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抗战时期湖南大学的一次学潮

作者:苏仲湘




  上世纪40年代前期,湖南大学爆发了一次大规模学潮。因正际战时,湖南大学又孤处湘 西,与外界信息交流不便,故在当时国统区中,全无报刊报道。解放后,也未能有书刊公开 追溯补述。现在,这场学运已过去近60年了,当时学运的主要领导人和知情人也大半谢世了 。我当时在校,得及参加学运,有所见闻,愿就所知略述学运原委,藉存史料。
  这次学潮起讫时间为1944年1月至1945年3月,期间,同学们为贯彻学运要求,坚持罢课 ,与国民党军政当局相对峙,整整达五个月之久,时间 不可谓不长了。学潮的正式名称是 "驱李护校运动"。矛头针对的是,作为国民党顽固阵营主力的CC派骨干分子、校长李毓尧 及其一小撮党羽。它对打击国民党当局的气焰,挫败CC派盘踞高教阵营的部署,催化湖大及 湖南学界的民主进步意识和力量,都产生了鲜明的效用。它获得了全校绝大多数同学的热烈 支持和自动参与以及大多数教授的同情。它强烈体现了广大师生要求民主和学术自由,反对 法西斯统治,主张建立一个较为合理的教学环境的正义要求。从其主流和实质来说,这是一 场自发的、民主的、进步的学生运动,是湖南以及全国正在兴起和壮大的民主运动的一个支 流。当时虽在国民党当局驱遣大量武装军警力量,开入学校,将大批学生无理囚禁和强迫离 校的情况下,被暂时残暴镇压下去,但运动以后仍得平反。这场学运终成为湖南大学校史上 光荣的一页。
  湖南大学设在湖南长沙河西的岳麓山畔。它继承了作为宋代全国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 院的学脉,从而有"千年学府"之誉。作为现代学府,其直接前身是清末维新运动中创立的 时务学堂,这是湖南维新浪潮中的一个强固阵地,梁启超担任学堂的中文总教习,蔡锷则是 第一班的学生,后来反清殉义的唐才常在校任分教习。时务学堂后改为湖南高等学堂。再后 ,在其基础上,湖南大学于1926年2月正式建校。
  抗战爆发后,日寇飞机对长沙滥施轰炸。湖南大学图书馆被炸毁,死难者三人,日军并 沿长江不断入侵。在此情况下,1938年10月,湖大从长沙迁往湘西辰溪,校址座落在县城对 岸、沅江西侧的陇头。这是个丘陵地带,居民很少,没有什么村落建置,战时物质生活艰 困,全校校舍错落在山坡上下,都是木板房,全无砖石结构,连两层的木楼也寥寥可数。教 授们有家者都住竹篱木屋,单身者住一二十方米的棚屋。大家都吃粗劣伙食。校区内蜿蜒着 土路或山径,石板路也很少。尽管环境艰窘,但在开明的老校长、治金专家胡庶华的领导下 ,学风仍很昌盛。有很多名师应聘在校任教,如国学大师、中文系教授杨树达,英国文学专 家、解放后为"毛选"英译委员会委员的外文系教授陈逵,物理界元老、曾培植吴有训、严 济慈等人的物理系教授熊正理,30年代协同创建中国数学会的数学系女教授陆慎仪,留比土 木结构专家、土木系教授萧光鮍等都是。
  1938年,CC派首领陈立夫担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长。CC派对全国高等院校的控制计划, 乘机寻隙,节节实施。1943年8月,胡庶华被调往重庆任职,国民党教育部让李毓尧继任湖 南大学校长。
  李毓尧早年曾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地质系。1922年返国后,曾担任湖南地质调查所所长 、湖南大学教授、工学院长等职。但他旋即离开学术阵地,转入政界,曾任湖南省议员。国 民党右派发动湖南马日反共事变时,他支持国民党右派。后又投靠CC派,成为骨干份子。他 是国民党湖南甲派的大将。1938年任国民党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学者气息全消,党棍声名卓著。
  当时正值暑假期间,在校园学生较为稀少。但消息一传至校,同学们立刻大哗,迅速 集会,自发组成了"驱李团"。当闻知李毓尧一行已从重庆来到对岸的辰溪县城,马上渡河 入校时,担任驱李团团长的数学系学生曾一率领同学,手持抗议书,赶到江边渡口,准备在 李毓尧从渡船下来登岸时,当面劝他止步。但李毓尧得悉了。他取消了从渡口大道正式入校 的行动,按兵不动,过了几天,忽然在一个昏夜,找了几艇木船,溯江而上,从上游僻地登 岸。校区内本无围墙,亦无巡逻人员,山径交错,风响树密。他们就摸索到校长办公室,开 门进驻。第二天,李毓尧一行和视事布告就在校内出现,造成了既定事实。同学们人数不多 ,事起仓促,力量分散,只好罢手。不过却留下了"偷袭沅水,夜窜陇头"两句成语,在全 校流传下来。
