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抗战时期王芸生与国民党的三次冲突

作者:王 鹏




  1941年9月6日,《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病逝后,其继任者王芸生(1901-1980年)主 持言论大权。王芸生与张季鸾相比较,与国民党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言论尺度有所放松, 表现出与国民党相矛盾的气氛,以至连续发生了"拥护修明政治案"、"看重庆,念中原" 和"爱、恨、悔"等三次冲突,在当时陪都重庆引起不小的"风波"。在这期间,蒋介石对 王芸生颇为嫉视,感觉王芸生主持《大公报》言论态度不称他的心意。
  
  "拥护修明政治案"
  
  1941年12月8日,日本对英美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恰在此时,国民党五届九中全会 召开,12月20日全会通过了《增进行政效能,厉行法治制度,以修明政治案》。王芸生借题 发挥,于12月22日在重庆《大公报》上撰写了题为《拥护修明政治案》的社评,惹起了一场 风波。社评说:"说到修明政治,真是令人感慨万端。政治之应修明,我们几千年来的圣经 贤传讲了一大堆,遗产不可谓少;外国的学说典章稗贩了几大车,亦不可谓不多;又经过几 度革命,十载忍辱,五年血战,上有英明领袖的领导,下有全国民众的拥戴,而迄未能奠定 法治基础,实在是一件天大的憾事。看政治现状,政治机构既缠夹不清,人事制度也形貌不 全。稍负时望的人,因为负担太重,为兼差忙得要死,而做不成事;一些略有才具的人,正 因为法多而疏,人杂情重,而公然作恶;至于一般挂名唱诺之辈,不负责,领干薪,开起会 来,则人多嘴杂。莫衷一是,当然谈不到办法与效率。"因此,社评主张裁并重复机关,裁 冗员,禁兼差。这篇社评接下来就谈到尖锐问题了:"此外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肃官箴,儆 官邪。譬如最近太平洋战争爆发,逃难的飞机竟装来了箱笼老妈与洋狗,而多少应该内渡的 人尚危悬海外。善于持盈保泰者,本应该敛锋谦退,现竟这样不识大体。又如某部长在重庆 已有几处住宅,最近竟用65万元公款买了一所公寓。国家升平时代,为壮观瞻,原不妨为一 部长置备漂亮的官舍,现当国家如此艰难之时,他的衙门还是箕踞办公,而个人如此排场享 受,于心怎安?……另闻此君于私行上尚有不检之事,不堪揭举。总之,非分妄为之事,荡 检逾闲之、行,以掌政府枢要之人,竟公然为之而无忌。此等事例,已遍传重庆,乃一不见 于监察院的弹章,二不见于舆论的抗言,直使是非模糊,正义泯灭。"文中"某部长"是指 外交部长郭泰祺。当时,蒋介石就指令撤掉郭的职务,而以宋子文继任。至于飞机洋狗事件 ,事涉孔家,最触蒋介石之忌,他甚为恼怒,而又不好向《大公报》发作。最后,蒋介石指 示交通部出面,致函《大公报》要求更正。
  《大公报》的这一"挑",社会上议论纷纷。在遵义的浙江大学和在昆明的联合大学, 两校爱国学生先后举行示威游行,向国民党政府抗议"飞机洋狗事件"。一时间,此事闹得 沸沸扬扬,四大家族威信扫地。
  
  "看重庆,念中原"
  
