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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与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
作者:徐 焰
从画家黄苗子处意外得到一份毛泽东词稿
抗日战争后期,国民政府的战时陪都重庆是大后方文化人聚集之处,一些不满国民党黑暗统治的有志之士在交往中形成了若干带政治色彩的文化沙龙,“二流堂”便是其中之一。此时,作为一个深受五四精神熏陶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吴祖光正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副刊《西方夜谭》任编辑,经常出入“二流堂”之中,与画家黄苗子经常碰面并成为好友。此前,他已经创作了《正气歌》、《少年游》、《牛郎织女》等一系列作品,在社会上已有名气。
1945年8月10日傍晚,重庆传来日本政府准备投降的消息,当夜全城狂欢,次日重庆多家报纸都在头版登出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诗句。8月28日,毛泽东到重庆谈判,国内和平成为各界的期盼。在这种形势下,迫于内外压力,国民党当局被迫取消了战时以“防止泄露军机”为名实行的新闻检查制度,特务活动也在表面上有些收敛,民间报刊算是多少有了一点发表不合官方意愿的作品的自由。
11月11日,中国共产党在重庆的报纸《新华日报》发表了一首柳亚子对毛泽东所作《沁园春·雪》的和词,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报上有“和词”,却见不到所和对象,有兴趣者便急于找到未发表的原词欣赏。不少人向《新华日报》询问索要,答复均是未经作者同意不便公开,而毛泽东已于10月11日返回了延安,如请示则往返费时。这种委婉的拒绝,反倒更助长了众人的好奇感。
吴祖光当时也是诸多好奇者之一,他反复打听,很快从自己的朋友、画家黄苗子处抄到一份毛泽东的词稿。据黄说,这又是从“小民革”负责人王昆仑处抄到的,不过其中有缺漏之处。当时重庆还传出其他手抄本,吴祖光又从另外两处抄到此词,将三稿相对,终于得到一篇完整的词稿。
毛泽东的这首《沁园春·雪》,是1936年2月率红军东征渡黄河前夕在清涧县袁家沟所写,在重庆谈判期间送给“阔别羊城十九秋”的老友柳亚子。毛泽东还附信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
书赠柳亚子的这首词,毛泽东共写了两份,其中有一件写在“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的信笺上,笔锋雄劲,堪称一副上乘的书法作品。这首后人熟悉的名篇全文是: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吴祖光不顾劝阻,才使“禁余流传”的词作公诸于世
毛泽东这首《沁园春·雪》气势博大恢宏,与古往今来中国文学史上众多的咏雪诗词相比较,无论是在构思立意上,还是在气魄力度上都有天壤之别。精于诗词的柳亚子看后,连呼“大作,大作”。
10月11日送别毛泽东之后,柳亚子又反复吟诵这首词章,情不能抑,诗兴激扬,在10月22日“次韵润之之咏雪作”填词《沁园春》一首为和: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土,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慨;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下天地,把握今朝。
柳亚子做出这首和词后,连同毛泽东原词一同送到《新华日报》要求发表。此时周恩来在重庆领导中共代表团,出于某些考虑,他和其他一些同志不同意发表毛泽东的词稿,只安排发表了柳的和词。对此,柳亚子在随后为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所写的跋文中说明了其中原委:
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当与润之详论之。余意润之豁达大度,决不以此自歉,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下之讥欤?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
在这篇跋文中,柳亚子说明“中共诸子”担心有人会以“类似帝王口吻”为由对毛泽东的词攻击中伤。柳亚子却认为不必如此顾虑,毛泽东既然愿意把词写给他,就不应禁止发表。大概出于这种观点,他把这首词的原文向王昆仑等友人“流传”出去,黄苗子正是从王昆仑处抄来交给吴祖光的。
吴祖光看到这首词后,马上认为:“从风格上的涵浑奔放来看,颇近苏辛词派,但是找遍苏辛词亦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他认为:“这样的稿件是可遇难求的稿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稿件啊!”
