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7期


1961年随彭德怀回乡作调查

作者:金 石




  1961年冬,中央办公厅领导交给我一项任务,派我当彭德怀同志的临时秘书,随他回湖南湘潭老家作农村调查。历时56天。在这期间,我亲身感受到彭总深切关怀群众疾苦、坚持实事求是、不计个人安危、一心追求真理的可贵精神。现把这次出差过程中的所见所闻追述如下。
  
  (一)彭总这次回乡是经过毛主席批准的
  
  1959年庐山会议后,彭德怀闲居于北京西郊吴家花园住地,一面过着田园生活,自己劳动种些瓜菜,一面在中央党校同志帮助下,阅读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经过两年,他看到中央正在采取措施纠“左”,政策作些调整,农村形势有所好转,想到下面看看实际情况究竟如何。
  1961年9月19日,彭总给毛主席写信,要求允许他到农村做些调查研究。信中提出:“先去湖南故乡搞三个月,了解农村情况;冬天,回北京住一段时间,明年春天再去太行一带。”他把信送给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请他转呈毛主席。大约过了半个月,杨尚昆来电话转告他,主席已同意他出去:“彭德怀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彭总当即到中南海会见杨尚昆,送来一份调查提纲,并请中央办公厅派一个秘书帮助他整理材料。他还问杨:“我走之前能否见见主席?”杨告诉他:“主席说了,等你回来以后再谈。”
  我当时在中央办公厅后楼综合组工作(中央书记处在居仁堂前楼办公,直接为书记处服务的几个政策研究组在居仁堂后楼办公,简称“后楼”)。10月下旬一天,组长何均找我一起到杨尚昆办公室谈话。杨对我说:“叫你来,要你去担负一项任务,跟彭德怀同志出差一次。”“彭德怀在庐山会议犯错误以后,休息了两年,看了一些书。最近他提出要回湖南老家去看看,做些农村调查。这是经毛主席同意的。庐山会议以后,彭的原来秘书都回国防部去了。这次彭出去,向中央办公厅提出,给他派一个临时秘书,帮助他整理材料。我们考虑派你去比较合适。”我说:“我恐怕干不好这个工作。”杨接着说:“你也不要紧张。他现在仍然是政治局委员,中央文件仍然照送,中央会议也通知他,他不去就是了。你还是要尊重他。”“你当他的秘书是临时的,任务就是帮助他整理材料。他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有错误由他负责,与你无关。”杨问何均:“你过去在朱老总那里当秘书,是不是这样?”何说:“当秘书只能是这样。”我当时是有些紧张,彭德怀是个大人物,又在庐山会议上犯了错误,怕这个工作不好做。但是,听说是毛主席同意的,组织上已经决定了,我也只好接受。
  当天下午,我如约前去西郊吴家花园,看望彭德怀。一进门,他的机要秘书带我去见彭总。他穿着一身旧呢制服,衣服上还带着补丁。彭开门见山就说:“这次回乡搞调查是经过毛主席批准的。”“我在59年犯了错误以后,这两年在家里,看了一些书。这次想回到湖南家乡去看看,作些农村调查。那里有一些熟人,好了解情况。”然后,他简单介绍家乡湖南湘潭县乌石大队的情况,说这次下去准备搞三个月,再过一个星期就出发。同时问了我的工作和家庭的一些情况。
  10月30日晚出发去湖南。我乘中南海警卫局的汽车先到火车站。过一会,彭总的汽车也到车站月台,同来的还有他的警卫参谋景希珍、司机赵凤池和卫生员吕少俊。警卫局和中直管理局负责人都来送行。安排我们在软席卧铺车厢,彭住一个单间,我们四个随行人员住一间。后来发现中央党校杨献珍同志也上了这节车厢,住在另头一个房间。第二天见杨在郑州下车。
  
