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与张茜的最后一次见面

作者:■ 鞠 开




  张茜同志是陈毅的夫人,是新四军中的一个才女,是我尊敬的大姐之一。在战争年代里,在华东战场上,有时还能见到她。进到北京后,她在外交部,我在总参谋部,因为工作岗位不同,也很难和她见面了,越是见不到,越是思念她,越是想见她。
  1972年6月,我正在新疆乌鲁木齐生产建设兵团医院住院,粟裕同志得悉这一消息后,就要他夫人楚青给我写信,要我转到北京来治病。7月下旬,我到了北京,住进了三○九医院。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病情有了好转,11月中旬又安排我到广东省从化温泉疗养院疗养。临行前,粟裕对我说,张茜也在从化温泉疗养院疗养,她得的是肺癌,开了刀,身体很瘦弱,你可代表我们去探望她,祝她早日恢复健康。到了从化,我一打听,我与张茜仅一河之隔,她在流溪河西,我在流溪河东。她住在陈毅原先住过的翠亨二号疗养。我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托人捎去。第二天,她就派她的长子小侉(即昊苏)来看望我。适我外出未遇,小侉留下一张便条,大意是说,妈妈要我代表她先来看您,然后再请您去玩。我见到这便条,内心激动不已,随即与张茜通了电话,我说:张茜同志,我马上来看您。她说:好,欢迎您来。她的声音很微弱,身体确实不好。
  我从流溪河东到河西,通过一座人行桥,下桥没多远,就到了她的住地。抬眼望去,张茜已在门口等候我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张茜,气色很不好,脸上已失去昔日的光华,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了,还显得有些弯腰驼背。见此情景,我大为惶恐,心中难过万分。
  张茜谦逊客气,彬彬有礼,进客房时,我要她前面先走,她怎么也不肯,一定要我先走。进屋后,我要她先坐下,她不肯,她要我先坐下,一定要我坐在双人沙发上,而她坐在单人沙发上。我对张茜说:粟司令、楚青同志,非常惦念您的身体,很不放心,要我代表他俩来看望您,希望您安心疗养,早日恢复健康。她说:太感谢他们了。我也惦念他们,你返京时,也给我代问他们好。他们不仅是战友,而且是儿女亲家,相互之间惦念,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我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那个动乱年代的现实生活。张茜说灾难都降到我和陈老总的头上,老天爷是多么的不公道啊!难道这场运动把他整得还不够吗?我得了肺癌做了切除手术,陈老总得了结肠癌也开了刀,而且他还先我而去,离开了人间。生离死别这是人间最为悲痛的事情,我却过早的遇到了。张茜悻悻不平地说:那些阴谋家、野心家反而得不到报应。当然,话又得说回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皆报。她继续说:我是唯物论者,决不是宿命论者。我相信会有拨开乌云见天日的一天。张茜讲话非常吃力,咳嗽气喘。我不忍心让她说下去了,我说张茜同志您休息吧,不要讲了,讲话多了会伤神。张茜说:不要紧,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她沉思片刻后,缓慢地说道:自从陈老总被打成“二月逆流”黑干将后,在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授意下,北京的红卫兵、造反派掀起了一股揪陈批陈的狂潮,今天这个单位批,明天那个单位斗,陈老总就是不屈服。陈老总说,我工作中可能有缺点和错误,可是我没有反党反毛主席啊!你们不能屈打成招啊!后来说他太顽固,死不认错,就把他流放到石家庄一个工厂劳动改造去了。有一次,厂里开群众大会,也要陈老总参加,坐在工人中间。厂里的造反派和保卫部门,还事先作了布置,说今天有陈毅参加大会,他是老右、“二月逆流”黑干将,大家见到了不要鼓掌。这是作为一条纪律提出的,谁要是鼓掌,要受处分。可是与会工人不听那一套,当陈毅出现在会场时,顿时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欢迎陈毅。造反派、保卫部门气坏了,在这样的场合也无可奈何。那么多的工人都鼓掌了,处分谁呀,只好不了了之。这说明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批是批不臭的,越批越香,人们更加同情陈毅。
  我问张茜同志:后来陈老总怎么样了呢?
  她说:陈老总到石家庄后,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饭量减少体重下降,我陪他返京,想到解放军总院住院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万万没有想到会遭到黄永胜的阻拦。黄永胜听说陈老总要来住院,恶狠狠地说,陈毅要来住院我就不住。很明显,这就是要将陈老总推出医院大门。南楼六病室有五套房间,只黄永胜一个人住,还余四套房间。可是院方推托说,没有床位。很明显他们是在故意刁难陈老总的住院。病情不等人啊!进不去怎么办?只好报告周总理,请求周总理批准。总理批准了,应该说住院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是院方还是推三阻四,说要等通知。天哪!等到什么时候?一拖就拖了六天,直等到黄永胜出院,才住了进去。就在陈老总住院的第二天,李作鹏又住进医院,也住在六病室(论职务他是不够资格的),等到邱会作、吴法宪来看李作鹏时,陈老总的住院又发生了变化,六病室又不让陈老总住了,搬到了条件差一些的病室里。这伙人不仅如此,还对医护人员作了严密布置,说陈毅是“二月逆流”的黑干将,是老右,他来了不要同他来往,不要同他说话,要划清界线,谁要是同他说话来往,是阶级立场问题。这伙人的刁难,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我急切地追问,陈老总住院后,得到治疗了吗?张茜长长地叹息一口气说:你问的正是我想说的。陈老总住院后,院方根据邱会作的旨意,对陈老总的病采取了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陈老总一共住了56天医院,只作了一般性的常规体格检查,连一次会诊都没有。相反,黄永胜因胃痛,住了18天医院,医院主要负责人亲自出面为他组织大小会诊16次,其中请著名专家会诊达7次之多。两下相比,天壤之别。后来医生对我说,陈毅身体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可以出院了。而且还在病历上写明是陈毅自己要求出院的。
  讲到这里,张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滚落到衣襟上。她继续说道:更为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陈老总是1970年12月22日出院的,到了1971年1月16日的早晨,我看到陈老总气色不好,伴有头晕、牙痛、腹痛、水泻,就赶快送他到总医院住院检查,然而这个号称全国一流水平的总医院,竟然将他的结肠癌误诊为阑尾炎开刀,切开看不是,阑尾好好的,是结肠癌,而且已有局部淋巴结转移,侵及附近肝脏。这时,医院仓促应变,在无手术方案的情况下,做了结肠癌的手术。由于手术室里根本没有做大手术的准备,手术只能断断续续,原先预定半小时的手术,整整做了五个多小时。陈老总吃了很大的苦头。
  医院在陈毅的病情上出了误诊问题后,周总理要院方写检查报告,邱会作看了报告,为院方打气撑腰,他说:陈老总手术发现癌是好事,你们有什么错误?陈老总要长瘤子你能不让他长吗?邱会作说不要写,写了自找麻烦。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对抗周总理。张茜舒展一口气说:还是周总理好,对陈老总病情关怀备至,请来名专家给他会诊治疗,使陈老总的病出现一些转机,好了一阵子。但终因延误诊断,致使病情恶化,过早地夺去了他宝贵的生命。
  张茜还谈了许多事情,我也谈了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相互勉励要坚强地活下去,等待那光明到来的日子。当我起身告辞时,请她留步,她硬是将我送出门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我和她最后的一次见面。相隔只有一年多点时间,到了1974年3月20日,噩耗传来,张茜离开了人间。她走得这样的快,走得这样的早,年仅52岁。 (责任编辑:瑶 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