  1942年冬,中国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大公报》派遣年仅25岁的记者张高峰到中原 地区采访。1943年1月中旬,张高峰从河南省叶县向重庆《大公报》寄出一篇题为《饥饿的 河南》的通讯。2月1日该报刊登了这篇通讯,题目改为《豫灾实录》。这篇通讯写道:"记 者首先告诉读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那可怜 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 灾的凄楚字眼……"。报道详尽记述了河南水、旱、蝗、风、雹等天灾,也揭露了当局向灾 民征兵、征粮等人祸,惊叹灾民的悲惨生活,质问当局为何不救灾!
  王芸生读到这篇通讯后,气愤异常,他对比重庆的现状,提笔写了一篇《看重庆,念中 原》的社评,发表在2月2日《大公报》重庆版上。社评写道:"读了这篇通讯,任何硬汉都 得下泪。河南灾情之重,人民遭遇之惨,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但毕竟重到什么程度,惨到 什么情况,大家就很模糊了。谁知道那三千万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饥谨死亡的地狱。饿死的 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携幼,妻离子散,挤人丛,挨棍打,未必能够得到赈济委员会的登记 证。吃杂草的毒发而死,吃干树皮的忍不住刺喉绞肠之苦。把妻女驮运到遥远的人肉市场, 未必能够换到几斗粮食。这惨绝人寰的描写,实在令人不忍的,灾荒如此,粮课依然。忆童 时读杜甫所咏叹的《石壕吏》辄为之掩卷太息,乃不意竟依稀见于今日的事实。"文章接下 去描写重庆物价跳涨、市场抢购、限价无效、而阔人豪奢的情况,然后说:"河南的灾民卖 地卖人甚至饿死,还照纳国课,为什么政府就不可以征发豪商巨富的资产并限制一般富有者 ‘满不在乎‘的购买力?看重庆,念中原,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这篇社评发表的当天晚上,新闻检查所派员送来了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限令《大公报 》停刊三天的决定。《大公报》遵令于2月3、4、5日停刊三天,造成了大后方轰动一时的" 《大公报》停刊事件"。王芸生不服,找到陈布雷询问,陈说:"委员长根本不相信河南有 灾。说省政府虚报灾情。说什么‘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嗷嗷待哺‘等等,委员长 就骂是谎报滥调,并且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王芸生后来回忆这一事件时说:"这篇 文章,不足写实之万一,竟如此触怒蒋介石摘去所谓‘民主‘‘自由‘等假招牌,公然压迫 舆论。"
  《大公报》停刊3天后,该报记者张高峰很快在叶县被豫西警备司令部以"共党嫌疑" 逮捕。刑讯之后,又被当时并称河南四害(水、旱、蝗、汤)之一的国民党31集团军总司令 汤恩伯亲自夜审。因查无实据,又改为"软禁",直到1944年夏,日军为打通平汉路进犯郑 州、洛阳,应战的国民党军溃败,张高峰才得以脱险。
  《大公报》资深记者曹世瑛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当时,《大公报》的发行数是每 天6万份,战时后方只有手工制造、供应紧张的土报纸。停刊3天,节省18万张纸,全体职工 还捞到3天休息。平日难得进城,这时正可去买点年货(2月3、4、5日停刊,正是农历腊月 二十九、除夕、正月初一)。重庆市民听说《大公报》因发表社评被罚,都想看看这篇文章 ,到处去买报纸。恐怕下次买不到,赶快到营业部去订阅,结果报纸销路大涨。重庆的同业 见到《大公报》的人都说‘恭喜发财啊!‘。"
  《大公报》停刊3天后,发行数由6万份增至10万份。发行数的增长,无疑是读者对停刊 处罚的回击,是读者对《大公报》的肯定。
  
  "爱、恨、悔"
  
  1943年春,抗日战争到了末期,欧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打得极其火炽,在重庆看中国战 场则阴森低沉,绝少胜利迹象。在重庆的国民党政权却日益腐败,在通货膨胀物价跳涨中, 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加紧聚财,一般上中层社会过着奢靡而恐慌的生活,社会下层的劳动人民 受压迫,苦不堪言。王芸生面对这一两极分化、无心抗战的现状,觉得应该有所呼吁,以挽 "颓风"。
  一天,王芸生约请经济学家谷春帆和大学教授林同济在家餐叙。他们认为应该用一种哲 学精神,才可以打动人心。于是,选定"爱、恨、悔"三个字来写文章。他们感到,耶稣济 世是由于爱,马克思倡社会革命是由于恨,佛陀普渡众生是由于悔。"爱、恨、悔"可以产 生改造社会的精神力量。这当然是唯心的。
  3月29日,借者黄花岗纪念和三民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的日子,王芸生 在《大公报》重庆版上撰写了《我们还需要加点劲!》的社评,作为宣传"爱、恨、悔"精 神运动的开场文章。王芸生说:"我们要爱,爱国,爱族,爱人,爱事,爱理;凡我所爱的 ,生死以之,爱护到底!我们要恨,恨敌人,恨汉奸,恨一切口是心非,损人利己,对人无 同情,对国无热爱,贪赃枉法,以及做事不尽职的人!我们要悔,要忏悔自己,上自各位领 袖,下至庶民,人人都要低首于自己的良心面前,忏悔三天!省察自己的言行,检视自己的 内心,痛切忏悔自己的大小一切的过失!"3月31日《大公报》又发表了王芸生撰写的题为 《提高人的素质》的社评。社评说:"我们既生而为人,就必须做一个活泼有力的人,做一 个有光有热有血有泪的人。怎样激发人性而不使沉沦于兽境?我们认为需要发挥爱恨悔三种 精神元素,爱所当爱,恨所当恨,悔所应悔。由内心的爱,内心的恨,内心的悔,发为蓬勃 热烈的运动,蔚成沛然莫御的风气;把人的因素提高了,将可冲破一切艰难坎坷,宏开无穷 的国运!"王芸生当时的想法,是要凭借在《大公报》上连续发表这类文章,搞起一个新的 狂飙运动。
  上述两篇文章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读者纷纷投寄文章。《大公报》因势利 导,刊登了大量的读者来信,王芸生另外又请了一些学者写文章造势,但到了5月中旬以后 ,"爱、恨、悔"的文章不见了。原来,在一个星期一的"中央纪念周"上,一位国民党元 老出来讲话了:"《大公报》宣传‘爱、恨、悔‘,有些形迹可疑。因为孙总理的学说只讲 仁爱,从不讲恨。恨是马克思的学说,《大公报》恐怕是替共产党作宣传。"后来,王芸生 又接到陈布雷的电话,"请《大公报》不要再刊登发表谈爱恨悔的文章了"。这当然是传达 蒋介石的命令。
  从此,《大公报》不再刊登这类文章了,可是不久重庆市面上在出售《爱恨悔文集》, 是一些不法书商把《大公报》上的这类文章汇集起来,做了一笔投机生意。(责任编辑:萧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