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故友二人行
作者:张 颖
1972年夏,美国一位中国问题学者洛克珊·维特克到中国访问,了解中国妇女革命史。她与邓颖超、康克清等几位老同志座谈两天以后,又提出要采访江青。几经周折,总理批示:可以礼节性接见。乔冠华副部长指定我做外交部工作人员去陪见。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一天下午在人民大会堂江苏厅,江青和姚文元一起会见维特克。外交部派出礼宾司官员、翻译、速记员等去工作,还有对外友协的负责人和陪同将近十人。本以为礼节性会见不过是互相认识,寒暄几句,谈谈一般性问题。岂料江青对维特克大感兴趣,在人大会堂谈了几个小时,设宴招待,还陪维特克去人民剧院观看样板戏《红灯记》。江青的做法使我们陪见人员大为吃惊。江青还特别约定在广州继续会见维特克,谈她的历史,希望维特克为她写传。这一情况与总理批示的礼节性会见完全不同。第二天上班时,我即向乔冠华汇报并请示他该怎么办?老乔皱了一下眉说:江青的事情谁管得了?我没办法,随她去吧。7月间,江青去广州,随后把维特克接到广州,我们陪见的全班人马也到了广州。江青在广州会见维特克近10次,讲了60小时,内容无所不有,自我吹嘘、编造历史、诋毁别的领导,还有泄密内容等等。在这过程中我曾数次打电话向乔等领导汇报情况,他们都回答说没办法,随她去吧。直至把维特克送走,我们回到北京,我又向他们汇报,江青要整理记录翻译成英文寄到美国。乔只耸耸肩,摊开两手,断然决定说,这事我真管不了,以后也别向我汇报了,你直接找周总理汇报吧。
这之后近半年时间,我和外交部编译室徐尔维同志常常在晚上去钓鱼台江青住处,陪她整理记录,整理完一部分就打印成册,编号登记,作为绝密文件送给周总理以及王、张、姚,还有外交部姬、乔、王等审阅修改。这期间我曾多次向总理汇报情况,总理也审阅过一部分记录。最后总理认为这份记录实在不能寄到美国去,他找江青谈话,告诉她将文字的东西寄往美国十分被动,劝她不要这样做。江青不仅不听总理劝告还纠缠总理帮她修改,批准寄出。总理只好请示主席。毛主席立刻指示,记录绝不能寄出,立即停止整理翻译。总理召集外交部有关人员传达主席指示,并嘱咐我和徐尔维把这次谈话的所有记录,包括初稿、整理稿、部分翻译稿,分类整理装进保密铁柜,贴上绝密封条,交外交部保密室。
1973年6、7月,外交部发生了“153新情况”事件,文晋在党组会上受到严厉的但却是没有道理的批评。8月,文晋被任命为中国驻加拿大大使,任命我为政务参赞,让我们在国庆节前到达渥太华。时间紧促,不到一个月的准备工作,在外交部是少有的。
加拿大是美洲国家中最早和我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对西方世界影响很大。我们在任职期间,十分努力地开展工作,也谨言慎行。在“文革”那个特别的年代,许多事情的发生都会让人感到不正常。文晋的同胞弟弟,留住美国多年,兄弟二人已有三十多年不曾见面。他得知兄长到加拿大赴任后,立即携夫人到渥太华来探望。文晋经党组同意与弟弟见面,按规定不留宿留饭,并始终“三人同行”(即文晋和弟弟见面时,除我之外还必须有第三者)。记得当时使馆一等秘书袁翔龙一直陪伴。文晋弟弟离开加拿大之前要请我们到餐馆吃顿饭,我们也请袁秘书同往,这让弟弟夫妇大惑不解。弟媳悄悄地问文晋:这位袁先生是贴身保镖吧,你们在加拿大工作真是如此危险吗?文晋只好笑笑。文晋本来就是个严于律已的人,又是在“文革”期间,所以国外工作中的大事小事他都向国内请示汇报,尽管如此,部领导还是不放心。其中有一件事:我们在加拿大工作一年之后,有一天使馆一位最年青的馆员,找我汇报思想(当时我是总支部书记),说一年多来,他受外交部领导之命经常写信汇报大使夫妇的活动,使馆发生了什么特别情况也要汇报。他感到使馆内都挺好的,没有什么要特别汇报的。他问我以后是否可以不写了。我有点吃惊。面对这么单纯的年青人,我不在意地说,既然是领导指示你写,那么写与不写你应该告诉他们啊。
1974年3、4月间,外交部很不平静。参加了1973年12月政治局会议的外交部人员,在外交部传达政治局会议的精神,对外交部执行的右倾投降主义、修正主义外交路线进行深入彻底地批判。外交部部长姬鹏飞是代表挨批判的。其实大家都清楚,批姬就是批周。那年我们在加拿大。
1975年冬春我们回京述职并休假,总理的病情日渐严重。从邓大姐处得知,我们已没有可能到医院探望他了。
就在那年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和文晋约见乔冠华部长,向他汇报加拿大的情况并请示工作。老乔要我们去史家胡同他的“新居”。60年代,总理因为知道章士钊自解放前夕就一直住在朱启钤先生家,所以特别命国务院拨史家胡同这所房子给章士钊先生长住。此时章士钊不在北京,乔冠华这位女婿就住进了坐北的正房。以前我曾来过这里,如今室内陈设已完全变了。正面那张长条桌上,除了不多的陈设品,最令人注目的是几张放大的照片:毛主席和乔冠华握手,章含之在旁;还有一些较小的与领导握手的照片,后旁有周恩来的陪衬。房子正中有一张特为乔预备的安乐椅。