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陈独秀组织对泰戈尔的“围攻”

作者:杨天石




  泰戈尔(1861-1941)是印度文豪,社会活动家,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一生写了大量诗歌和小说。他的作品,表现英国殖民主义统治下印度人民的悲惨生活,谴责封建种性制度,提倡人类之爱与和平抗争,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和很高的艺术成就。1924年4月12日,应蔡元培、梁启超等人之邀,访问中国。至5月29日离华,历时48天。
  泰戈尔的中国之行既受到热烈的欢迎,也遭到猛烈的“围攻”。资料显示,“围攻”的组织者是当时的中共领导人陈独秀。现存陈独秀致吴稚晖函云:稚晖先生:
  《中国青年》周刊拟出一册《反对太戈尔号》,想先生为他们做一篇短文,务请先生允此要求,因为太戈尔此来,在青年思想界必增加一些恶影响,我们必须反对他一下。此请
  道安!
  陈仲甫白。十三
  此周刊准于本月十六号齐稿,先生文章请在期前做好。又白。
  封面题:“请面交吴稚晖先生。”封底有柯庆施所书留言:“施特来奉候,适值先生公出,怅甚。兹特留上仲甫先生信一封、《中国青年》二册,请查收。《中青》稿子,后日下午施当来取。柯庆施留上。”
  《中国青年》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1923年10月20日创刊于上海。主编恽代英,萧楚女、邓中夏、张太雷、任弼时等均先后参加编辑。据封底柯庆施留言,知柯于1924年间也是该刊编者之一。
  本函仅署“十三”。此前,陈独秀还给胡适写过类似的一封信,邀请胡适写稿,署4月9日,据此,知此函为1924年4月13日所作,时当泰戈尔到达中国上海后的第二日。
  1915年10月,陈独秀在《青年杂志》一卷二号发表自己翻译的泰戈尔的诗作《赞歌》,这可能是泰戈尔的作品首次被翻译为中文。进入20年代,出现译介泰戈尔作品的高潮。1922年,郑振铎翻译出版泰戈尔的《飞鸟集》,1923年,翻译出版《新月集》。沈雁冰、郑振铎并在《小说月报》推出《泰戈尔专号》,介绍泰戈尔的作品与成就。但是,这种情况,却遭到陈独秀的强烈质疑。同年10月,陈独秀在《中国青年》第二期发表《我们为什么欢迎泰谷儿?》一文,文称:
  此时出版界很时髦的翻译泰谷儿的著作,我们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欢迎他的艺术吗?无论如何好好的文艺品,译成外国文便失去了价值,即使译得十分美妙,也只是译者技术上的价值,完全和原作无关。欢迎他著作的内容即思想吗?像泰谷儿那样根本的反对物质文明科学与之混乱思想,我们的老庄书昏乱的程度比他还高,又何必辛辛苦苦的另外来翻译泰谷儿?
  昏乱的老庄思想上,加上昏乱的佛教思想,我们已经够受了,已经感印度人之赐不少了,现在不必又加上泰谷儿了!
  文中,陈独秀不仅完全否定文学翻译的必要,也完全否定泰戈尔作品的思想价值,对中国传统的老庄思想,印度传来的佛教思想都持批判态度,显示出这一时期的陈独秀仍然保留着五四时期的反传统色彩,并且更加激进了。
  泰戈尔对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东方文化怀有深厚感情。到上海后,即于4月14日对《申报》记者发表谈话,声称此次来华“大旨在提倡东洋思想亚细亚固有文化之复活”,“亚洲一部分青年,有抹煞亚洲古来之文明,而追随于泰西文化之思想,努力吸收之者,实是大误”。泰戈尔称:“泰西之文化单趋于物质,而于心灵一方面缺陷殊多,此观于西洋文化因欧战而破产一事,已甚明显;彼辈自夸为文化渊薮,而日以相杀反目为事……导人类于此残破之局面,反之东洋文明则最为健全。”近代以来,西洋文化曾被一部分东方人视为救世良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列强间的激烈争夺与战争的血污使一部分东方人对西洋文化失望,转而提倡回归东方文化,印度的泰戈尔、中国的梁启超等人都有这种倾向。
  陈独秀不赞成这种回归东方文化的倾向,他在《太戈尔与东方文化》中提出,东方文化有三大局限:一是尊君抑民,尊男抑女。陈独秀认为,在中国,复活这一传统,“只有把皇帝再抬出来,把放足的女子勒令再裹起来”;一是知足常乐,能忍自安。陈独秀认为,复活这一传统,就会使“中国人生活在兵匪交迫中,而知足常乐”,使“全亚洲民族久受英、美、荷、法之压制而能忍自安”。三是“轻物质而重心灵”。陈独秀认为,复活这一传统,“只有废去很少的轮船铁路,大家仍旧乘坐独木舟与一轮车;只有废去几处小规模的机器印刷所,改用木板或竹简”。陈独秀要求泰戈尔“不必乱放莠言乱我思想界”。他说:“太戈尔!谢谢你罢,中国老少人妖已经多得不得了呵!”