  (二)接见大批来访群众,进行说服教育
  
  11月1日抵长沙。省委行政处和保卫处干部来接。安排住在省委招待所二号楼。省委主要负责同志都不在家,由书记胡继宗同志接待,并简要汇报工作情况。当胡说到全省粮食产量争取再有三年恢复时,彭说:“三年到五年恢复就不错了。”胡说农村人口口粮一般每人每天可以吃到一斤稻谷时,彭说:“根据我过去在家的经验,大人每天吃一斤稻谷,是不够的。”他还问农民吃油、发布票等情况。
  4日到湘潭。当时地委书记华国锋同志接待。中午地委请吃饭,彭总与华作些交谈,问了湘潭一些历史变化及工农业发展情况,没有专门汇报工作情况。5日即到彭总老家乌石大队为民生产队彭家围子。
  彭总到家后,消息不胫而走,大批群众闻风而来。附近的亲友、邻里、干部、社员、工人、学生、教员陆续来访,后来远至周围县市,以至二百里外的长沙市也有人来。彭总在家住了25天,接待来访群众累计达2000多人次。来访的,有的是来表示关心和慰问的,有的是反映“大跃进”中刮“五风”的情况,有的是诉说被拆了房屋、砸了锅、遭干部打骂、缺粮断炊、生活困难的,有的探问能不能分田到户的。彭总都热情接待,倾心交谈,对群众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耐心的解答和说服。当时反映最多的是三个问题:
  一是,农民来访大都要问:“眼前生活困难,能不能分田到户或包产到户,让各家自己来种?”“搞几年富裕了,再合拢也行么。”彭对这个问题态度很谨慎,根据当时的政策和认识说:“农业集体化是一个方向问题,包产到户必然富的富、穷的穷,重新发生阶级分化,以后还要来一次土地革命,这条路一定走不得。”
  二是,有些干部和教员问:“五风是怎么刮起来的,造成严重后果谁负责?”彭说:“刮五风层层都有责任,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强迫命令。现在应该接受教训,团结起来,克服困难,而不要互相埋怨。中央已经颁布《六十条》,就按《六十条》,纠正过来就是了。”
  三是,反右倾问题。彭说:“有人说我1958年放了许多毒,其实我主要是反对拆房子、办公共食堂和集中住宿。我给大队干部写了一封信,提了三条意见,一不要拆房子,二不要砍树,三不要打人。这些话对不对,可以考虑。”同时他对一些被批斗的干部做了解释,说:“中央正在对错斗的干部进行平反,这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才能做到,你们应该振作精神,团结起来,做好工作,不要再有怨言。”
  来访的人,开始每天有100多人,一批接一批,堂屋里坐满了人。彭总一早起来,来人就谈,有问就答,滔滔不绝,真是累得口干唇燥、嗓音发哑。远处来的人还要留下吃饭,遇到生活特别困难的亲友,还要给些钱。以后每天仍有几十人。这样,抽不出很多时间作农村调查,只能叫我到附近几个大队收集材料。过了20多天,彭总终于说:“行了,我们不能在家里住了,换个地方吧!”经与县委商量,转移到响塘区继续作调查,住在锰矿招待所。
  
