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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缅甸之见闻

作者:王楚英




  1942年初,中国军队远征缅甸,浴血奋战,迭摧强敌,屡建殊勋,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了应有的贡献。这场战争艰难曲折、波澜壮阔。我有幸亲身投入其中,颇感自豪。60多年过去,许多往事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与戴安澜师长在入缅车中的一席谈
  
  1941年12月15日我随侯腾将军入缅,被派到缅甸南部重镇毛淡棉任英十七师联络参谋,并组建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打响了缅战第一枪,首战告捷。3月1日蒋介石来到腊戌,筹划缅甸作战,我奉命于当日由仰光飞回腊戌汇报英军在缅甸作战的经过与得失,以及当时日军和英军的实际状况。接着我开车到遮放,接二○○师戴安澜师长来腊戌见蒋介石。同时带领英军汽车队去接运二○○师的部队来腊戌,再用火车将其运往同古接替英军防务。
  3月1日下午,侯腾派汽车连长给我送来一辆机械性能极好的吉普车,备足了油料,还派两名武装宪兵随车护卫。此时,英军汽车队长汉斯上尉也来向我报到。他说已有268辆大卡车在公路上待命,随我前往滇西。我立即揣上侯腾将军给戴安澜师长的信,带上那两名宪兵,开车随汉斯来到公路,眼前果然是一串汽车长蛇阵。汉斯随即发动汽车,领着车队跟在我车后,于当晚8时许赶到了遮放。
  我在一座大宅院里找到正在埋头写字的戴师长,将侯腾写给他的信呈上。戴师长看完信问我:“英军这次来了多少辆汽车,每辆车能装载多少人?能载几匹马?我们何时可起程?”
  我即请汉斯来见。戴师长用英语同汉斯交谈。他问明情况后,叫周之再参谋长同汉斯一道去安排部队上车。我则将随身带去的一幅最新缅甸地形图,铺展在一张大桌子上,就着马灯和手电筒的光亮,向戴安澜介绍英军在缅南作战经过和目前英军同日军的实力与态势。戴安澜仔细地听,频频质问,最后他和颜悦色地问我:“根据你的观察,缅甸这个仗该怎样打呢?”我一听就十分惶恐。那时我19岁,只指挥过连一级的战斗,自认为还没有资格讨论战略性的问题。便坦诚答道:“报告师长,这是个很大的战略问题,我哪有那样高深的见识,请恕我不敢妄论。”戴安澜笑容满面地对我说:“我们都是黄埔军校学生,受过系统的军事理论教育,从你所讲英军缅南作战的得失来看,你对缅甸战局是有看法的,请不必过谦,本着知无不言、言者无罪的原则。你怎么看就怎么讲吧!”戴安澜的赤诚使我扫除了顾忌,便直言不讳地说:“要打好缅甸这一仗,首先是英军统帅部应确立坚守缅甸的决心,并树立同我军戮力同心的态度;其次要组建中英联军统帅部,统一计划、统一指挥、统筹后勤事宜、密切互相联络,加强防空、防谍工作,严防缅奸活动,组织民防和华侨志愿队;再次,是要打胜仗以激励民心士气。”戴安澜问道:“你认为在缅甸怎样才能打败日军?”我沉思了一会儿,正准备回答,适周参谋长来电话,说部队业已陆续登车,请戴师长也登车启程。戴安澜就叫副官搬行李上车,随即领着我去巡视部队驻地,向居民询问部队的表现。老百姓异口同声地说:“老总们纪律严明,很爱护百姓。”他巡视完毕来到停车场,对周之再说,他想坐我的车,以便交谈。
  晚上10时许我们从云南遮放出发,一路上戴安澜没有同我谈话,等到车过畹町桥进入缅境,行驶在平整宽阔、路标醒目的柏油路上之后,他才打开话匣,叫我接着未完的话题讲下去。我说:“目前在锡当河东岸的日军,没有乘胜渡河围攻英军,我判断其原因是对我军情况不明,不敢贸然来犯;同时等待由泰国运来重装备,进行补充。一俟其侦明我军行动,且补充就绪,敌必来攻,先取仰光,再分沿伊洛瓦底江和仰光曼德勒铁路北上,求我主力于曼德勒南方决战。因此,我认为中英联军应以一部诱敌沿伊江北上,而将主力部署于同古地区。乘敌兵力分散之机,予以各个击破。故同古必须固守。当否?请您指正。”戴安澜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颇有见解,你说得有理啊。”接着,他详细询问了我的出身和求学、当兵、打仗的经历,并说,一个年轻军官应在野战部队直接带兵打仗,有了足够的带兵、练兵和实战经验,不断提高文化素养,经过陆军大学的深造后,再到高级指挥机关锻炼,这样比较适宜。我频频称是。
  从畹町到腊戌虽只186公里,因系深夜,我要一面开车,一面谈话,便减速行驶,直到3月2日凌晨4时半才到腊戌。时值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原定戴安澜下榻的波特酒家已是铁门紧闭,只有它隔壁那幢侯腾办公的楼房依然灯火通明。我将车开进院,侯腾闻声下楼来迎戴安澜。我见他二人相偕进了客厅,便开车到南渡河与南姚河交汇处的南岸南窑英军营房,去安排二○○师的部队入住,并向英军后勤处交涉,请其供应二○○师已到腊戌部队所需官兵给养、骡马饲料和汽车油料等,同时联系第二批英军汽车队赴滇西接运二○○师后续部队来腊戌,并引周之再同英军后勤处处长莫尔斯上校相会,由他们直接商谈。还向我军后勤部驻腊戌办事处传达参谋团的指示,请其为入缅的中国远征军更换服装。另向腊戌火车站交涉运输二○○师赴同古的火车,由二○○师派出一位参谋驻在腊戌火车站办理运输事宜。诸事办妥后,我开车回代表处。侯腾令我休息,并说稍后另有重要任务。
  
