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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湖南大学的一次学潮
作者:苏仲湘
这次学潮起讫时间为1944年1月至1945年3月,期间,同学们为贯彻学运要求,坚持罢课 ,与国民党军政当局相对峙,整整达五个月之久,时间 不可谓不长了。学潮的正式名称是 "驱李护校运动"。矛头针对的是,作为国民党顽固阵营主力的CC派骨干分子、校长李毓尧 及其一小撮党羽。它对打击国民党当局的气焰,挫败CC派盘踞高教阵营的部署,催化湖大及 湖南学界的民主进步意识和力量,都产生了鲜明的效用。它获得了全校绝大多数同学的热烈 支持和自动参与以及大多数教授的同情。它强烈体现了广大师生要求民主和学术自由,反对 法西斯统治,主张建立一个较为合理的教学环境的正义要求。从其主流和实质来说,这是一 场自发的、民主的、进步的学生运动,是湖南以及全国正在兴起和壮大的民主运动的一个支 流。当时虽在国民党当局驱遣大量武装军警力量,开入学校,将大批学生无理囚禁和强迫离 校的情况下,被暂时残暴镇压下去,但运动以后仍得平反。这场学运终成为湖南大学校史上 光荣的一页。
湖南大学设在湖南长沙河西的岳麓山畔。它继承了作为宋代全国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 院的学脉,从而有"千年学府"之誉。作为现代学府,其直接前身是清末维新运动中创立的 时务学堂,这是湖南维新浪潮中的一个强固阵地,梁启超担任学堂的中文总教习,蔡锷则是 第一班的学生,后来反清殉义的唐才常在校任分教习。时务学堂后改为湖南高等学堂。再后 ,在其基础上,湖南大学于1926年2月正式建校。
抗战爆发后,日寇飞机对长沙滥施轰炸。湖南大学图书馆被炸毁,死难者三人,日军并 沿长江不断入侵。在此情况下,1938年10月,湖大从长沙迁往湘西辰溪,校址座落在县城对 岸、沅江西侧的陇头。这是个丘陵地带,居民很少,没有什么村落建置,战时物质生活艰 困,全校校舍错落在山坡上下,都是木板房,全无砖石结构,连两层的木楼也寥寥可数。教 授们有家者都住竹篱木屋,单身者住一二十方米的棚屋。大家都吃粗劣伙食。校区内蜿蜒着 土路或山径,石板路也很少。尽管环境艰窘,但在开明的老校长、治金专家胡庶华的领导下 ,学风仍很昌盛。有很多名师应聘在校任教,如国学大师、中文系教授杨树达,英国文学专 家、解放后为"毛选"英译委员会委员的外文系教授陈逵,物理界元老、曾培植吴有训、严 济慈等人的物理系教授熊正理,30年代协同创建中国数学会的数学系女教授陆慎仪,留比土 木结构专家、土木系教授萧光鮍等都是。
1938年,CC派首领陈立夫担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长。CC派对全国高等院校的控制计划, 乘机寻隙,节节实施。1943年8月,胡庶华被调往重庆任职,国民党教育部让李毓尧继任湖 南大学校长。
李毓尧早年曾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地质系。1922年返国后,曾担任湖南地质调查所所长 、湖南大学教授、工学院长等职。但他旋即离开学术阵地,转入政界,曾任湖南省议员。国 民党右派发动湖南马日反共事变时,他支持国民党右派。后又投靠CC派,成为骨干份子。他 是国民党湖南甲派的大将。1938年任国民党湖南省党部主任委员,学者气息全消,党棍声名卓著。
当时正值暑假期间,在校园学生较为稀少。但消息一传至校,同学们立刻大哗,迅速 集会,自发组成了"驱李团"。当闻知李毓尧一行已从重庆来到对岸的辰溪县城,马上渡河 入校时,担任驱李团团长的数学系学生曾一率领同学,手持抗议书,赶到江边渡口,准备在 李毓尧从渡船下来登岸时,当面劝他止步。但李毓尧得悉了。他取消了从渡口大道正式入校 的行动,按兵不动,过了几天,忽然在一个昏夜,找了几艇木船,溯江而上,从上游僻地登 岸。校区内本无围墙,亦无巡逻人员,山径交错,风响树密。他们就摸索到校长办公室,开 门进驻。第二天,李毓尧一行和视事布告就在校内出现,造成了既定事实。同学们人数不多 ,事起仓促,力量分散,只好罢手。不过却留下了"偷袭沅水,夜窜陇头"两句成语,在全 校流传下来。
