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谁把吴祖光定为右派
作者:张 颖
整风运动开始后,中国剧协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最初党组成员都参加了。田汉是组长,具体负责整风事宜的是剧协的两位副秘书长,其中一人担任副组长,我也是成员之一。这两个副秘书长刚从外地调来剧协不久,他们在戏剧界没有什么名气,但很有一点野心。在从整风向反右的转变中,他们在戏剧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戏剧报》是全国戏剧界的主要舆论阵地,为了造声势,领导小组决定《戏剧报》应该首先鸣放起来。于是我在《戏剧报》编辑部传达指示,并派出了《戏剧报》内所有记者以及编辑,约有十数人在北京各戏剧院团,其后到上海、武汉、四川等地去采访,动员大家提意见,要大家鸣放。最初几天,没有人响应,于是我亲自给吴祖光等人打电话,告诉他要派记者采访他,希望他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其实他最初是碍于情面才接受采访的。记者回到编辑部写了一篇采访吴祖光的报道,文章中主要谈到文艺工作的领导许多都不是内行,所以常常会有不了解情况而瞎指挥,使文艺创作不能很好发展。这样的意见在当时相当普遍,而在各个专业确实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戏剧报》发表北京及各地戏剧界人士的鸣放报导约有三期(当时为半月刊)。
到六月初,风向突然转变。上海《文汇报》受到批判,《人民日报》刊登社论《这是为什么?》反击右派猖狂进攻,很快全国各地掀起反右派的大浪。中国剧协整风领导小组立即变成反右派领导小组。在剧协内首当其冲的是《戏剧报》。田汉在《戏剧报》发表了几篇文章,如《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为演员的青春请命》等文章,被视为向党进攻的右派言论。《戏剧报》编辑部成了"剧协"右派分子的大本营,编辑部记者和编辑大部分都被划成为右派分子。我一时被打糊涂了。当时是我布置记者们去采访,责任不在他们。那两个领导指着我说:"你就是《戏剧报》右派的头目。"过了几天,反右斗争更扩大了,要抓社会上的右派分子。戏剧界没有知名人物当右派分子怎么行,于是在《戏剧报》上找到了采访吴祖光的报道。《外行领导内行》是尖锐问题。领导小组上报材料中提出了吴祖光。我知道后坚决反对:吴祖光的意见是我们特意采访他才说的善意批评,并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怎么能看成反党言论而定右派呢?那时田汉的两篇文章已经在党内受到了批判,他心情十分沉重,一言未发。剧协定右派名单上报文联党组后,我被撤消党的职务,撤职检查。那个副组长成了戏剧报主编。
吴祖光的材料上报后,文联领导认为还不够,于是又召集一个座谈会,让一些有所谓右派言论的著名文学家、美术家、音乐家,包括吴祖光等人,继续鸣放,并就此组织成一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章报道。参加这次座谈会发言的人,几乎都被定为右派分子。吴祖光的发言,其实没有更多的内容。而见报时文章却加了一个吓人的标题:《党,趁早别领导文艺工作》。这就是典型的右派言论了。我记得那个领导将这篇文章拿到编辑部来已经是打印好的通稿,准备在《文艺报》、《戏剧报》上同时刊登。像这样的标题显然不是田汉所写。文联反右派领导小组拟定各协会右派名单时,虽然田汉仍以剧协党组书记的身份参加讨论,其他成员作为领导中的积极分子也参加了会议。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有次去看望阳翰笙同志,他劫后余生忽然提起旧话,说当年反右派时,剧协右派分子名单我名列首位,后来是文联领导认为我既无反党言论,又无反共文章,只是行政上犯了严重错误,属思想极右,后期批判处理,就不定为右派分子。1958年反右派斗争后我被调往《剧本》,接受批判。我都记不起来在各种会上曾作过多少次检讨,受到多少批判,但总是通不过。可能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身心疲惫已极。最终是我在一次检讨会上突然晕厥过去,被抬至协和医院抢救,诊断为急性心肌炎。两个月高烧不退,从此卧床不起。在北京医院住院一年有余,我这个思想极右分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吴祖光被打成右派分子,不仅他个人受害,而且全家遭殃。