  李毓尧登位后,即任用同样也是党棍的法律系教授翟楚为训导长。他们联手大力推行一 系列压制民主、禁锢开明气息、排正奖邪、漠视校务改进和师生福利的措施。他们收买少数 学生和职员,监视进步同学,炮制黑名单。这些人虽未必全属国民党正牌特务,但都行迹鬼 祟,为群众所侧目,同学们称为走狗,以英文直译为GO-DOG呼之。一些爪牙们操纵御用的 学生自治会,垄断校内活动。有两个大爪牙,恰巧一人名字中有"绰"字,另一人名中有" 约"字(此人后查实是中统特务),均为自治会头目,有同学就用大字报写公开信,开头称 :"绰约二兄挺鉴("挺"为校内流行语,有"自我骄纵"之意),暴露其丑态。当时需要 资助的教学和福利事宜甚多,李翟漠视不理,却大兴土木建造一个大型俱乐部,命名为"乐 育堂",并创办喉舌《五溪导报》,以粉饰升平,吹嘘治绩。他们禁止校内壁报刊物的编制 和发行,停止一切正常的学生社团活动。他们任意开除同学,甚至指使少数学生围攻批评校 政的教授。在此情况下,部分教授不愿到职,乃至机械系等三个系没有系主任,各系有许多 课程没有教师上课。全校师生怨声载道,大家的不满情绪日益积累增长,只需要一根引发怒 焰的导火线。
  而这样的导火线就在一桩偶然事件中出现了。
  1943年冬,寒假来临。李毓尧赴重庆活动去了,校务交翟楚代理。1944年1月3日,新年 伊始,教授们在校区内唯一的二层木楼结构的雅云楼餐馆宴集。席上酒酣,有强烈正义感的 矿冶研究所主任周则岳教授评骘校内种种不当措施,其中包括了对翟楚的批评。矿冶系主任 黄国瀛教授表示同感。翟楚面红耳赤,呶呶争辩,语多不逊,和周则岳教授争吵起来,宴会 当即不欢而散。这就是作为学潮序曲的所谓"雅云楼事件"。
  事情也可到此为止。谁知一贯骄横的翟楚自感丢了面子,宴后却召唤一些走狗,渲染发 泄,鼓动了一番。走狗们竟纠集起来,跑到住在较僻远的校区南端的周、黄教授寓所外面, 叫嚷围攻,企图恫吓和迫害两教授,乃至威胁到他们的人身安全,这样就把事情闹大了。
  消息顿时在校内传开。同学们激于义愤,自动纷纷奔赴两教授寓所,保卫他们。当时已 际黄昏,夜色徐铺。战时湖大校区内极少路灯,师生们夜行恒持当地习用的以竹片束成的长 柄火把。这时只见一行行游龙似的火把向校区南端汇集,好不壮观。走狗们立时吓得作鸟兽 散。激怒了的同学们哪肯轻饶,自发地奋勇追赶,一直把那些久已暴露的走狗从宿舍中清查 赶了出来。走狗们,连同翟楚在内,连夜逃出校区,沿着江边大道,到渡口上船,奔赴对岸 县城中的湖大办事处,躲藏了起来。校区内自动出现了一次对走狗的大清除,广大师生长期 压抑的心情顿时豁然舒展。
  各系同学随即自动推派代表,组成联席会议,商讨驱逐窃据校政首脑的翟楚出校后的应 有措施。会议开得很热烈,议论纷纭,但焦点开始还锁定在如何对付翟楚的问题上,反复商 讨,未获一致明朗看法。而电机系同学吴子佩(解放前参加地下党)一下站了起来,朗声道 :驱除翟楚,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驱翟必先驱李!他把窗户纸一下捅破,大家欢声雷动,胸 怀豁然雪亮。会议立即决定,为要求撤换李毓尧,全体同学即日起停课待命(罢课)。运动 定名为"驱李护校运动"。1944年1月7日,召开全校同学大会,成立"国立湖南大学驱李护 校运动大会",发出驱李快邮代电,历数李毓尧治校劣迹,提出撤换李毓尧,改进校务等要 求。驱李护校运动从此正式展开。
  国民党政府获悉消息后,大为震动,立派教育部督学黄龙先携李毓尧赶赴辰溪,处理学 潮;同时立调重兵,安排镇压,计有,宪兵第十团,团长曾佑民(按国民党军事编制,宪兵 以团为最高建制单位);独立三十二旅,旅长袁德性;海军陆战队补充第三团,团长周某。 蕞尔辰溪县城,顿时云集三个单位的重兵,黄龙先和李毓尧实际都成为军事当局编制下的一 个虚衔代表。学运后期,国民党政府又特派沅陵警备司令王劲修前来统一指挥,王当即成为 处理学潮的最高长官。