李毓尧登位后,即任用同样也是党棍的法律系教授翟楚为训导长。他们联手大力推行一 系列压制民主、禁锢开明气息、排正奖邪、漠视校务改进和师生福利的措施。他们收买少数 学生和职员,监视进步同学,炮制黑名单。这些人虽未必全属国民党正牌特务,但都行迹鬼 祟,为群众所侧目,同学们称为走狗,以英文直译为GO-DOG呼之。一些爪牙们操纵御用的 学生自治会,垄断校内活动。有两个大爪牙,恰巧一人名字中有"绰"字,另一人名中有" 约"字(此人后查实是中统特务),均为自治会头目,有同学就用大字报写公开信,开头称 :"绰约二兄挺鉴("挺"为校内流行语,有"自我骄纵"之意),暴露其丑态。当时需要 资助的教学和福利事宜甚多,李翟漠视不理,却大兴土木建造一个大型俱乐部,命名为"乐 育堂",并创办喉舌《五溪导报》,以粉饰升平,吹嘘治绩。他们禁止校内壁报刊物的编制 和发行,停止一切正常的学生社团活动。他们任意开除同学,甚至指使少数学生围攻批评校 政的教授。在此情况下,部分教授不愿到职,乃至机械系等三个系没有系主任,各系有许多 课程没有教师上课。全校师生怨声载道,大家的不满情绪日益积累增长,只需要一根引发怒 焰的导火线。
而这样的导火线就在一桩偶然事件中出现了。
1943年冬,寒假来临。李毓尧赴重庆活动去了,校务交翟楚代理。1944年1月3日,新年 伊始,教授们在校区内唯一的二层木楼结构的雅云楼餐馆宴集。席上酒酣,有强烈正义感的 矿冶研究所主任周则岳教授评骘校内种种不当措施,其中包括了对翟楚的批评。矿冶系主任 黄国瀛教授表示同感。翟楚面红耳赤,呶呶争辩,语多不逊,和周则岳教授争吵起来,宴会 当即不欢而散。这就是作为学潮序曲的所谓"雅云楼事件"。
事情也可到此为止。谁知一贯骄横的翟楚自感丢了面子,宴后却召唤一些走狗,渲染发 泄,鼓动了一番。走狗们竟纠集起来,跑到住在较僻远的校区南端的周、黄教授寓所外面, 叫嚷围攻,企图恫吓和迫害两教授,乃至威胁到他们的人身安全,这样就把事情闹大了。
消息顿时在校内传开。同学们激于义愤,自动纷纷奔赴两教授寓所,保卫他们。当时已 际黄昏,夜色徐铺。战时湖大校区内极少路灯,师生们夜行恒持当地习用的以竹片束成的长 柄火把。这时只见一行行游龙似的火把向校区南端汇集,好不壮观。走狗们立时吓得作鸟兽 散。激怒了的同学们哪肯轻饶,自发地奋勇追赶,一直把那些久已暴露的走狗从宿舍中清查 赶了出来。走狗们,连同翟楚在内,连夜逃出校区,沿着江边大道,到渡口上船,奔赴对岸 县城中的湖大办事处,躲藏了起来。校区内自动出现了一次对走狗的大清除,广大师生长期 压抑的心情顿时豁然舒展。
各系同学随即自动推派代表,组成联席会议,商讨驱逐窃据校政首脑的翟楚出校后的应 有措施。会议开得很热烈,议论纷纭,但焦点开始还锁定在如何对付翟楚的问题上,反复商 讨,未获一致明朗看法。而电机系同学吴子佩(解放前参加地下党)一下站了起来,朗声道 :驱除翟楚,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驱翟必先驱李!他把窗户纸一下捅破,大家欢声雷动,胸 怀豁然雪亮。会议立即决定,为要求撤换李毓尧,全体同学即日起停课待命(罢课)。运动 定名为"驱李护校运动"。1944年1月7日,召开全校同学大会,成立"国立湖南大学驱李护 校运动大会",发出驱李快邮代电,历数李毓尧治校劣迹,提出撤换李毓尧,改进校务等要 求。驱李护校运动从此正式展开。
国民党政府获悉消息后,大为震动,立派教育部督学黄龙先携李毓尧赶赴辰溪,处理学 潮;同时立调重兵,安排镇压,计有,宪兵第十团,团长曾佑民(按国民党军事编制,宪兵 以团为最高建制单位);独立三十二旅,旅长袁德性;海军陆战队补充第三团,团长周某。 蕞尔辰溪县城,顿时云集三个单位的重兵,黄龙先和李毓尧实际都成为军事当局编制下的一 个虚衔代表。学运后期,国民党政府又特派沅陵警备司令王劲修前来统一指挥,王当即成为 处理学潮的最高长官。
湖大同学方面,立刻组成了领导全部学运的主席团,由文法学院、工学院各推二人,人 数较少的理学院推一人,共五位成员组成。主席团主席为电机系同学王尔焰,其他成员有曾 一、聂沃熙等。主席团延聘了平素显示较有深远见地的约30名同学组成顾问团。其中汪澍白 、朱今吾等五人为常务顾问。设立了情报组、文书组等机制,还组成纠察队,保障校区内的 治安秩序,防止走狗及奸人破坏和滋事,成员由勇敢坚决,体质较强的同学选任,以木棍为 仅有的武器,负责人有黄立诚、王泰翘,丁为戊等。主席团选派同学为代表,前往重庆及战 时省会耒阳,联系各界,阐述同学要求和学运真相。主席团还以轮流方式选派同学代表,与 国民党军政当局进行谈判斗争。