在蒋介石独裁统治下,一家民营报刊公开发表毛泽东的词稿并附加赞语,毕竟需要些勇气,吴祖光却全无畏惧。此时也有人从另一种角度劝吴祖光,说毛泽东本人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写旧体诗词,《新华日报》正是为此只发表柳亚子的和词而不刊登原词。吴祖光却表示,《新华日报》是中共党报,当然要受党的主席约束,而自己编的是一家民营报纸,发表这首词又有何妨?于是,吴祖光以《毛词·沁园春》为题,于11月14日在该报副刊显著地位发表了此词,并加“按语”云:“毛润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据毛氏自称则游戏之作,殊不足为青年效法,尤不足为外人道也。”
《新民报晚刊》上登载出毛泽东的词,立刻轰动山城。全国各大城市许多民营报纸争相转载,广为流传。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和词、论文、乃至其他样式的文章纷至沓来,涌现于不同性质的各种报刊,衷心赞颂与恶意中伤相交,笔枪舌剑针锋相对。这场文坛风暴的掀起,吴祖光起了重大作用。他当时的态度也很鲜明,即在报上公开称颂毛泽东的词“睥睨六合,气雄万古”,“气魄之大乃不可及”,这在国统区那种环境中是非常难得的!
蒋记御用文人以和词相围攻,掀起诗坛大战
当年只要略懂些诗词的人,都能看出《沁园春·雪》是以词咏志抒怀,说明在“如此多娇”的神州大地上,只有共产党人是“今朝”真正的“风流人物”,对以往的帝王将相以至国民党政权都是极大的蔑视。此词传到蒋介石的侍从室,据说立即引起蒋的震怒。
蒋介石此人精于权谋,从不会写诗词,对抗毛泽东的诗词只有责令御用文人出马。根据侍从室发出的指令,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立即召开会议,要求步毛词原韵以和词的方式批驳,中心意思是要说明毛泽东此番来重庆并非是想谈判和平,而是要“争当帝王”。具体负责组织稿件的《中央日报》主笔兼副刊编辑王新民化名“东鲁词人”,在12月4日的《中央日报》的副刊头条发表了所作的一首“和词”。
抗战军新,受命立功,拥□东飘。当徘徊歧道,中夜惘惘;悚心怵目,举世狂潮。寇患方深,阋墙难再,回首中原烽火高。却倒戈,看杀人掠地,自炫天骄。
山河美丽多娇,笑草莽英雄亦折腰。想翼王投笔,本矜才藻;押司题壁,夙擅风骚。惜误旁门,终虚正果,勒马悬崖着意雕。时未晚,要屠刀放下,成佛今朝。
这首词格调极低,作者一面咒骂中共在抗战期间“却倒戈”“杀人掠地”,又妄劝什么“屠刀放下,成佛今朝”。词中以翼王石达开,《水浒传》里的押司宋江比附毛泽东,更不伦不类。
这篇“和词”发表后,《中央日报》将“和词”任务交给中央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主办的《和平日报》(原为围剿红军时的《扫荡报》),继续向一批反共文人约稿,发表类似的“和词”。其中易君左和词虽攻击毛泽东和人民革命,也对国民党政权的前途感到忧伤,全文是: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难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美人香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这首词,虽将共产党比作杀人如麻的唐末黄巢、秦将白起,却也哀叹此时的“道”已难以“降魔”,即使像汉武帝对皇后陈阿娇那样“金屋藏娇”也无济于事,反映了一派衰败破亡的情绪。
反动文人们奉命攻击毛泽东的词作时,有的文章还联带攻击了柳亚子的和词,说他是“奉和圣制”,是“封建余孽的抬头”。其实,柳亚子本人的和词不仅出于自愿,发表过程还违背中共负责人的意见。国民党报刊上的文人叫嚣,倒真是“奉和圣制”,是蒋家王朝的御用诗作。
诗友捍毛词,唱和作投枪
国民党当局组织对《沁园春·雪》进行攻击时,恰好毛泽东已患重病。1945年11月间,毛泽东身体状况越来越糟,有时躺在床上,全身发抖,手脚痉挛,冷汗不止,不能成眠,不得不脱离工作休养。当时他对往来的电文都很少看,发生在重庆的诗词之战自然也无力涉入。
