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0期


郭沫若夫妇与两位日本科学家

作者:王廷芳




  1955年12月,郭沫若率中国科学代表团访问日本,在京都会见了专程从名古屋赶来欢迎他的日本民主主义科学者协会副会长、名古屋大学教授、著名核物理学家坂田昌一。虽然两人是初次见面,但谈得十分投机和愉快。郭老诚恳地邀请坂田先生方便的时候访问中国,坂田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并表示尽快到向往已久的中国访问。1956年春天,坂田到瑞典参加斯德哥尔摩世界和平理事会特别会议,会后应日本和平代表团之邀一起来到中国,并很快见到了郭老。两人对这么快就在北京重逢特别高兴。郭老设宴为日本代表团接风,和坂田共同回忆不久前的京都会面,坂田还向郭老介绍了这次欧洲之行的所见所闻。郭老要坂田提出想到什么地方,想见什么人,他尽力安排。坂田这次在中国访问了三个星期,十分满意。他说:“比起以前的海外之行,在中国的三个星期最使我感动,所有看到的事,见到的人都深深刻在我心里。”
  时隔8年,以坂田为团长、有山兼孝为顾问的庞大的日本科学代表团参加了北京1964年科学讨论会。有山兼孝也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曾在1957年随朝永振一为团长的日本物理学家代表团来中国访问时见过郭老,与坂田既是同行又是朋友。郭老见到他们不胜喜悦,在四川饭店用家乡菜宴请全体成员,并当场为61名团员每人写了一幅字。当每人都拿到郭老的字后,全场掌声雷动,坂田和有山也激动地握着郭老的手久久不放。我在郭老身边工作了20多年,郭老一次写这么多字送人是唯一的一次。
  5年后,1970年1月20日郭老接到有山的一封信,说坂田在1968年春天发现患了骨髓肿瘤,病情发展很快,现在只能靠输血维持生命了,在他们感到束手无策时,想到了郭老,问问郭老能否考虑请中医用中药为坂田治疗?
  郭老对此事极为重视,恰好当天下午周总理联络员刘西尧到郭老家商量工作,郭老就和他商量此事的处理办法。刘西尧当下打电话给卫生部军代表邱国光,请他马上找知名中医咨询,并要拿出初步意见,而后刘西尧马上回去向周总理汇报。郭老立即给有山写信表示对坂田先生的关注与慰问。21日下午2点,刘西尧来电话转告郭老:
  关于坂田昌一的事,已简单地报告了总理,总理已批示同意按郭老和刘西尧商量的办法迅速办理。
  下午4点,周总理的批件送到郭老手中,郭老说“总理办事就是雷厉风行”。22日,卫生部的中药处方送到郭老处,郭老马上又写信给有山,连同药方一起寄去。
  2月3日,郭老接到了两封来自日本的信,一封是他的老友西园寺公一的,里面附着坂田昌一的夫人坂田信子1月23日的信,是请西公转请郭老为她丈夫写一封信,鼓励他战胜病魔。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收到郭老寄去的信。另一封是坂田昌一寄来的春节贺卡。郭老当即就写了回信。十天后,有山来信,一面感谢郭老,一面提出缺两味中药——鸡血藤和阿胶珠。又过了五天,郭老托西公将买到的中药转交有山。不久,坂田就写来了感谢信。4月中旬,消息传来——坂田服用中药后病情有所好转。5月中旬,有山来信说,坂田准备在月底出院,还附了一张坂田的近照。另外询问一下药方是否要更换?郭老看着照片说:虽是满面笑容,但还很憔悴。要真是好转,倒是奇迹。他回信告诉有山:处方不用更换。
  9月26日,外交部报告:坂田昌一病危,请郭老去电慰问。郭老叹到:预料中的事终于来了。10月16日坂田病逝。同一天,科学院送来坂田十天前发来的电报,电文说:
  希望中日两国科学家携起手来,共同为人类的幸福和世界的发展而尽力的日子早日到来。
  希望早一刻回到这条战线。
  郭老看着电报中的最后一句话感慨地说:他的希望落空了。17日,坂田信子发来讣告。25日,有山来信详细报告了坂田逝世前后的情况。郭老在回信中称坂田先生:
  身虽永逝,精神长在。并应他们的请求,为坂田昌一墓碑题辞:
  科学与和平,创造日日新。
  微观小宇宙,力转大车轮。
  坂田昌一先生千古
  郭沫若
  郭老的题辞现在已嵌刻在坂田昌一的墓碑上,手迹原件由坂田信子夫人珍藏着。