学运期间,由主席团统筹校区内的学务、行政和生活事宜,并得到绝大多数同学的自发 热情支持,始终秩序井然,组织性和纪律性严整保持。同学们宣布,改"乐育堂"为"正气 堂",接管《五溪导报》,改为《正义报》,前后出刊达78期。制订了"护校计划书",整 修校区内一条主要道路,命名为"正气路",组织"正气歌咏队"和快报阅读介绍部,查禁 牌赌,敦请教授作学术讲演,公演《雷雨》(王尔焰、吴子佩均出演主角),提倡同学在停 课期间的自学和辅导活动等等。几个月中,校内空气始终活力洋溢,内容充实。好几位教授 从而感动,正面站出来表示支持学运,如英文教授陈兆畴等。周则岳教授甚至在学生大会上 破指血书,表示对同学的保护挚意。
同学代表和曾佑民,王劲修、黄龙先等国民党军政负责人反复进行了多轮谈判,始终未 达协议。每次谈判后或遇到重大问题,主席团都召开全体同学大会,汇报情况,征求意见。 众多同学在大会上踊跃发言,提供各种思路。如汪澍白就在大会上提出,如对方顽固坚持, 全校师生就可仿效上海大学的方式,打破现有办校格局,自行创建一个新式的大学。这样, 学运成为一个炉,使同学们的民主意识逐步得到锻炼和提高,对国民党当局的幻想逐步有 所消蚀。几个月中,同学们在校区内活跃而镇静的气氛,仿佛形成沅江西岸一块平和的自治 区域,和东岸国民党军政当局重兵盘踞的紧张地带,就这样对峙着。国民党当局谈判既不顺 遂,剑拔弩张,苦思挥军直入,强力镇压,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武装进校的借口。
于是,在四个月之后,国民党当局就把借口制造出来了。
5月7日深夜,位于陇头垴最高处的校本部,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同学们梦中惊起,四面 八方赶来抢救。但高处缺乏水源,月黑风高,且都是易燃的木板房屋,致未能扑灭大火。校 本部的注册组、文书组和11间教室全部化为白地,损失惨重。
这场火灾,解放后彻底查明,是特务学生刘性涛,萧绰等六人干的。他们秉承李毓尧等 人的意旨,并施其故伎,夜雇小船,溯沅江上游僻处偷渡,潜穿小径,至校本部倾淋汽油, 点起大火。希特勒法西斯手段炮制的"德国国会纵火案"在东方出现了毕肖的翻版。
国民党当局立即就祭出"安定后方,彻查纵火犯"的法宝,以此发端,直接进行军事镇 压了。前不久,宪兵团长曾佑民曾一度率兵企图强行入校,已被同学斥退。4月16日,曾佑 民、袁德性、黄龙先等竟取消谈判程序,滥以校务委员会名义,对王尔焰,汪澍白、曾一、 吴子佩等33名学运骨干,加以停学,记大过留校察看等处分,但总还未便动用武装强力实施 。火灾发生后,上任统揽大权的王劲修,遂以彻查为借口,于5月25日下令,指定包括上述 同学在内的76名同学即日到军营接受侦讯。当日把他们全部扣押在三十二旅。
次日清晨,国民党军官把被扣同学驱至操场,勒令操练,肆行折辱。矿冶系同学凌佩弘 喊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语音未绝,大兵们蜂拥扑上,几个大兵对付一个学生,把他 们打翻在地,痛打一顿。这批被扣同学从此经受了长期的集中营折磨。他们旋从辰溪以镣铐 押送芷江,后又转押安江、洪江,在三地军事监狱囚禁几达一年,其中周祯、廖谦英二同学 本有肺病,因狱中折磨,病势日重,监狱当局遂将二人推出门外不管。廖谦英旋死于求医途 中。周祯家在沦陷区,无家可归,挣扎回到陇头垴,找一间简陋民房栖身。他还在住所门口 题上"竹影楼"字样,以示坚贞不屈之志。但因贫病交加,不久也逝世。当时尽管全校处于 国民党当局军事管制之下,全校师生仍自动为周廖二君举行公祭大会,并悬挂悲愤的挽联和 挽诗,以示对军管当局的抗议。他们两人无愧于为学运而牺牲的湖大烈士。只可怜,周祯的 老母尚在敌区,音信难通,老人仍在梦中寻觅爱儿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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