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文人武将方之中

作者:周 燕




  踏进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座庄严高雅的文学殿堂,仿佛融入一条激荡着新文学思想的长河。这里珍藏着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突出贡献的文学家的作品,而在众多的手稿和书卷中,那顶海兰色的将军礼帽、驳壳枪和军用公文包格外引人注目。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他是少有的走出炮火硝烟的战将;在众多的开国将军中,他又是少有的作家。在六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他用枪杆子和笔杆子书写着有声有色的人生乐章。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只要提起"文人武将",就会说出他的名字--方之中。
  
  扯下日本领事馆门前的膏药旗扔进湘江
  
  方之中出生在一个家徒四壁的农民家庭,母亲早世,父亲只好去当道士,逢有红白喜事就去给人家当吹鼓手。可方氏族长颇有"远见",见方之中天资聪慧,便"恩赐"了一笔公费,让他到武汉去读洋学堂,将来持掌方家的门户。1921年秋天,21岁的方之中考入省城长沙的湖南群治大学法律专科。这是一件轰动乡里的大喜事。入学不久,方之中却陷入苦闷。讲义上说:所有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想,既然富人的所有权不能侵犯,他即使学有所成,也只能一辈子做他们的走狗,听他们使唤。这是当代青年的追求吗?因此,他很少上课,不是逛书店,就是捧着一本《聊斋志异》翻来覆去地读。
  这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长沙成为湖南革命运动的中心。方之中同班有位叫李亚农的同学,是湖南省学生联合会主席,见方之中整日消沉,便主动找他谈心。一天,李亚农写了一张字条,叫方之中到长沙西长街文化书社去买两份刊物来读。后来,方之中才知道,这间书社是湖南自修大学校长毛泽东开设的。他得到的两份刊物正是《向导》和《新青年》。方之中如饥似渴地捧读,好似颠簸在浩瀚奔突的大海上迷失了方向的小船,突然发现了远处闪烁着的标灯。
  为了考验方之中,在声援各校教师要求加薪的示威游行中,李亚农把带领大家喊口号的任务交给他。方之中本是个文弱书生,走在队伍外,气不壮,胆不大。在李亚农的鼓励下,他鼓起了勇气。特别是到了教育厅院内,口号声已经震天动地。这次请愿游行取得了胜利。教育厅厅长亲自接见了学生代表,答应为教师加薪的要求。就在这天夜里,李亚农约方之中在一间教室里秘密谈话,批准他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
  几天后,李亚农将方之中带到一个秘密联络点,中共湘南区委委员兼组织部部长夏明翰接见了他。夏明翰从夹墙里取出一个纸卷,那是一张列宁肖像。方之中顿感浑身的血流在血管里激荡起来。他举起右手握紧拳头跟着夏明翰向列宁宣誓:学习马列主义,遵守团的章程和纪律,为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到底!不久,方之中被选为湖南省学生联合会驻会委员。
  1925年5月30日,上海发生了五卅惨案。第二天清晨,噩耗传到长沙。夏明翰紧急召集省学联委员开会,号召长沙的学生起来斗争,声援上海的工人和学生。
  6月1日,长沙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示威游行。从教育会坪门口直到辕门的空坪上,人山人海,口号震天动地。游行队伍出草创门后沿湘江右岸而行,经过日本领事馆时,愤怒的群众将"大日本帝国领事馆"的招牌砸得粉碎。方之中和几个高个子的同学,用力扯下旗杆上的日本膏药旗,将其踩在脚下,然后扔进湘江。当游行队伍转到大西门时,早已守候在那里的军阀赵恒惕的卫队,向手无寸铁的示威学生开了枪……
  为了讨还血债,6月5日,长沙市又举行了10万人以上的大示威。军阀赵恒惕派重兵把守城郭,对游行群众实行血腥镇压,"宣传过激者斩,煽惑军心者斩!"并派兵搜捕学生领袖,封闭群众团体。方之中当然也在被通缉之列。经省学联秘密会议研究,决定送他到黄埔军校学习。
  
