素知其所抱宗旨。彼与张弧最密,此次过大连时,言之至详,可以知其国论之倾向。我若有人常在彼都,时其消长动向,备为因应,所益必多。
  陈宝琛扩大满洲,使溥仪进人华北成为中华主的献策,尽管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入侵中国,主张分而治之,溥仪这块招牌,已经不被放在眼里了。所以陈宝琛的献计也好,以及还真的制定了入关的方策也好,一个个都像肥皂沫似的消失了。
  
  口授遗折垂死上奏
  
  1934年,溥仪由伪满的执政,改称皇帝,帝制梦算是实现了。他不但是傀儡皇帝,而且偏安一隅,陈宝琛是不太高兴的。他很重视即位诏书,认为“高文典册”,不应假手于日本人。稍后,传出溥仪言访日消息,他认为这是“媚外”,进言“断断不可”。可是溥仪已经上了贼船,师傅的话,已经没有分量了。这一年,为溥仪选妃事他操劳过;为投敌的一群人互相倾轧他担忧过;为伪满的用人他推荐过,但是都没有起多大作用。
  时间到了1935年,这时陈宝琛已88岁了。岁首,他写了一首《乙亥元日》的诗:
  鸣鞭万户尽春声,百变谁能废夏正,
  始旦人争瞻旭日,无风天特假暄晴。
  蛰坯欲振身滋耄,龙德方中岁一更。
  博得东邻称米寿,称觥梦已到神京。
  字里行间,不忘给溥仪称觥拜寿。过于不久,即缠绵病榻,3月15日于北京死去。垂死前,还向儿子口授遗折,向溥仪上奏:
  臣陈宝琛跪奏,为臣病势危笃,伏枕哀鸣,口授遗折,叩谢天恩,仰祈圣鉴事:窃臣自去冬,偶患痰咳,调理就痊。前月望间,旧恙复作,尚可支持数日。以后体内发热,痰涎壅塞,喘促不安,改由西医诊治,针药兼施,未能奏效。自是病状益危,气息仅属,辗转床褥,势将不起。伏念臣幼承庭训,世受国恩。弱冠登朝,谬列金闺之籍;壮年奉使,屡膺玉尺之荣。偶缘事而归田,方闭门而思过。优游陇亩,积有岁时。迨夫圣主当阳,群材思奋,赏还原秩,旋毕疆符,荐擢崇衔,留陪经幄。讲筵乍塌,睹车服之陈庭;实录告成,复台衡迭晋。杖国杖朝之始届,锡圣藻以引年;登科登第之重逢,颁宸章而志庆。凡兹恩施之逾格,皆非梦寐所敢期感愧靡涯,捐糜何惜?方期三春气暧,再诣行朝,及兹一息之尚存,籍致五中之愚虑。不图心长命促,福薄灾生,空怀捧心之忱,无复回春之圣。生机已尽,恨无路以瞻天;素愿未偿,徒衔悲而入地。命也如此,夫复何言?伏愿我皇上求贤纳谏,亲仁善邻。修德乃可伏人,得道方能多助。因人心之思旧,亟为远大之图;戒王业之偏安,宜有绸缪之计。庶几上慰九庙之灵,下副万民之望。则臣虽死,臣目长瞑,无任感激凄恋之至。仅口授遗折,命臣子懋复缮写上谏,叩谢天恩。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历史是无情的,陈死十年之后,溥仪不但没有实现远大之图,反而以叛国罪受到应有的惩治。溥仪的复辟悲剧,固然是自演的,而老臣们推波助澜,也是大有关系的。
  
  身居余波争相褒悼
  
  值得一说的是,陈刚刚死去,还出现了伪南京政府和伪满洲国争相哀悼的闹剧。事情是这样:当时的伪南京政府行政院长汪精卫,不知出于何种心意,对这位一心一意热衷于复辟的大清遗老,竟然要“由国府明令褒悼”。为此,伪行政院的秘书长黄浚,特意先给陈的长子几士写信,征询意见。他写道:
  “几士姻世丈礼鉴:太年伯寝疾,曾肃电候安,旋得噩耗,至为骇悼,昨并专电奉唁,度蒙礼察。今晨精卫院长见告,谓拟由国府明令褒悼,属浚先征同意。伏念太年伯人伦泰斗,乍嵩天爵,世间一切饰终之典,不足为千秋之荣,何俟说?唯当宁既有此意,不敢不以奉闻,甚望勉节哀思,考虑见覆,至殷盼。浚羁滞江南,未克北归诣奠,诚为怆欠。专上。敬请礼安
  姻愚侄黄制浚三月七日”
  陈家自然不买这笔帐,当即回电拒绝。电文是:
  南京五台山村黄秋岳兄鉴:七日函悉。当局盛意可感。惟先生平日微旨,向来不欲自明,不孝等尤不敢有违先志,各请吾兄代为婉辞陈谢,曷胜哀感。谨此电复。棘人陈懋复叩,青。北平灵境七号。
  另一方面,伪满的宫内府大臣沈瑞麟,也来信吊唁。信是这样写的:
  几士世兄大孝,接奉微电,惊悉太傅薨逝,当即奏陈,宸震悼。本日奉恩旨一道,恭录寄上,即希钦遵。专此,顺唁孝履。昆仲均此。
  世弟沈瑞麟拜启。三月六日
  陈的家属,奉到恩旨之后(内有丧葬费4000元),自然是极为感激,回信表示:“长衔恩施于世世也”。
  (责任编辑: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