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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奇人趣事
作者:刘作忠
奇人奇才
聂绀弩称得上是近世中国文坛的一位奇人。他19岁自鄂北大洪山南麓的京山小城空拳下南洋,任缅甸《觉民日报》主编;21岁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为蒋介石、周恩来的门生;24岁入莫斯科东方大学,与邓小平、蒋经国同窗;1932年,他经胡风介绍加入“左联”,成为鲁迅的忠实弟子,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爆发后,他毅然投笔从戎,成为叶挺、项英的部下;周恩来、邓颖超称其为“妹夫”,他又是陈毅、张茜的“红娘”。
聂绀弩自称:“百无一能”的“文字国”公民;“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最乐意的工作是编文学副刊”;“最伟大的书是《资本论》”;“最讨厌的是虚伪”;自署“衔名拥书侯”;自传为《庸人自传》;自憾“文章报国谈何易,思想锥心坦白难”;自省“平生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始知”;自认“散人散木以终天年”。
他的《散宜生诗》被胡乔木誉为“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一朵奇花”;文友们誉其为“鲁迅以后第一流的杂文家”(舒芜:《记聂绀弩谈诗遗札》;“一个独立特行出类拔萃的才子”(楼适夷:《说绀弩》;“以盖世才华、无双国士却淡泊自甘,清贫自守,安心从事笔砚生涯”(吴祖光:《哲人其萎》)。
令人扼腕的是:1949年后,他由“肃反对象”到“右派”,再到“现行反革命”;先发配北大荒劳动,再押往山西临汾监狱判处无期徒刑,直到古稀之年才随“国民党县团级战犯”一起“特赦”出狱。
此公是谁?
他就是集文人、诗人、哲人、奇人于一身的聂绀弩。
这位奇人奇才,以一支犀利的笔,叱咤文坛数十年,出版了几百万字的小说、新诗、散文和文艺理论等多方面的佳作。晚年他又涉足古典诗坛,创作了堪称创一派诗风的杰作《散宜生诗》。
戏剧家吴祖光写毕《哲人其萎》后感喟道:“这个聂绀弩,真不好写,下笔时不知从何说起;写完后,又觉言犹未尽,大有写头;他的诗,以杂文入诗,是空前绝后;他这个人,冷眼热肠,也是空前绝后”。
文学史家李何林听说要写聂绀弩,爽快地说:“当然要写,不写这样的人,还写谁?”
夏衍谈自己的杂文“最初是学鲁迅,后来则学聂绀弩,因为绀弩的杂文几乎可以乱真”。
骆宾基忆及与聂绀弩数十年的交谊后,深情地说:“他那种潇洒不。羁的风度里,总有魏晋贤达那种脱俗的竹林气息,可以说处处闪现着自唐诗宋词以来我们华夏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的光泽:重于如德、如才、如‘道’的精神,而轻于如珠、如金、如玉的物质,……实质上是对当时媚世的,也就是说以利禄为目的的所谓文化人的市侩世态的一种轻蔑的表现”。
《灰色马》之恋
聂的妻子周颖,原名之芹,11岁时因不堪后母之威,随姐姐周之濂自河北南宫老家到天津念书。周之濂与周恩来、邓颖超、郭隆贞等都是觉悟社最早的成员。周颖后来回忆说:“我因年幼,便成了觉悟社的小妹妹、小社友。周恩来、郭隆贞因闹学潮被反动当局拘捕后,我就成了替他们送牢饭、传递消息的‘小交通’”。
周颖1926年自天津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到南京考取了国民党政府以培养各级各部门骨干 为宗旨的中央党务学校(后改为中央政治学校)。周讲一口流利的国语,胆子又大,学校让她担任第一学习组组长。
那时,学校每个学习组配有一名训育员,这些人多系自莫斯科留学归来的干部,聂绀弩恰安排在周颖所在的小组。当这位热情又好学的姑娘第一次看到一身西装革履的聂绀弩时,先是眼睛一亮,随后那颗少女的心加快了跳动的节奏。周颖后来回忆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有一种异样的好感。我每次给训育处写汇报,都把他写得像一朵花似的好。”训育处主事者似乎知道周颖小组长的心思,又派聂绀弩到第一小组辅导了两三次,最后终于正式聘任聂为小组训育员。
聂被聘为周颖所在小组训育员后,周颖一有空就往训育处跑,目的是想多看聂一眼,能多与聂讲几句话。可是,聂就是不理她,其他训育员还以为周在追求他们呢!