  "喂,你们也干起来了吗?"贺龙将军站在船头朝他大声呼喊
  
  1927年8月1日,震惊中外的南昌起义爆发后,正在武汉军政分校学兵团担任政治指导员的方之中,被党组织派往湘鄂西特委工作。湘鄂西特委设在湖北沙市,途中经过方之中的家乡湖南省华容县。一踏入故土,只见人烟寥落,土地荒芜;警察局、团防局卷土重来,耀武扬威;还乡团、铲共队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白色恐怖遍及城乡。中共华容县委的成员,有的被捕,有的被杀,有的逃跑了,只剩下刘革非等三位同志。在刘革非的一再恳求下,经组织同意,方之中被留在家乡从事恢复党组织,建立工农武装的工作。毕业于黄埔军校、在北伐战争中紧跟叶挺独立团一路斩关夺隘英勇作战的方之中被任命为县委军事委员。
  这年秋天,毛泽东领导了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华容县委接到湖南省委的指示:迅速组织湘鄂西农民举行"秋收起义"。当时的湘鄂西地区包括湖北的监利、石首,湖南的华容、岳阳等县及边沿地区,是湘鄂两省地方军阀的接合部。这里山峦叠嶂,森林茂密,又濒临长江及洞庭湖,有利于部队回旋。经过分析,县委选定了十恶不赦的劣绅徐人凤。一个漆黑的秋夜,趁徐人凤到其小老婆家过夜的有利时机,县委决定立即行动。手持梭镖、大刀、扁担、棍棒的农民在方之中的指挥下,撞门入室,从龙凤床上抓起正在熟睡的徐人凤,将其五花大绑,押到门外的空场上。成百上千的暴动队员点燃了火把,作恶多端的徐人凤哭嚷着倒在泥腿子们明晃晃的棱镜大刀之下。
  由于敌强我弱,部队只能夜间行动。方之中率领起义部队,出没于深山密林,穿梭于洞庭湖的芦苇荡,每到夜间,就集中力量打击分散、顽固的土豪劣绅,有时一夜数次。他们还发明了树炮,把凿空的树筒,灌满火药及碎铁,点火燃放,声震天地。他们在濒临长江的东山坡,用树炮封锁江面,在火油箱内燃放炮竹,俨如连珠机枪,搅得敌人闻风丧胆。
  1928年春天,方之中带领战士划船来到洪湖。贺龙将军站在船头上,向他们大声喊到:"喂,你们也干起来了吗?"方之中高兴地回答说:"贺老总,我们跟着你学呢!"
  方之中领导的农民起义部队影响愈来愈大,发展成七八百人的队伍,还缴获了几十条枪。不久,湘鄂西特委正式下达了编制番号,将这支部队命名为"湘鄂西工农革命军独立第一师"。方之中任师长兼参谋长。
  独立师整编后,打击的第一个目标就县。两省军阀会同设立了这个团防局。团防局成立后,乱抓乱杀,无恶不作,还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街口上示众。
  为了打掉这个团防局,方之中派侦察员潜入团防局内部,摸清了敌人的兵力部署,还了解到,敌人准备近日将四五十名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押解到华容县城,凶多吉少,时间万分紧迫。
  天黑后,方之中率队向塔市驿前进,队伍中还涌进了不少当地群众和被捕同志的家属,黑压压的一大片。方之中果断决定,行军序列按战斗计划编成:部队分为两个梯队,一任突击,一任迂回包围;每个梯队之前是枪兵队,第二是梭镖队,第三是老百姓。呐喊助威的锣鼓在四山埋伏起来。
  拂晓时,部队到达塔市驿的北街口。先头分队砍倒了敌人的哨兵。担任迂回的部队绕过东面山麓,切断了敌人逃往华容的退路。这时,树炮轰鸣,"油桶机枪"砰砰炸响,突击队沿大街直捣团防局。团防局内外二百多枪兵全被缴了械。逃出的匪徒被四山的锣鼓和呐喊声吓得跳下悬崖,钻入泥潭……
  来到湘鄂西仅仅一年时间,方之中率领的独立师搅得湘鄂西的豪劣惶惶不安,揭开了创建洪湖苏区的序幕。
  这年秋天,敌人开始大"清乡",华容县党组织又一次遭到严重破坏,数百名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为了保存这支来之不易的农民武装,方之中率领二百多人,带着三十多条枪,隐蔽到洞庭湖的芦苇丛中继续坚持斗争,因与党组织失去联系,最后被迫化整为零……
  这支部队后来与湘鄂西特委接上关系。特委派段德昌来领导这支部队,并与湖北石首、监利的游击队一起,共同开辟洪湖苏区。1930年,这两支部队合编为红六军,归建于贺龙麾下。
  