  1971年2月19日,郭老收到坂田夫人的来信,并附有郭老送给日本冈山后乐园的两只丹顶鹤和亲手题写诗碑的照片。她是见到日本报纸上有刊登郭老将率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参加名古屋第三十一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消息后非常高兴,希望到时能见到郭老,当面感谢郭老对她丈夫的关怀与帮助。郭老在25日回信,感谢坂田夫人寄来的照片,称赞坂田先生:光辉业绩,照耀人寰,长垂不朽。同时告诉坂田夫人有关他访日之事仅是误传。此后,坂田夫人还给郭老寄来坂田的遗著10部。
  1973年元旦,中科院外事局收到坂田夫人1972年12月10日给郭老的来信。一方面说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坂田昌一论文集提前出版,并已给郭老寄出,另一方面说她自己经过两年多的痛苦后,也慎重考虑今后的方向,她想去比较偏僻的地方从事幼儿园工作。并且,想在第二年春天来中国,一是看望郭老,二是考察中国的幼儿事业。有山让她与郭老联系,看应如何办理申请手续。中科院外事局附上处理意见报告一并送给郭老,郭老做了很长的一段批示:
  拟欢迎她4月份来访三个星期左右,并建议同时邀请有山兼孝夫妇(如有夫人)。有山是理论物理学家,可请他作作报告。坂田夫人也可以谈谈坂田教授的业绩,来往旅费似可由院负担。如决定邀请,最好请争取时间,通过东京办事处电告坂田夫人和有山教授,以便他们早做准备。
  请送西尧、武衡、建中同志核。
  郭沫若
  七三年元旦
  郭老还在外事局的报告最后一句:“建议请友协考虑安排”下面批了一句:“由科学院直接办如何?”
  刘西尧当天批:“完全同意郭老意见,应由科学院出面邀请,直接办,不应由友协考虑安排。请既按规定报批手续报批办理。”紧接着又批一句:“请速办,并请将我们意见报郭老。”1973年4月,坂田信子(右三)和有山兼孝夫妇在郭老家作客。
  武衡和王建中也都批了照办和同意的字样。
  当时的外事局接到坂田夫人的信后花了10天时间才将翻译好的信送到郭老手中,恰逢年假中,但郭老和刘西尧一天就把该批的文件批完了,而后仅用了5天时间完成报批手续、拟邀请函、审定和签发。由于郭老办事迅速,邀请电报于1月5日就发出了,郭老高兴地说:“这次办得够快的。前年坂田去世前给我的电报,他们给我压了十多天,直到坂田去世后我才看到,我怕这次他们一办又是半个月二十天。”
  1月16日有山兼孝来信感谢郭老对他们夫妇的邀请,告诉郭老他们还需征得他们学校的同意,另因他们夫妇都有慢性病,还要医生同意才行。但他相信这些都不是问题。郭老在他的信上批到:
  送科学院外事局。此信我已看了,请译出送西尧、武衡、建中同志阅。坂田夫人尚无信来,或许不两天会有来信的。届时再一并处理。如四月份不方便,可让他们选择自己适当的时日。
  郭沫若
  1973.1.16.
  2月初,坂田信子和有山兼孝夫妇办好一切出国手续,并告诉科学院他们将于4月7日从东京出发,经香港到中国。3月中旬,科学院外事局在草拟接待计划时征求郭老意见,郭老经过缜密思考,有些意见还和我交换过,然后分别在14日和20日给予答复,其中指名参与接待的人员有:周培源、严济慈、裴丽生、吴有训、陈冰,并特别提出“今后可让裴丽生、严济慈多搞些外事活动。”
  严济慈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1972年酝酿召开人大时,不但将他原有的人大常委会委员免去了,而且还去掉了他的人民代表资格。这次人代会虽因林彪事件没有开成,但严老仍被靠边站,郭老对这种情况十分着急。这次机会来了,郭老和我商量把严老推出来。通过这次接待外宾,严老的名字和照片又出现在报纸上,这就等于对外宣布严老“解放”了。严老为此很感激郭老。
  裴丽生同志公开出面接待外宾一事却出现了意外。裴丽生原本正在主持中国科学家协会的日常工作。当我们发现在接待外宾的计划中根本没有裴丽生的名字时,我们还以为是因为他不是主要接待者,所以不用写在计划中。但不久他突然被调到图书馆去当顾问。这实际上就是不让他工作了。然而,这件事从来没有人向郭老汇报过,对此郭老特别不高兴,虽然他不是行政上的一把手院长,但他是党组书记。从这件事看出当时科学院的重大事情他做不了主。利用接待外宾的做法让裴丽生公开露面,是郭老反复斟酌并征求过我的意见的。因此郭老总感不安,怕是我们害了裴丽生。
  我安慰郭老:就是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这样处理他。郭老多次让我去看望裴丽生,当我转来他对郭老的问候,并告诉郭老裴丽生很泰然时,郭老才心安一些。