  湖大同学方面,立刻组成了领导全部学运的主席团,由文法学院、工学院各推二人,人 数较少的理学院推一人,共五位成员组成。主席团主席为电机系同学王尔焰,其他成员有曾 一、聂沃熙等。主席团延聘了平素显示较有深远见地的约30名同学组成顾问团。其中汪澍白 、朱今吾等五人为常务顾问。设立了情报组、文书组等机制,还组成纠察队,保障校区内的 治安秩序,防止走狗及奸人破坏和滋事,成员由勇敢坚决,体质较强的同学选任,以木棍为 仅有的武器,负责人有黄立诚、王泰翘,丁为戊等。主席团选派同学为代表,前往重庆及战 时省会耒阳,联系各界,阐述同学要求和学运真相。主席团还以轮流方式选派同学代表,与 国民党军政当局进行谈判斗争。
  学运期间,由主席团统筹校区内的学务、行政和生活事宜,并得到绝大多数同学的自发 热情支持,始终秩序井然,组织性和纪律性严整保持。同学们宣布,改"乐育堂"为"正气 堂",接管《五溪导报》,改为《正义报》,前后出刊达78期。制订了"护校计划书",整 修校区内一条主要道路,命名为"正气路",组织"正气歌咏队"和快报阅读介绍部,查禁 牌赌,敦请教授作学术讲演,公演《雷雨》(王尔焰、吴子佩均出演主角),提倡同学在停 课期间的自学和辅导活动等等。几个月中,校内空气始终活力洋溢,内容充实。好几位教授 从而感动,正面站出来表示支持学运,如英文教授陈兆畴等。周则岳教授甚至在学生大会上 破指血书,表示对同学的保护挚意。
  同学代表和曾佑民,王劲修、黄龙先等国民党军政负责人反复进行了多轮谈判,始终未 达协议。每次谈判后或遇到重大问题,主席团都召开全体同学大会,汇报情况,征求意见。 众多同学在大会上踊跃发言,提供各种思路。如汪澍白就在大会上提出,如对方顽固坚持, 全校师生就可仿效上海大学的方式,打破现有办校格局,自行创建一个新式的大学。这样, 学运成为一个炉,使同学们的民主意识逐步得到锻炼和提高,对国民党当局的幻想逐步有 所消蚀。几个月中,同学们在校区内活跃而镇静的气氛,仿佛形成沅江西岸一块平和的自治 区域,和东岸国民党军政当局重兵盘踞的紧张地带,就这样对峙着。国民党当局谈判既不顺 遂,剑拔弩张,苦思挥军直入,强力镇压,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武装进校的借口。
  于是,在四个月之后,国民党当局就把借口制造出来了。
  5月7日深夜,位于陇头垴最高处的校本部,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同学们梦中惊起,四面 八方赶来抢救。但高处缺乏水源,月黑风高,且都是易燃的木板房屋,致未能扑灭大火。校 本部的注册组、文书组和11间教室全部化为白地,损失惨重。
  这场火灾,解放后彻底查明,是特务学生刘性涛,萧绰等六人干的。他们秉承李毓尧等 人的意旨,并施其故伎,夜雇小船,溯沅江上游僻处偷渡,潜穿小径,至校本部倾淋汽油, 点起大火。希特勒法西斯手段炮制的"德国国会纵火案"在东方出现了毕肖的翻版。
  国民党当局立即就祭出"安定后方,彻查纵火犯"的法宝,以此发端,直接进行军事镇 压了。前不久,宪兵团长曾佑民曾一度率兵企图强行入校,已被同学斥退。4月16日,曾佑 民、袁德性、黄龙先等竟取消谈判程序,滥以校务委员会名义,对王尔焰,汪澍白、曾一、 吴子佩等33名学运骨干,加以停学,记大过留校察看等处分,但总还未便动用武装强力实施 。火灾发生后,上任统揽大权的王劲修,遂以彻查为借口,于5月25日下令,指定包括上述 同学在内的76名同学即日到军营接受侦讯。当日把他们全部扣押在三十二旅。
  次日清晨,国民党军官把被扣同学驱至操场,勒令操练,肆行折辱。矿冶系同学凌佩弘 喊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语音未绝,大兵们蜂拥扑上,几个大兵对付一个学生,把他 们打翻在地,痛打一顿。这批被扣同学从此经受了长期的集中营折磨。他们旋从辰溪以镣铐 押送芷江,后又转押安江、洪江,在三地军事监狱囚禁几达一年,其中周祯、廖谦英二同学 本有肺病,因狱中折磨,病势日重,监狱当局遂将二人推出门外不管。廖谦英旋死于求医途 中。周祯家在沦陷区,无家可归,挣扎回到陇头垴,找一间简陋民房栖身。他还在住所门口 题上"竹影楼"字样,以示坚贞不屈之志。但因贫病交加,不久也逝世。当时尽管全校处于 国民党当局军事管制之下,全校师生仍自动为周廖二君举行公祭大会,并悬挂悲愤的挽联和 挽诗,以示对军管当局的抗议。他们两人无愧于为学运而牺牲的湖大烈士。只可怜,周祯的 老母尚在敌区,音信难通,老人仍在梦中寻觅爱儿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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