  他创办的《夜莺》月刊与鲁迅主持的《海燕》杂志,一时被称为姊妹刊
  
  1928年秋天,湘鄂西特委也遭到严重破坏,湖南省委迁往上海。为了接上党的关系,方之中先下武汉,又化装成逃荒的农民辗转来到上海,仍旧一片渺茫。一天,他惊喜地从上海《申报》上看到一则湖南群治大学上海分校的招生广告。穷困潦倒的他,在母校教务处找到一份公务员的工作。当时来群治大学分校讲课的革命作家和教授较多。方之中酷爱革命文学,尤其是创造社的作品。在接近左翼文化人潘梓年、阳翰笙、冯乃超、王学文等人的过程中,他开始了创作。
  1930年3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推动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文学、戏剧、音协、美协、电协等专业文化团体也分别组织起来,凭借各自手中的武器反对国民党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和文化"围剿"。方之中创作的第一篇文章就发表在"左联"的机关刊物《萌芽》上。
  这年夏天,由阳翰笙介绍,方之中加入了"左联",并领导上海群大小组。后来,著名剧作家田汉又介绍他参加了"南国社"。就这样,方之中放下手中的枪杆子,拿起了笔杆子。曾经奋战沙场,他手中的笔杆子似乎更具有革命的激情。他主编了《生存》、《夜莺》月刊,并为进步报刊著文,揭露黑暗现实,宣传革命思想,鼓吹革命文艺。他夜以继日地写作,小说、诗歌、散文、杂文都成了他手中的武器。
  1936年春天,全国抗日救亡运动出现新的高潮,为了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左联"自动解散,但各种文艺刊物,却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特别是鲁迅主持的《海燕》月刊,影响很大。方之中也编辑了一本文艺刊物,取名《夜莺》。他说,夜莺这种鸟形态很美丽,夜间叫起来的声音很动听。他以"夜间"比喻国民党统治的黑暗,用"动听的声音"代表人民大众的呼声。《夜莺》月刊一问世,就以鲜明的立场,犀利的笔锋,深邃的内涵,投入到捍卫"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战斗。一时,《夜莺》被称为《海燕》的姊妹刊物。
  鲁迅主持的《海燕》刚刚出版了两期,就被国民党查封了。方之中怒火中烧,当即托人转请鲁迅先生为《夜莺》撰稿。鲁迅与方之中不曾谋面,但他对于革命青年和革命书刊,不论认识与否,一律支持。他问过方之中的出身、政治面貌、《夜莺》的出版书店、刊物的销行等情况后,便请人带来了他写的《三月的租界》和《写于深夜里》两篇文稿。
  方之中深知鲁迅先生抱病写作,每天平均要写四五封回信,还要会客,生活繁忙艰苦,想送点稿费给他贴补家用,于是向出售了《夜莺》月刊的群众书店老板借钱。谁知书商却说售书收回的刊款还不够本钱,结果分文未予。因金钟出版社答应出版后付给稿费,方之中便将《夜莺》第三期转到金钟出版社。
  第三期《夜莺》刚一发行,方之中便到四川北路内山书店转送鲁迅先生。书店经理内山完造说明方之中的来意,鲁迅欣然同意见一见他。躺在躺椅上的鲁迅先生,穿着一件半旧的绛色长衫,清瘦的脸上带着病容,只有头发和胡须仍旧表现出坚韧不屈。方之中恭敬地将十本《夜莺》送到鲁迅先生手中,并感谢先生对《夜莺》的支持,同时很惭愧没有能把稿费送来。鲁迅和蔼且郑重地对他说:"稿费,有的地方是要的,有的地方,只要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就可以不要。今后只要我的病好转了,还可以再为你们写点东西。"
  这时,鲁迅突然想到方之中去年(1935年4月)给他的信,请求为他的《花家冲》小说集写序言,便关心地说:"接到你的信,我正病在床上,未复,那书出版了没有?"
  方之中回答说:"出版了,后来田汉先生在南京牢狱中为我写了序言。"
  鲁迅点点头,又恳切地告诫他:"杂志一定要'杂',不要清一色,以免遭受《海燕》同样的命运。"
  谈话近20分钟,方之中怕妨碍鲁迅休息,便怀着敬重而感激的心情向先生辞别。
  就在《夜莺》第四期正将付印的前夕,鲁迅病得很厉害,不能执笔。友人拿来鲁迅《病中答访问者》一文,方之中加上了一个题目--《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便以鲁迅的名义发表了。
  刊物出版不久,国民党特务协同法国巡捕房到《夜莺》编辑部的通信处去了几次,逮捕方之中,几次都扑空了,气急败坏之下将那间小屋封闭了。接着,反动当局又向读者施加压力,听说有人买了《夜莺》,便途中捕去审讯。金钟出版社也得到警告,借口销路不好,也不愿再出版了。两期稿费,同样一文未付。方之中既受到政治上的压迫,又感生活上的困难,必须抽时间写文章挣稿费,以维持最低的生活。就这样,出版了四期的《夜莺》在内外交迫的情况下停刊了。
  这年10月,鲁迅先生病逝。方之中万分悲痛,他为鲁迅守灵一夜,随后撰写了《鲁迅死后的一点感想》、《从鲁迅先生死后说起》、《鲁迅先生没有死》等多篇文章悼念鲁迅先生。
  