  钱三强同志也是通过接待外宾而“解放”的。三强同志“文革”前是二机部副部长兼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所长,自“文革”开始后就没有公开活动过,也没给他工作,是彻底的“靠边站”。坂田信子在来华前寄给三强同志一本登有坂田昌一文章的杂志,并表示希望能在北京见到他。为此科学院外事局询问二机部:三强同志能否出面接待这批日本外宾?如果不能,客人到京后怎样答复?就在外宾从东京出发的那天,二机部答复,二机部核心小组讨论的意见是:为了工作需要,原则同意钱三强出来。建议科学院报告国务院和总理。直到外宾到达北京机场时,有山兼孝再一次提出见钱三强时,这个问题还没有定下来。科学院军代表王建中的意见:可以见外宾,不见报。不用报国务院了;武衡则主张给国务院写报告,和二机部会签。他认为三强同志可以见外宾,也可以见报。他们征求郭老的意见,郭老同意武衡的意见。4月12日中科院给国务院写了专题报告,当日李先念在报告上批示:
  拟同意,总理批。
  总理当日批示如下:
  要刘西尧同志找钱一谈,如谈得好,可以公开活动,并仍参加原子能研究所的工作。
  国锋、登奎同志核
  周恩来
  1973.4.12
  坂田信子和有山兼孝夫妇是4月8日由深圳入境到达广州。一同到达的还有应中国科协邀请的东京工业大学名誉教授河上益夫等三位学者和漆户暾先生。当晚在广东省科技局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坂田信子说:1964年她丈夫写的文章毛主席看后给予很高评价(坂田昌一的《坂田模型》),坂田回国后曾对她说:“我的文章在日本没有引起重视,但受到中国最高领导人毛主席的赞扬,这说明我的路子走对了。”
  日本客人是4月9日到北京的,我陪同于立群代表郭老到飞机场迎接,同去的还有周培源夫妇和严济慈等多人。翌日晚,郭老夫妇、吴有训夫妇、周培源夫妇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日本客人。坂田信子握着郭老的手说:“坂田在世时,经常提及和念念不忘郭沫若先生的恩情,他还常对我说病治好以后,一定带我到北京见见郭沫若先生。今天我是根据丈夫生前的愿望来中国访问的,看到郭沫若先生的身体这样健康,内心十分高兴。”合影后,于立群因有些发烧而提前告退。大家在接待大厅坐定后,坂田信子一边拿出一张坂田的照片送给郭老,一边禁不住哭了起来。郭老安慰她说,坂田先生虽然去世了,但他的容貌犹在;他在学术上有很大成就,他的成就还在,请不要悲伤。……我选定4月份邀请你们来是因为4月份北京天气已经转暖,正是百花争妍的季节。……坂田信子表示,这次到中国要好好学习,将余生的精力贡献给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事业。有山兼孝说:坂田昌一先生患病期间承蒙您各方面的照顾,并迅速给了我们中医药方和一些中药,这不仅对坂田夫人和我,而且对日本科学界也是一个很大的鼓舞。我相信坂田昌一先生和中国科学家共同开辟的日中物理学界、科学技术界的交流,今后将会有更大的发展。我将全力以赴地为进一步加强这种科技交流做出自己的贡献。郭沫若先生是我们亚洲科学界的元老,希望给我们更多的指教。郭老说:“日本科学家对科学的发展是做出了贡献的,我们的毛主席对坂田学说就很欣赏。坂田先生所走的路我们要继续走下去。我们应该携起手来为人类的进步做出贡献。我不是什么元老,但我的年纪确实老了。如果我还年轻的话,真想再去日本,向日本人民学习20年。(这时坂田夫人笑了)看见坂田夫人的笑容,我们就高兴了。”郭老最后说:“坂田先生所开辟的道路是正确的,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将是越走越宽广,越走越正确,越走越平坦,越走越光明。我们中日科学家都应沿着这条路,子子孙孙地走下去。”随后,中日两国朋友的歌声把宴会推向高潮。
  4月15日上午,廖承志、楚图南率中日建交后的第一个友好代表团出访日本,坂田信子和有山兼孝夫妇应邀到机场参加送行。郭老把他们介绍给邓小平、李先念等前来送行的党和国家领导同志。大家都很高兴。