当时在重庆的进步文化人士中,一些人面对国民党当局组织围攻毛泽东词作,自发地奋起用和词回击,郭沫若就是一个突出代表。12月11日,《新民报晚刊》刊登了郭沫若的《沁园春·和毛主席韵》一首,词云:
国步维艰,寒暑相推,风雨所飘。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战,血浪滔滔。遍野哀鸿,排空鸣,海样仇深日样高。和平到,望肃清敌伪,解除苛娆。
西方彼美多娇,振千仞金衣裹细腰。把残钢废铁,前输外寇;飞机大炮,后引中骚。一手遮天,神圣托付,欲把生民力尽雕。堪笑甚,学狙公茅赋,四暮三朝。
在这首词中,郭沫若谴责了美国当权者挥舞原子弹,并支持国民党打内战的行径。随后他又发表了第二首和词:
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信敏,无器民滔。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气度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
传声鹦鹉翻娇,又款摆扬州闲话腰。说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蛾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未可雕。何足道!纵漫天迷雾,无损睛朝。
此和词在“又款摆扬州闲话腰”后面注:“某无耻文人亦和韵,但反唇相讥,极端反动。”这里指的“某无耻文人”,就是那个因写《扬州闲话》引起过公愤的易君左。当年易君左曾胡说古诗所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是指当地多出烟花女子,引出扬州人士公愤。
1945年12月下旬,毛泽东病势好转恢复工作,马上对自己的词作在重庆发表及引起的反响十分关注。王若飞当时将报刊上刊登的各种正反和词寄到延安,毛泽东看后,于12月29日致王若飞岳父黄齐生先生的信中说:“若飞寄来报载诸件付上一阅,阅后乞予退还。其中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可以喷饭,并付一观。”
著名进步教育家陶行知和邓初民主办的《民主星期刊》,也参加了反击国民党御用文人的斗争。1946年1月25日该刊第16期刊登了署名“圣徒”的一首《沁园春·读润之、亚子两先生唱和有感而作》:
放眼西南,千家鬼嚎,万户魂飘。叹民间老少,饥寒累累;朝中上下,罪恶滔滔。惟我独尊,至高无上,莫道道高魔更高。君不见,入美人怀抱,更觉妖娆。
任他百媚千娇,俺怒目横眉不折腰。我工农大众,只求生活;青年学子,不解牢骚。休想独裁,还我民主,朽木之材不可雕。去你的,看人民胜利,定在今朝。
文坛的这场诗词交锋,也传到各解放区。在华东解放区新四军代军长陈毅得悉这场唱和战,一时也意兴大发。1946年初,他一挥而就三首和词,其中的《沁园春·斥国民党御用文人》这样写道:
毛柳新词,投向吟坛,革命狂飙。看御用文人,谤言喋喋;权门食客,谵语滔滔。燕处危巢,鸿飞寥廓,方寸岑楼怎比高?叹尔辈,真根深奴性,玷辱风骚。
自来媚骨虚娇,为五斗纷纷竞折腰。尽阿谀独夫,颂扬暴政;流长飞短,作怪兴妖。革面洗心,迷途知返,大众仍将好意招。不如是,看所天倾覆,殉葬崇朝。
以《沁园春》词牌为唱和形式进行的这场文坛大战,堪称中国近现代政治史和文学史上一大奇观。当年国共之间的军事、政治斗争,还扩展到文坛之上。当时共产党方面的军事实力比国民党逊色一筹,在心理上却取得了巨大优势。蒋介石统治之腐朽,其文化颓废没落,在诗词咏唱上也居于下风。中国革命力量政治上的生机勃勃和欣欣向荣,在这场诗词大战中表现为意气风发,赢得了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向往,预示着不久将天下归心。
作为引发这场文坛大战的吴祖光,在抗战胜利后不久便离开重庆,后来到香港从事影剧业。“二流堂”的人们,也都各自东西。但是他们的政治取向选择,在国共之间的文坛和战场交锋之初其实就已经注定。
(责任编辑: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