  (三)深入社队和农户,进行调查研究
  
  这次调查,先后到了两个区、四个公社、九个大队。那时彭总64岁,身体还好,到社队都是步行,县委准备了专用汽车,他也不坐,有时一天要走一、二十里。到社队,听取干部介绍情况,收集有关材料,还召开一些座谈会,访问一些农户。
  彭总老家所在地湖南湘潭乌石公社乌石大队的调查材料,是这次调查中带全面性材料。主要反映三个问题:
  一是,1958年农村“大跃进”运动中造成严重后果。据生产大队提供的材料,1959年粮食产量达到103万斤,“是建国以来最高年产量”。彭总对这个数字有怀疑,要他的癙子把各生产队公共食堂的帐目弄来核对,还是弄不清楚。以后查到1961年粮食产量只有65万斤,比1958年还少5万斤,说明粮食还是严重减产的。生猪也减少三分之二。同一时期,“五风”确实很严重。这个大队先后拆毁房屋四百多间,占房屋总数30%。由于炼铁和办公共食堂烧柴,山林几乎砍尽。干部强迫命令、瞎指挥,打人成风,干群关系十分紧张。刮“共产风”,群众生产情绪低落。
  二是,当时群众思想混乱。突出的问题,是有相当一部分社员对集体生产丧失信心,要求分田单干或包产到户。这部分人约占总户数一半左右。要求单干的,多数是家中有劳动力,有些中农,也有原来的贫农。他们的理由是:“人心不齐,集体生产搞不好。”有的生产队已经偷偷地把旱地分掉,麦地包产到户。
  三是,群众生活十分困难。1961年分给社员的基本口粮,每人平均只有300斤(稻谷,下同)。一些减产队的困难户和五保户,口粮远不到200斤,加上前几个月多吃,冬季每月只有10斤口粮,有的户已经缺粮断炊。现金分配每人只有30元7角,除买回口粮支付25元5角,剩下只有5元2角。还有20%超支户,没有钱买回口粮,问题更大。
  据了解,乌石大队在全县还算是中等水平。我们调查南谷公社陈蒲大队,情况更加严重。这个大队1959年粮食产量为94万斤,到1961年只有53万斤,减产43%。可是,征购任务很重,上面分配任务是24万2千斤,占粮食产量45%。除去上交的征购粮,提留的种子粮、饲料粮,尚余口粮24万斤,平均每人只有207斤。加上自留地红薯、芋头折粮12斤,实际口粮也只有220斤,折成大米,每人每天只能吃四两六。再加上前几个月超吃了,今后七个月还余口粮73斤,每天实际只能吃二两多米。这些人家,目前只能吃糠糊糊,有的完全吃青菜、萝卜,有的已变卖衣物换红薯吃。大队估计,到春节前后,约有三分之一的户会断粮;到明春,将有百分之七十的户会断粮。如不立即采取措施,安排好群众生活,将会发生逃荒和非正常死亡。我们把这个队的情况,专门写了《一个减产队的调查材料》,向公社和县委反映。据公社党委同志谈,全公社十四个大队,减产队就有十个,其中口粮在200斤以下的就有六个。据县委排队,全县834个大队,口粮在240斤以下的,就有289个队,占34.6%。因此,安排好群众生活,已是十分紧迫的任务。
  为了全面反映情况,我们调查一个全面增产的金星大队。这个队1961年农副业都增产。粮食总产量65万斤,比1960年增产45%。生猪采取公养与户养相结合办法,基本上已达到每户一头猪。社员口粮437斤,加上自留地粮食,每人可有500斤。现金收入,除提留外,每人还有45元。这个队生产搞得好的经验,主要有一个坚强的党支部,干部作风好,工作抓得紧;再是实行按劳分配办法,一个男劳力可以多分现金200元;还给奖励粮,有的户平均口粮可达700斤,调动了群众生产积极性。
  此外,还调查黄荆坪镇一个集市贸易情况。这个集市是1960年恢复的,现在每场赶集的人达800左右,成交额约2000元。开放集市贸易,确实起到活跃农村经济,支持农业生产,增加国家收入,方便群众生活的作用。当时主要问题是物价高涨。鲜猪肉卖9元6角一斤,母猪13元一斤,鸡蛋4角5一个,这样价格一般农民是买不起的。
  这次还召开几次手工业工人座谈会,整理了一个手工业的调查材料。1958年以后,大队曾经把独立劳动的手工业集中起来,组织集体生产,由大队包口粮,按时发工资。1961年又恢复独立劳动的手工业者,自负盈亏。但手工业工人为了取得口粮,还要向大队交钱记工或计时记工,完成大队分配的包工任务。这基本上仍然是手工业与农业混合核算,统一分配,手工业工人收入不多,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积极性。另外,那时手工业原材料缺乏,工人经常无工可做。再是没有人愿当学徒,有后继无人之忧。
  总共整理出五份调查材料,都是经过核实,最后经彭总修改审定的。材料打印后,分送省、地、县、区委和公社征求意见。回北京前,彭总写了一封信给杨尚昆:“这次出发整理了五份调查材料。这些材料都已经和省、地、县委同志交换过意见,没有大的不同意见。如有错误,完全由我负责。”他把信交给我,要我带回送杨尚昆。
  
  (四)我不怕,我有话就要说
  
  彭总这次回乡搞调查,总的来说,他态度比较谦虚谨慎,说话能顾全大局,维护中央的威信,按当时的政策作解释。有时还说:“我是个犯错误的人,说话对不对,你们要考虑。”
  但是,也有一次,他实在憋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发雷霆。那是11月8日,有几个妇女来见彭总,诉说她们红星生产队基本口粮原定为300斤,现因减产只给148斤,从八月份以来已吃去75斤,下余要到明年二月才发给。她们说:“彭元帅,你看看去,这会饿死人呀!”这些人走后,彭总要我马上去那个生产队查访。我到那里,找一些干部查问,又到几户群众家里看看,确有一部分人家已经缺粮,揭不开锅。那天晚饭后,来人散尽,我向彭总汇报这个情况。他听后情绪激动,在堂屋里来回走动,终于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疾呼:“北京有些人就是报喜不报忧,净听好的,做官当老爷,也不下来看看。”“现在有人吃不上饭啦!我们对得住群众吗?”“我不怕,我有话就要说,回北京一定要报告党中央。”
  对于庐山会议,他在公开场合不说,心中仍有自己的看法。一次是在湘潭地委吃过午饭后,他与我交谈中说了一些意见:
  “庐山会议,印发国家计委一个文件,说到工农业生产比例失调问题。这个文件,我看了三遍。当时要是认真讨论一下,国民经济情况就会比现在要好一些。”
  “我在庐山会议写的信,提到当前突出问题是工农业比例失调问题。现在看来,不仅工农业有比例失调问题,工业各部门之间也有比例失调问题,国民经济两大部类安排也有问题,非生产性建设搞多了。”
  “我在庐山会议上是起了坏作用的。当时看到问题严重很着急。有一天想去找主席谈一谈,到中午十二点,主席还没有起床,回来后写了一封信,就把事情引导到另一方面去了。”
  “根据我的切身、狭隘的经验,纠正“左”的错误要比纠正右的错误难一些。王明路线就搞了四年。”“斯大林《论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一书中,主要提到有计划按比例发展和价值法则问题。我看总路线改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有计划按比例地、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比较好。”
  “我在庐山会议上犯了错误,是过大于功。人家说我要翻案,其实我并不想翻案。我今年64岁了,如果中央同意,还可以作几年调查研究。如果中央不同意,我还可以劳动,回家种田去。”
  再有一次,早晨散步时,彭总说1958年到苏联和东欧出国访问的事。他说:“那次出国访问,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其他许多人一起去的。回国后,我向中央详细作过汇报。说我同赫鲁晓夫个别谈话,我不会说俄语,当时有翻译在场,我说了一些什么,都可以调查嘛!”
  彭总从北京来到农村作调查,可是心中一直挂念着国家大事。12月20日那天,湘潭县委书记来向彭总汇报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的情况,并说到中央已通知将于1962年1月10日召开扩大的工作会议,总结1958年大跃进运动以来的经验教训,全国省、地、县委书记都参加。彭总听到这个消息后,感到这次会议很重要,他决定立即回北京。这次调查原来打算搞三个月,后来搞了56天就返回北京。
  