  4月15日下午,郭老在家里会见坂田信子和有山兼孝夫妇。当客人到来时,郭老和于立群带子女到二门外迎接,大家一起步入内院。郭老指着院中两棵盛开的海棠对客人说:海棠今年开得特别好,它们也和我们全家一样,热烈欢迎你们的到来。说得大家都笑了。郭老又指着满院含苞待放的牡丹说:我最喜欢牡丹,我这里的牡丹品种比较多,有的也很名贵,但要十多天以后才能盛开,它1964年8月,在北京科学讨论会上,郭老为日本代表团团员题词。(左一为坂田昌一团长)们是想挽留你们多住些时间再开放欢迎你们。大家又是笑声一片。在客厅,郭老送给客人自己亲笔写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并在扉页上题名。然后向客人们介绍客厅正墙上挂的傅抱石的巨幅山水及他与傅抱石的友谊。当说到郭老的儿子郭汉英也在从事物理研究时,有山兼孝说:你们的儿子和我是同行,我感到很幸运。日本也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希望你们的子女能到日本来看看。坂田信子也接着说:我们的后代将会沿着郭沫若先生和我丈夫建立起来的友谊之路发展下去。接着大家又一起参观了郭老夫妇的办公室、于立群的书法作品和她写字用的特大号毛笔——笔杆象拖把杆一样长,笔头象扫帚一样大。坂田信子对于立群的书法更是赞叹不已,面对各式条幅、横披、册页,有工整精小的隶书、有五尺乘五尺一个的大字,有一丈五尺长的对联……她说:太了不起了!真是大开眼界,我作为一个妇女为此而感到自豪。很快,两个小时过去了,郭老诙谐地说:肚子提抗议啦,我们应该吃饭去,边吃边谈吧。这时于立群摘了两把海棠花送给客人。
  大家乘车到北京烤鸭店。客人不仅品尝了烤鸭,还到厨房参观了制作过程。晚宴气氛轻松愉快,已是九点多钟了,大家仍兴致不减,我怕郭老和于立群太累,给郭老提了个醒,郭老举杯讲了几句话,结束了宴会。这次会见给客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没有想到会到郭老家中做客,还见到郭老的子女并一起吃饭。就连平时不大讲话的有山夫人第二天早晨还兴奋地谈起:昨天我真高兴,一夜都没睡好觉。郭先生对我们的关怀真是永世难忘。
  事后,郭老分别为坂田信子和有山夫妇题了诗,给坂田夫人的诗是:
  一生充实有光辉,满门桃李正繁枝。
  孟光不愧梁鸿志,天下英才教育之。
  给有山夫妇的诗是:
  樱花时节海棠开,好友随春一道来。
  园内牡丹犹有待,含情留客无忙回。
  4月17日,钱三强、彭桓武到北京饭店看望了日本客人。他们和坂田先生、有山教授是老朋友,这次和有山旧友重逢,非常高兴,无所不谈。此时有山教授诚恳地提出:中国的学生高中毕业后在工厂、农村劳动时间太长,这样会严重影响对青年人的培养。
  在京期间,客人们除了名胜古迹外还参观访问了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和原子能研究所、北京大学、儿童医院、妇产医院、幼儿园、工艺美术工厂、地铁、防空洞和《文化大革命中出土文物展》。有山教授还和同行进行多次学术交流与座谈,使当时被封闭了五六年的我国学者受益匪浅。在客人的要求下,他们还作为普通乘客坐了一次北京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人给他们让座,他们感触很深,感觉中国人有礼貌,讲秩序,这种传统应该继承发扬。
  4月21日,严济慈、陈冰、崔泰山陪同客人去南方访问,我和郭汉英陪于立群代表郭老为客人送行。客人未到,在机场候机室我们见到了钱三强,我们和他已经五六年没有见面了。当我们和他握手时,他激动得两眼都湿润了。
  日本客人见于立群前来送行十分感动,于立群亲手把郭老写的一张关于
  “孟光不愧梁鸿志”的解释交给坂田夫人,并请崔泰山当场翻译给她听,坂田夫人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人民日报》发表一条短讯:《坂田信子等日本朋友去南方访问》,在送行的名单中出现了钱三强,这是他“文革”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这等于宣布他“解放”了。
  客人又访问了南京、无锡、苏州、上海、杭州。后由上海回广州。在赴深圳出境前,广州市举行欢送宴会,坂田夫人讲了半个多小时的话,她说:郭先生比我丈夫向我介绍的还要好,他对我讲的话比父母讲的还亲切。
  这次接待工作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把它回忆整理出来,是想通过这件事说明:一次成功的外宾接待,从周总理、郭老到每一位做具体工作的同志,要付出多少精力。而一次成功接待所产生的效果又是巨大的,影响是深远的。
  此后,坂田夫人和有山教授一直和我们保持着友谊和联系,直到他们去世。(责任编辑:瑶 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