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辜鸿铭毁誉参半的台岛讲学

作者:钟兆云




  1924年底,正在日本讲学的辜鸿铭,应台湾实业家、宗弟辜显荣之邀,辗转来到台湾讲学。
  辜鸿铭是清末民初享誉世界的文化怪杰、语言大师。作为西方人尊崇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孔子学说的最大权威”,1913年与泰戈尔同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者(此为中国第一人),尔后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专教英国文学和拉丁文。其祖父辜龙池与辜显荣的祖父辜安平为亲兄弟,同出生于马来亚槟榔屿。辜安平自幼便被父亲辜礼欢送回国内读书,考中进士后,在林则徐手下为官,曾奉调台湾任职。他的子孙除少数留在大陆外,其余皆随他同往台湾,并定居下来,辜显荣是其孙辈中的佼佼者。他体格魁伟,胆识过人,二十出头便独立经商,往来于福州、上海各地。还在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辜显荣便与湖广总督张之洞有过接触,商讨煤炭供给契约事宜,翌年因清廷将台湾割让给日本而解约。辜家从日治时代兴旺以来,留下了许多传说,当日军开赴台湾时,正值盛夏,辜显荣以手遮阳相看,被日军误以为行礼致意,从此深受当局厚爱。因与日本名策士杉山茂丸等过往甚密,辜显荣从此一两拨千斤,四年后出任台北保甲局总局长,后为日本上议院议员,被日本天皇封为贵族。辜显荣在清末前往大陆作生意时,与辜鸿铭已认了宗亲,尊辜鸿铭为“同族之先贤”,辜鸿铭送辜显荣的照片上,题款“耀星宗弟”。清亡后,在得知辜鸿铭贫不能自存时,辜显荣几曾相邀其携家小赴台生活,却被辜鸿铭谢绝了。辜显荣以事业发达、名声显赫而出任台湾公益会会长,特地邀请红透日本的族兄辜鸿铭来台巡回演讲,阐述孔子学说,教化事业。
  孩提时代,辜鸿铭就到过台湾。父亲辜紫云和英国义父布朗经商时,常常往返于中国与南洋之间,辜鸿铭跟随他们曾在台湾不少地方小住过。当拖着辫子的辜鸿铭历经海上颠簸抵达故地时,受到了殖民当局和台湾各界的热烈欢迎,比十几二十年前章炳麟、梁启超来台时的礼遇有过之而无不及。台湾总督伊泽多喜男亲自恭迎并主持了西餐宴会。
  伊泽多喜男自然了解辜鸿铭在日本名动公卿的盛况,加上他又是辜显荣的宗兄,对他自是恭敬有加,亲自把盏斟酒,殷勤备至。
  在台湾殖民当局的邀请下,辜鸿铭用英语作关于中国文化的公开演讲。当他以一身醒目的辜记服饰跨上讲坛时,欢声雷动。
  针对东亚崇洋媚外的风气,辜鸿铭在演说中指出:养育滋润我们的东方文明,即便不比西洋文明优越,至少也不比它们低劣。但他又说,中国或东方的文明是道德、精神的文明,是真正成熟的文明,西洋文明则是物质和机械的文明,是不成熟的,基础不牢靠的文明。东方文明绝不能囫囵吞枣地吞下整个西洋文明,而只能是吸取可以吸取的东西,排除应该排除的东西,就好比禽兽无法遵从人的道德一样,让人去穿马之靴,人何以堪?!有人笑我是老古董,可我要说,要是没有中国文化这老古董,真怕要万古如长夜了!
  辜鸿铭谈兴不绝,讲到四书五经的精妙处,口若悬河,妙语珠玑,层出不穷。直让一旁的翻译,听得目瞪口呆,久久翻不出一句话来。
  辜鸿铭这次演说给伊泽多喜男为首的殖民当局要人,给在座几乎所有的日本人和有特殊身份的台湾人,以美满的形象。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如一听,辜鸿铭真不了起啊,他对西方文明,真可谓观其要而会其通,怪不得得过那么多博士学位。他确实是这世上罕见的天才、独一无二的语言大师。
  辜显荣为这位“同族先贤”产生的效应倍感骄傲。在他和台湾公益会的安排下,辜鸿铭接连作了多场演说,有时用英语,有时用国语,有时还兼用闽南话。半个月下来,演说的地点不同,听众对象不同,西餐中餐京菜闽菜粤菜日本料理也各有更迭,惟一不变的是他那身奇特的衣冠。看他老是一套长袍马褂和红顶瓜皮小帽,谁敢相信这竟是中国留学老前辈呢!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听众冲着他的名气,请他题字,他也不摆名人架子,拿起笔写英文一挥即就。有的团体和个人偏要他的中文题字,他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但还是毫不客气地写了。拿到他中文题字的人左看右看,难以相信,这春蚓秋蛇般的所谓书法,竟出自鼎鼎大名的辜鸿铭之手。
  辜鸿铭和蔼是和蔼,但如果让他动怒,不论什么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要骂个痛快。比如有人嫌他的中文字体不好,还具体而微地指出其签名中,“辜”字的“十”和“口”,或者“古”与“辛”字相离过宽,约摸有二三分阔,他便开骂说真是明珠投暗,暴殄天物,连辜体书法都不懂欣赏!如果有人要对他的服装指指点点,劝他剪辫易服适应时代潮流,他更是怒目相向:你们以为穿着西装,留着分头,便够摩登吗?当然,碰到他心情好时,他也会引用辛弃疾那句“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来相对。头发重泰山轻,这本是辛弃疾讨伐的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情况,却被辜鸿铭反用了,倒让人听得哑然失笑。