这时,一位女同学给周介绍了一位姓赵的男友。赵君也是搞文学的,为人和善热情,对周一见钟情,常送她一些小礼品。赵与聂恰是好朋友,他找周时,常拉聂相伴,冲着聂,周也乐意与赵交往。
转眼到了寒假,学生须离校,周只得住到一个朋友家。整整一个假期,周时刻思念着聂,每天算计着开学的日期。
返校第一天晚饭后,周在校门口巧遇刚自上海回南京的聂。听说聂未吃晚饭,周灵机一动说:“我也没吃呢,我跟您一起吃吧!”两人来到鼓楼附近一家小饭馆,边吃边聊一阵后,周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你!”“啊!”聂一惊后再不说话。“咱们到玄武湖走走吧!”饭后,周又主动提议。“好!”聂的回答仍是一个字。
第二天,聂在书店买了一本名为《灰色马》的小说送给赵某。书的大意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常拉好友作伴去会她,结果女友却爱上了追求者的同伴。赵从此不再追周,但和聂仍是好朋友。
不久,师生之恋终于暴露,好在此时聂已调中央通讯社工作,两人在校外自由来往,也就无人干涉了。
一次,周按预约在一家茶馆等聂,谁知翘首以盼一个多小时,仍不见聂的身影。正在周坐立不安之际,聂的一位同事进来故意开玩笑说:“你还等老聂呀,别等啦,他现在正和一位女士谈心呢!”周一听气坏了,拔腿冲出茶馆,登上去北京的火车,心想:再也不见聂绀弩了!谁知,聂第二天即追到北京,在周的姐姐家找到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恋人重逢倍感亲切。第三天,两人返回南京途中,即商量尽快结婚,不过这次是聂首先提出来的。
回到南京,还是在鼓楼附近那家小饭馆,诸多友人为这对恋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鲁迅派
1933年7月,聂绀弩自日本返沪后,即参加了“上海反帝大同盟”,并成为左联理论研究委员会的主要成员。
翌年3月,聂应《中华日报》发行人林柏生之聘,主编副刊。聂受命后,为副刊定名“动向”,并请时为中共地下党员的叶紫任助编。聂主编的《动向》,特色是多杂文、重揭露,很快继《申报·自由谈》后,成为左翼作家和进步文学青年的一块重要阵地。廖沫沙、欧阳山、田间、宋之的、章泯、周而复等,都是《动向》的骨干作者。
据聂绀弩1981年春回忆:“有一天(大概是《动向》问世一个多月以后),我收到一封用普通白纸(不是带格的稿纸)写成的稿子,字是用毛笔一笔不苟写成的,从头到尾没有作者的姓名和地址。那样的文章和字体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我心里猜到一个人,却不敢确定,就去找叶紫辨认(叶紫那时早已认识鲁迅先生,还和鲁迅通过信)。他一看就说:‘肯定是老头儿的。’(鲁迅比我们年长二十多岁,我们背后私下都亲切地称他为‘老头儿’)但他也不敢最后确定,于是我叫他写封信去问问,并顺便问一问他肯不肯接见我们。回信很快就回来了,那篇稿子果然是他写的,并约我们在内山书店会面……自此,鲁迅先生就不时用各种笔名向我投稿,成了《动向》一个主要作者。我曾同林柏生商量,对鲁迅先生的稿酬要从优,他表示同意。于是,凡是鲁迅先生的短文章是一篇三元(一般是一千字一元钱)……我曾把这个告诉鲁迅先生,他和我开玩笑说:‘那我以后投给你的稿子要越来越短了……’”
当时,《动向》开展有关“大众语”和“大众文学”的讨论,鲁迅十分关心,就此发表了不少意见。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聂绀弩是最早表态拥护者之一。
鲁迅很器重聂,据《鲁迅日记》记载,在聂1934年主编《动向》间,两人书信交往频繁,如8月有5次,10月有8次。
1936年初,已离开《中华日报·动向》的聂绀弩,致函鲁迅,说要办一个文学刊物。恰好此时萧军、胡风等人也有这个愿望。鲁迅对胡风说:如果每人各办一个刊物,分散了战斗力,不如大家合办。经鲁迅、胡风、聂绀弩、萧军、萧红、吴奚如、周文等一起商定,创办了《海燕》杂志,分工胡风负责组稿,聂绀弩联系印刷发行。《海燕》第一期署名“史青文编”,出于聂绀弩的创作。
鲁迅病逝后,聂绀弩日以继夜参加鲁迅治丧办事处的工作,他和胡风、巴金、欧阳山、黄源、萧军、张天翼等16人皆为启灵、安葬、送棺、抬棺入穴者。
在悲痛中,聂以泪研墨写下了《一个高大的背影倒了》的悼诗,此诗后被黄源编在“鲁迅纪念委员会”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的首页。现节录首尾各一节,以飨读者:
一个高大的背影倒了,
在无花的蔷薇的路上——
那走在前头的,
那高擎着倔强的火把的,
那用最响亮的声音唱着歌的,
那比一切人都高大的背影倒了,
在暗夜,在风雨连天的暗夜!