  "文革"中,因30年代曾得罪过张春桥,他身陷囹圄长达六七年之久
  
  1937年,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面对民族的危亡,方之中深感笔杆子没有枪杆子硬,决定再次投笔从戎。方之中说:"从抗战开始,我用枪杆子写的文章就比用笔杆子写的多了。"从那时起,一直到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作为一员武将,方之中始终没有离开过战场。在"南国社"与他并肩战斗的妻子范淑寒,在追随他奔赴延安途中,倒在血泊中。将军之忠诚果敢,之刚毅执著,之英勇善战,他将军服上熠熠生辉的肩章和勋章就是最好的见证。
  然而,"文革"开始,祸从天降,方之中身陷囹圄。事情的缘由还要从鲁迅先生《三月的租界》说起。
  1936年4月,《夜莺》月刊第三期即将付印,方之中来到上海新钟书局接洽生意。书稿就放在书局的工作台上。一位他熟悉的报人取过付印稿先睹为快。他感到震惊,原来第一篇就是鲁迅抨击狄克的檄文--《三月的租界》,笔锋犀利,层层痛斥。这时,化名狄克的张春桥正好从外面进来。
  "鲁迅批评你了!"那位报人戏谑地说。
  张春桥吓了一跳,忙问:"在哪里?"
  "在《夜莺》第三期上。"
  当着众人的面,张春桥一阵脸红。他一边看稿件一边不停地擦汗。一阵恐慌之后,他又抖擞起精神,当即写信给鲁迅进行反驳。对《夜莺》的主编方之中,他更是恨之入骨。
  张春桥是1935年春天由济南来上海的,不久便在上海杂志公司担任校对员。上海杂志公司是上海文坛的窗口,上海各种杂志的汇聚处。校对之余,张春桥也投稿于上海报刊杂志。年仅18岁的他,为了生活竟异想天开地去标点《珍本丛书》中的《柳亭诗话》,被当时的《晨报》用《张春桥标点珍本记》为题目,以调侃的笔调将内情揭发出来,弄得他在"圈内"抬不起头来。
  1936年春,张春桥又使用狄克的笔名,写了《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的文章,发表在《大晚报》副刊《火炬》上。吹捧"国防文学",攻击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而此时,上海文化界正围绕"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两个口号展开激烈的争论。张春桥跳出来,恰好给鲁迅找到了箭靶。于是,鲁迅发表了震动文坛的《三月的租界》,通过狄克这个例子告诫大家,在斗争形势急剧变化的时候,应当加强警惕,站稳立场,决不能颠倒敌我关系,混淆阶级阵线。
  1968年初,一纸命令,时任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兼天津警备区司令员的方之中,以"叛徒"、"特务"、"假党员"、"走资派"的罪名,被武装押解到石家庄附近的一个农村,实行"专政",受尽非人的折磨。
  周总理得知方之中被林彪、"四人帮"一伙残酷迫害达六七年之久的消息,便设法挽救了他垂危的生命。
  1982年1月,在天津市第二次文代会上,方之中当选为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这时的将军已经步入耄耋之年,那长期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但他手中的笔却始终充满着激情。他经常对后人说:"我是革命的幸存者,人生的沉浮对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战友的鲜血常在我眼前流淌,他们的音容笑貌使我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