  台湾报纸对辜鸿铭演说进行了大力报道。台湾著名史学家林献堂在《台湾诗萃》撰文云:
  辜鸿铭先生此次来台,颇多讲演,而其论断,多中肯语。如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二语,谓今日之旧学者,大都学而不思,而新学者又思而不学。又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义。可为治国平天下之本,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
  台湾虽已由日本统治了近30个年头,但辜鸿铭仍觉这还是中国的土地,所以一到这里,骨子里那套固有的“春秋大义”一夜之间就倏然复活了,不分场合地鼓吹中国文化中的躯壳君主复辟之类。今日在这里大讲忠君,明天到那里大谈尊王,好不快活。他这一套,虽有既亲日又忠君的辜显荣等人捧场,但也不免常常受到台湾新派人物及进步青年的攻击。
  台湾民众武力反日的抗争早已被镇压下去了,日本欲使台湾殖民化的“共荣”计划也收到了不小效果,但受大陆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影响,民族自主的思潮又渐渐地在台湾萌芽了,寂静无声的台湾文学界,也有了一场新旧文学之争。大力主张新文化的台湾青年,对辜鸿铭腐朽不堪的陈词滥调纷纷予以反驳,《台湾民报》陆续刊发了张我军等进步青年的讨辜檄文。其中一篇《复辟之辜博士》,给了辜鸿铭最重的棒喝:“其来台也,说其大有造于台人,要作台人思想之先导,而台人亦渴望其有以教之导之。吾不知其缘何以教之导之也。若以其思想以教导之,而其思想已陈腐不堪用矣。若以其东亚文明以导之,而东亚固有之文明,吾等已知之深,而识之熟矣。何由其导为?”针对辜鸿铭尝谓欲统一中国必须武力,宣统帝之放逐,虽属遗憾,然必有反对之运动,而促复辟之成功之论说,该文作者猛烈开火:“其为中国人,中国之内容,中国人民之志向,岂亦不之识耶?在今日之中国,复辟可能再现,武力尚可期于成功于否?虽在中国之妇孺,亦已知其一二……何况为大名鼎鼎之辜博士乎?其发此言,乃梦想中之呓语耳。”
  辜鸿铭的到来,给台湾不温不火的新旧文化之争加了温,他成了两派交攻的目标。对这场因他而起的战火,辜鸿铭始终不置一辞,只是一如既往地四处演讲,宣扬孔孟之道和中国文化救世论,发表对中国时局的看法。老兴勃发时,叨叨不绝地谈些令人捧腹的话。因了他的辩才和语言天赋,还是很有些人前来听其演说。
  相对于捧场,讨伐的舆论更为激烈,有人写诗云:“辫发忠犹寄,齐眉愿竟虚。还将尊王论,远寄海东隅。”
  看到辜鸿铭日益受到攻讦,辜显荣担心他年老受不住刺激,乃出面减少了演说场次。怕他闲得无聊,不时请人来家,陪他玩牌。日据时期的台湾赌风极盛,麻将牌已是家喻户晓,而作为舶来品的扑克牌也甚为民众欢迎。辜鸿铭却不喜玩扑克,说扑克是洋人发明的,干嘛要把祖宗的麻将牌忘掉,数典忘祖可耻。于是,每有娱乐,他都要建议搓麻将,这也正是他喜欢的活计。他老兴勃发起来,一连几天大搓麻将,顽童之态可掬。只可惜多年来技艺无甚进步,所以总是败北的时候多。
  辜显荣因要为中日亲善与经济提携事,前往朝鲜,尔后转赴大陆,访问段祺瑞、林长民、熊希龄等显要。他劝辜鸿铭安心留在台湾待他回来,还说日本统治台湾多年来,全岛太平无事,比起大陆的混乱来,有天壤之别,你既然想家,我这次就把老嫂子一家人接来台湾住吧,我的看法是,宁为太平狗,勿为乱世民……
  辜鸿铭对此话十分生气,认为是“混帐话”,他近乎交心地对辜显荣说:在异族统治下,你处于这般地位,免不了要应付一些场面的,这我理解,但不管怎样,千万要对得起良知,时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总之,切莫愧对祖宗,遗羞后世!
  辜鸿铭这话留在了辜显荣记忆深处,留在了辜氏家族的后人心里。
  辜鸿铭怀着使命未成的愁绪作别了台湾,相比于欢迎场面,送别气氛冷淡多了。《台湾民报》以一篇极尽嘲弄的《欢送辜博士》,给他的渡台之行写上了一个粗大的感叹号:“他(指辜鸿铭)的思想的腐朽,在中国老早就有定评,所以也不用我来批评。然而他这次的渡日、渡台,就是带了一种使命,是欲在日本、台湾提倡东洋文明,鼓吹东洋精神……反过来说,便是要排斥西洋的精神、西洋的文明……”
  辜鸿铭于1928年病逝于北京,终年72岁。他的孙辈后人多去了台湾。辜鸿铭虽以保守著称,但他长期用英文向西方译介了大量中国经典,享誉文化学术界。七十代,辜显荣之子辜振甫(曾任国民党中央常委、海基会会长)曾创议重刊辜鸿铭已经绝版的英译《中庸》(在美国图书馆找出)等书。文学大师林语堂专为重刊辜著写序,称:“英文文字超越出众,二百年来,未见其右。造词、用字,皆属上乘。总而言之,有辜先生之超越思想,始有其异人之文彩。鸿铭亦可谓出类拔萃、人中铮铮之怪杰。”
  (责任编辑:萧 徐)宋庆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