我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始终感到内疚。1996年董健写了一本《田汉传》,1997年在北京出版。在这本书中有一段关于吴祖光被定为右派分子的叙述。我不知道董健是从哪里得到当时那些似是而非的情况,写得如此详细具体:"1957年这一关,田汉总算过去了。他只是因为那两篇‘请命的文章‘受到批评,并没有被划为右派。……于是赶快检讨自己,轻装上阵投入反右派斗争。他身为剧协主席,必须亲自主持剧协反右派;一次次批判右派吴祖光的大会都是他主持的,有时还要发言。……他不是不知道,此次鸣放中吴祖光完全是被强拉着鼻子去吃钓的一条鱼。文章是〈戏剧报〉派人去动员写的,文联的鸣放会,是文联两位领导人写了信去请来的,更为要命的是吴祖光文中所讲的那些右派言论和他两篇"请命"文章的意见实在相差无几,有的地方还没有田汉的论点尖锐。……当吴祖光那一双充满困惑怨愤的大眼睛向田汉看来时,田汉觉得像一支支箭似的向他射过来。……
人到无可奈何之时往往会欺骗自己,以臆造的逻辑安慰自己失衡的心。田汉强迫自己相信,吴祖光既然被定为"右派",那他一定是反党的,尽管我田汉说过的话和他吴祖光说过的话表面相同,实质上是不同的。……但将这篇文章发表时,田汉却大笔一挥,将标题定为〈党,趁早别领导文艺工作〉,这一改动,性质大变,确实把吴祖光和田汉分开了,这样批起来也就觉得"理顺"了。这样做,可害苦了吴祖光,这时,我们分明看到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被政治斗争扭曲,揉偏了的假田汉。……"我不想对《田汉传》这本书作任何评价,但这番叙述是猜测和心理分析,而不是历史真实。作者对当年复杂的矛盾斗争情况,是不了解的。因而又引来新的麻烦。
当吴祖光知道了有这一段描述后,信以为真,认定当年是田汉为了保全自己而陷害了他。1998年,吴祖光带着他的妻子新凤霞回常州老家探亲,新凤霞不幸突发脑栓塞,不治身亡。吴祖光悲痛欲绝,撰写纪念文章,感到新凤霞的病是他被划右派所累,又联想起董健书中所述田汉害他之事,难免文中痛责田汉。文章刊登于香港《明报》,很快被台湾一些报刊转载,于是又卷起了一阵反大陆文化人之风。吴祖光受了冤屈,使他大半生都过得不舒畅,田汉在文革中惨死狱中,这都使我辈人很感悲伤的事。而今几十年过去之后,田汉又背上了这个黑锅,更使人难受。
2000年,陈明远先生想要化解这两个前辈朋友之间的误会,他于是做了些调查核实情况,说明当年把吴祖光划为右派并不是田汉主持的。陈先生与我以往并没有什么交往,可能是他知道我看了吴祖光的文章,曾给祖光打过电话,想解释一下当年的实情,所以他给我打电话。我记得那次电话中谈的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是反右派时,我主持《戏剧报》工作的真实情况,另一点是他说在调查中看到一些资料,可以说明吴祖光被划成右派,并不是田汉所为。他还告诉我,他要写篇文章为田汉恢复原来的真面目。我曾在电话中回答他说,我很高兴他能写这篇文章。而当陈明远的文章发表后我阅读时使我大吃一惊。文中居然写道,曾经采访过张颖,她是当时的知情人,张颖说,错划吴祖光为右派分子的是周扬。这个内容和我同他在电话中所谈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根本就没有提到过周扬的名字。
时间已经过去数十年,究竟是谁划定吴祖光为右派分子?这其实是很难说清楚的,也很难归咎于哪一个人。那时候田汉已经没有了权力。周扬虽有这权力,但具体到具体的人,他也不能专断定名,据我记忆当时的情况,中国文联反右派领导小组(这名字可能不准确)对整个文艺界是最有决定权的。而这个小组又由各协会的领导组成,名单由各协会提出。在文联领导小组中讨论以后,还要上报更高一层领导才能决定。当年的这批领导据我所知,几乎都已作古(也许还有个别健在的吧?),文联的档案在文革中失散殆尽,从哪里能找到当时的会议记录呢?没有记录等于没有了证据。又比如吴祖光那篇文章是谁定的标题?如果找不到文章原稿,找不到笔迹,怎么能证明是田汉大笔一挥呢?
那个时代的许多事情离不开当年的大背景,那段历史,留给历史学家们去研究评论吧。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人,如我者受到过伤害,也可能伤害过别人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这一代过来人要吸取,也应该让后人知道。
(责任编辑:晓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