  陈独秀此文成为《中国青年》“泰戈尔号”的头条文章,同号刊发的“批泰”文章还有瞿秋白的《过去的人——太戈尔》、泽民的《泰戈尔与中国青年》、亦湘的《太戈儿来华后的中国青年》等三篇文章,是名副其实的“批泰专号”。瞿文声称印度已经进入现代,而泰戈尔却“向后退走了几百年”。泽民的文章批评泰戈尔是“印度的顽固派”,“中国青年思想上的大敌”。亦湘的文章指责泰戈尔所说“完全是欺人的鬼话”,“无耻之尤”,声称“他来讲学,我们不用去听他,听了亦切不可相信”。其着眼点都在于防止泰戈尔思想影响中国的年轻人,陈独秀致吴稚晖函称:“太戈尔此来,在青年思想界必增加一些恶影响,我们必须反对他一下。”显然,这几篇文章都经过陈独秀的授意。除此之外,陈独秀还写了好几篇“批泰”文章,如《评泰戈尔在杭州上海的演说》、《巴尔达里尼与泰戈尔》、《泰戈尔与清帝及青年佛化的女居士》、《泰戈尔与北京》等。影响所至,中国报刊上甚至出现过《泰戈尔是一个什么东西!》一类文章。
  陈独秀等人对泰戈尔的批判显然促进了泰戈尔的深入思考。4月23日,泰戈尔经天津到北京,继续发表演讲。他说:“今日我东西方文化发达及互相借重之时,对东方精神文明与西方物质文明的内涵,何者可去,何者可存,实有加以评断之必要。”提出“互相借重”与“去”、“存”问题,这就比较全面、客观了。
  《泰戈尔号》没有发表吴稚晖的文章,不等于吴稚晖不支持陈独秀。他先后写了《皇会声中的太戈尔》和《婉告太戈尔》两文,激烈地批评泰戈尔“口中掉不出象牙”,已经成为“印度国故的僵石”,“把已经药死了印度的方子”当成“验方新编”送给中国人。吴稚晖特别批评泰戈尔,“不抵抗主义”。他说:“太先生心知帝国主义的暴秦的可恨,却不给国人一些能力,只想叫老石器人民,抱无抵抗主义,候使用铁器的客帝自己恶贯满盈!”吴的这两篇文章之所以没有在《中国青年》发表,想是因为已经过了陈独秀提出的截稿时间。
  胡适虽也接到了陈独秀的组稿信,但是,胡适却没有支持陈独秀。5月10日,他在北京欢迎泰戈尔的演讲会中说:“我过去也是反对欢迎泰戈尔来华之一人,然自泰戈尔来华之后,则又绝对敬仰之。”12日,泰戈尔在北京举行另一场演讲会,有人散发“反泰”传单,表示要“激颜厉色”送泰戈尔离开中国,胡适因此再次表示:“这种不容忍的态度是野蛮的国家对待言论思想的态度。我们一面要争自由,一面却不许别人有言论的自由,这是什么道理!”
  陈独秀组织对泰戈尔的“围攻”是近代中国东西文化论争的一个部分,也是当时现实政治斗争的曲折反映。关于这一论争的是非得失,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本文所想说的是,陈独秀对泰戈尔的批判,正像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一样,有其偏激的“左”的一面,但是,我们从中仍然可以看出,陈独秀对民主和科学的一贯追求。
  (责任编辑: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