安息吧!亲爱的朋友!
永别了,人民的同志!
我们要从你底尸身上走过,
踏着你底肉和骨和血,
踏着你指引过的路,
用我们底眼泪,
用我们底歌声,
用我们底脚印,
造成你底坟墓,
愿你底英灵永远和我们同在
钟敬文先生后来回忆这首诗说:其“思想、意象、风格,跟他早年所写的许多诗篇,有相当差异之处。但是,这首诗,四十多年前我读了它,心里就很激动和钦佩。现在重读它,还觉得它虎虎有生气。恕我狂妄,我始终认为在数量不多的追悼鲁翁的诗篇中,它是值得反复吟诵的一篇”。
棋迷
聂绀弩是个“棋迷”,在众多友人的回忆里,有不少有关他痴迷围棋的轶闻趣事。
1947年,聂从重庆“六一大搜捕”中“漏网”,撤退至香港,开始了他一生最惬意的生活。在这块英国人的“租借地”里,聂不但与妻女团圆,有可观的收入,还有一批文艺界的新朋旧友。在自由天地里,他为《文汇报》写社论,为《大公报》写短评,向《野草》投稿,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时期,他出版的著作特多,如短篇小说集《两条路》,诗集《元旦》、《春日》,故事新编《天亮了》,还有杂文集《巨象》、《血书》、《海外奇谈》、《二鸦杂文》、《寸磔纸老虎》等等。时人称其为“香港红作家”。
创作上的高峰期,源于20年代的“围棋生涯”,也达到“鼎盛”时期。
罗孚在《三十余年的交情》中回忆说:“在香港和他相识后,知道他很爱下棋。当他在《文汇报》担任总主管时,就常到《大公报》向梁羽生他们挑战。作为总主管,他每天要写一篇时事评论的文章在新闻版报刊出,有时棋下得难解难分,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有那么一两次,他干脆就不回去上班写文章,却怕我们说他愉懒,和梁羽生约好,要他不要告诉我们。事过境迁,他人已经到北京工作,梁羽生才说出来,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梁羽生有一年蜜月旅行到北京,两人又下棋下得忘乎所以,这回是梁羽生传出了丢下新婚夫人在旅馆空房独守的佳话。而梁羽生又把另一佳话带回香港,说绀弩有一次雪夜进中南海下棋,居然把等候在外的司机忘了,而司机终于在深夜自行驾车离去。”
金满成与聂绀弩相交50年,除了文字之情外,同为“棋迷”。两人一有空,便在棋盘上日以继夜“厮杀”。“聂下棋不管时间,不下赢最末一盘棋是不走的。”金夫人陈凤兮在《泪倩封神三眼流》中回忆说:“开国前一天,陈(毅)老总约我们一家去前门四川饭店吃饭,张茜同做主人。吃到一半,陈老问:‘你们有聂绀弩的消息么?’我说:‘住在留香饭店呢。’陈总就叫车去接他来。原来绀弩以前曾在新四军工作,陈总张茜的结合还是他做的‘大媒’。陈总写的第一封情书,就由绀弩与丘东平送到张茜手里。此时陈总问绀弩和满成每天在干啥工作,绀弩说‘在下棋’。陈总哈哈地说:‘那好耍!下棋会叫人脑筋灵活,可惜我忙,没有功夫玩棋子。”
十年浩劫中,聂绀弩因不满“林副统帅”和“文化革命旗手江青”的言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押在山西稷山看守所。尽管身处极其单调枯燥的囹圄中,聂仍念念不忘那变幻莫测、趣味无穷的围棋。他将一件格子布衬衫撕成“棋盘”,将平素“打牙祭”才能吃到的白米饭省下来搓成“棋子”,又设法弄来墨水分染成蓝白两色。平时,他用“棋盘”偷偷包着“棋子”,藏私生子似地藏着。到学习、讨论时,难友们为之放哨、掩护,他才能提心吊胆地博弈一番。尽管如此,他仍觉得乐在其中。可惜,这幅珍贵的“饭棋”,瞒过了看守,却瞒不过与聂绀弩同样饥饿的老鼠,终成为这些小精灵的美肴。聂为此懊丧许久。后来,他和难友又以泥土捏制了一副“土棋”,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快乐。然而好景终不长,“专政者”在一次突击搜查牢房时,将“封资修”的“土棋”查出踩得粉碎,聂本人还挨了一记重重耳光。后来,聂与难友谈及此事,诙谐地说:“数番挨打,唯此次不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