  (五)专案组追踪调查,余波不断
  
  回北京后,我把彭德怀的信及五份调查材料送给杨尚昆,并把这次出差过程中的情况向杨作了口头汇报。杨要我把这次调查的情况和问题,分别整理两份材料,准备报送毛主席。我照办了。
  本来,这次出差的事到此可以了结,但是,后来事情发展并没有完,余波不断。
  一件是,彭下乡回来后,看到中央扩大的工作会议文件,特别是中央工作报告中说:“彭德怀党内有一个小集团”,“里通外国”,感到很大的委屈和不满。因此,他把自己一生的经历,是非曲直,详细写了一个材料,报送中央,要求予以审查。这就是所谓《八万言书》。后来有人传说,这个《八万言书》是我给写的。其实,我下乡回来后,只与彭总的机要秘书通过一次电话,告诉他《调查报告》中有几个字要修改。除此以外,我同彭总没有任何联系。
  第二件是,1964年6月间,中央彭德怀问题专案组专门派人去湘潭,对彭1961年回乡情况作了一次“追踪调查”,然后向中央写了一个《关于彭德怀同志1961年回湘潭情况的调查报告》。这个报告把“乌石之行”说成是彭德怀“别有用心、满腹牢骚”,散布了一系列“反党言论”。这个报告在小范围内印发了。那时我已调到中央办公厅秘书室任副主任,田家英同志把这个报告给我看,说“你61年不是跟彭德怀下去的吗?你把报告拿回去看看。”我回来一看,大吃一惊,其中有些言论是断章取义的,我听到的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些话我根本没有听到过。我立即找综合组长何均,向他说:“这个报告中有些问题,我没有听到过,有些问题我没有听出来,所以回来后没有反映。”何均说:“听不出来也没有办法,承认我们水平不高就是喽。”何均当即向杨尚昆反映这件事。杨表示:“那次出差的情况,当时都向主席报告过了。”还说:“原来报告前面,还写了四个随行人员的名字。后来我打电话给贺龙,说随行人员都是中央办公厅派去做具体工作的,是否名字不要写上。贺老总同意,印发报告时,把这几个人名字去掉了。”这件事以后没有追究。
  第三件是,1964年七、八月间,中央党校揭开杨献珍问题,有一天,杨尚昆要我去他的办公室。杨问我:“1961年彭德怀下乡时,是否有人到火车站去送行?”我说:“有警卫局、中直管理局的同志。”杨问还有谁?我想了一下,说:“还有中央党校同志,他们是送杨献珍上火车的;第二天杨到郑州车站下车。”我如实作了汇报。
  第四件是,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我随彭德怀回乡这件事,整整斗了我八年。在批斗中,我把随彭总回乡56天的过程,一天一天写得清清楚楚。我说:“彭德怀是政治局委员、元帅,我这个小干部,怎么可能包庇这样的大人物呢!”但是那时候申辩是没有用的,最后还是给我戴上一个“包庇彭德怀”的帽子,给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直到1979年7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半年多,才把这个问题平反了。(责任编辑:萧辰)
  彭德怀在平江农村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