乔见我们进来即站起来迎接,并让我坐到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章含之则把文晋带到离得较远处的沙发上就坐,这样安排各自对话就不会互相干扰了。原本是要向乔请示汇报工作的,但文晋没说几句,乔就摆摆手制止他。乔与我谈起来,章含之也和文晋单独对话了。我记得乔对我态度很亲切,开始也问及加拿大使馆一些工作情况,但很快就转了话题,谈起国内的“文革”,重点是谈江青。说她领导“文化大革命”很受主席的称赞重用。我觉得奇怪,“文革”初期乔很是看不惯江青,说她打着主席的旗号把全国都扰乱了,这会儿反而变了调。乔对我说,江青认为我很能干。她知道我从小参加革命表现不错,要调我去“文化组”负责什么工作。乔知道,在接待维特克的时候,江青对我很不满意,又特意解释,江青没和他提起这件事。我直瞪瞪地看着乔,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乔感觉到了,接着说:当前“文革”的形势你知道,周总理病重,看来不久于人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应该好好想想,何况江青那么看重你哩。他习惯性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却感觉浑身发颤,难以控制。
我们离开乔家,走过黑暗的胡同,感到寒气袭人。我忍不住问文晋,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文晋冷冷地答道:我根本就不认识江青,她却一个劲说江青对我有好感很欣赏,真是莫名其妙。我脱口而出,这是在为江青收罗人才,真是拉帮结伙哩。这是我与乔最后一次单独见面和谈话。
1976年1月8日夜,我和文晋又回北京休假,林平在机场告诉我们,总理在当天去世了。北京沉浸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中。经总理办公室特批,我在寒风凛冽中去北京医院后门,排着长队与总理的遗体告别,又去人民大会堂参加了追悼会。外交部除部领导外,没有几人能去参加悼念活动。由于“四人帮”严格限制,个人带黑纱、白花都犯忌。外交部许多同志曾多次要求部领导在外交部内举办小规模的悼念,乔都不加理会。一次,回国学习的驻外大使和参赞在学习会上,一致要求在内部举行追思活动,又被拒绝。当场有一位大使拍案而起,质问部长有没有起码的人性?由于过分激动,引发心脏病被送往医院。而乔还是不作任何解释。
1976年清明节前后,首都人民前往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悼念周恩来总理。4月4日我接到外交部部长办公室打来的两次电话,询问我是否离开了家?第三次居然是乔亲自打电话。我生气地回答:我什么地方都没去,也不敢去!当时我突然感到悲哀,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1976年“四人帮”被打倒,外交部将我从中国驻加拿大使馆调回北京,成立专案组,让我和当年陪同江青会见维特克的人员,把有关情况详尽整理成材料,供中央领导参考。要把谈话内容详尽整理,最可靠的原始材料就是当时的记录稿。我们立即想到外交部保密室被封存保管的一大铁柜材料。经领导同意,我们去保密室索要。岂料保密室的同志说,材料在两年前就被江青连铁柜一起都搬走了。我们大为吃惊:这些材料是主席和总理指示封存不许动的,江青经过何人批准能全部取走呢?据江青当年的秘书和保卫人员提供:1974年(或1975年)主席曾批评江青和“四人帮”,江青很紧张,怕那些材料可能出事,经当时外交部长乔冠华批准,把铁柜搬到钓鱼台江青住处,全部烧毁了。
1976年10月,乔冠华开完联合国大会回到北京。中央责令外交部对乔与江青的关系进行审查。当时乔住在家里,章含之住在办公室,要求他们各自说清真情。在这期间,外交部曾召开过两次大会,一次是在北小街禄米仓北京陆军总院礼堂,可容纳500人左右。我记得当时部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乔也坐在旁边。大会请乔说清与江青的关系,并作自我检查。乔一言不发。部里有两三个人发言,批评乔在文革后期的一些行为。另一次批判会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召开的。主持会议的部长还是希望乔能作自我检查,乔仍是一言不发。会上有几位同志发言,批评虽然严厉,但重在讲理。后来有人造谣说,乔挨批判时用“喷气式”、挨打等等,这是对外交部广大干部的污蔑,不少同志感到愤怒。
1984年乔病故。外交部起草了一份乔冠华生平的稿件请我们审读,大概是准备印发或作新闻稿之用。此稿肯定了乔一生中的成绩,最后一段也写了乔在“文革”后期犯了政治性错误。章含之一定要把这一段删去,否则宁愿不发。文章最终没有发出,报上只登了一则简短的消息。
古人要求“为亲者讳”,但历史必须真实,任何人都不应该否认客观存在的事实。近几年来我不断阅读有关乔冠华的文章,不断思索。现在我写下我所亲历的点点滴滴,供读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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