  受蒋介石召见
  
  3月2日上午,英军印度总司令韦维尔亲临腊戌,晋见蒋介石,商谈缅甸作战事宜,参谋团团长林蔚派我为其开车到机场接送,由英军联络部长马丁陪同。韦维尔是一位顽固地坚持殖民主义立场的英国将领,对中国素怀偏见,对中国军队心存轻视,阻挠中英军事合作。这次在机场,当马丁说我是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长,曾在帕罗土、密沙、高加力伏击日军,击毙日军星光少佐以下官兵146人,后在锡当河救助英十七师突围,使其得以生还官兵3328人时,他竟然同我热烈握手,并说:“你们中国人是好样的,我和英军将士衷心感谢你们。”
  这天下午2时,我送走韦维尔后便开车到南窑军营接戴安澜来见蒋介石。蒋介石向戴安澜详细询问二○○师现状后告诉他:现在锡当河东岸的日军第三十三和第三十五师团,有渡河进攻夺取仰光的企图。3月10日是日本的陆军节,彼等可能在此之前拿下仰光。但韦维尔上午来见时却说,日军因锡当河为阻,缺乏渡河工具,眼下不会来攻。我已指出其判断不确,并希望他督饬英军严加防范,应乘日军半渡锡当河时予以歼灭性打击。不意韦维尔只是唯唯,却没有表示具体意见。很明显,英军不但对敌情不甚了了,其战备也很松懈,至今没有制定缅甸作战计划,因此,中国远征军必须独立自主地全面规划缅甸作战,可及时给英军以有力支持,免遭唇亡齿寒之痛。参谋团对此应立即采取行动。现第五军主力正在来缅途中,决派二○○师前往同古扼要布防,构工固守,掩护军主力于平满纳以南地区集中,采取攻势作战,先发制人,各个击破,力求先破其一部,再歼其主力。二○○师孤军远出,独立作战,任务艰巨,困难不少,参谋团应全力协助戴师长妥善筹划,周密准备。蒋说罢又问戴还有什么困难和具体要求。戴答:“忝蒙校长厚爱,委我重任,当率全师官兵谨慎将事,奋勇作战,誓歼日军,完成任务。惟本师尚缺士兵1306名,轻机枪90挺、重机枪18挺、迫击炮18门、战防炮8门,恳请补充;尤其急需装备适合近战用的冲锋枪500支,以利作战。”紧接着又说:“鉴于当前的日军虽然装备精良,火力特强,尤以日军自南进以来,所向披靡,遂恃胜而骄,狂妄轻敌,其力虽强,其势已失。我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在缅南三次埋伏中能三次奏捷,予敌重创,此乃奇袭之妙,出敌不意而奏功也。故本师拟采取高垒深沟、坑道互通、纵深配备、逐次抵抗战术,以避敌之锐而迭挫其锋;更以埋伏奇袭打其不备,并用钻隙迂回击敌侧背;以近战夜战和火力急袭与短距突击诸手段,以达逐次破敌之目的。当否?敬请校长钧裁!”蒋介石不时用笔在他面前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并发出“嗯嗯”和“好好”的声音。
  最后,蒋介石命令有关部门尽快从待运的物资中拨一些轻重机枪、冲锋枪、迫击炮、战防炮补充二○○师,另从云南调补充兵来该师。傍晚,杜聿明、戴安澜同在侯腾办事处住宿,又召我前去向杜聿明汇报英军在缅南作战情况,一直谈到将近午夜,杜才让我辞出。这是我首次见到杜聿明,他的儒雅风度和穷源溯流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3月3日上午8时,我被召到波特酒家二楼晋见蒋介石。我汇报了英军在缅南作战经过(兵力部署、战斗历程)和失败原因以及英军目前的状况;日军的实力和惯用战法以及目前的实际情况;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组建经过和作战经历与目前状况。还汇报了“缅甸独立义勇军”(通称缅奸)的活动情况并提出了对付他们的方法。这次召见原定8点半结束,因蒋介石对我汇报的内容很感兴趣,他问得很详细,直到9点50分,他仍在不停地提问。其间侍卫官杨风藻曾数次揿铃提示,蒋介石却不理,直到俞济时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身边,轻声报告说,杜聿明、戴安澜已等候多时,史迪威的飞机也快到了。这时蒋介石才“啊”了一声。笑着说:那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接着又说:“你是军校17期的学生,才19岁,还是个娃娃呀!你的话真是童言无忌、童心可亲啊!今后要继续努力读书,努力工作。”
  我回到楼下林蔚房内,杜聿明马上把我喊过去问:“此刻校长的心情好吗?你们怎么谈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回答,刚刚走过来的皮宗敢上校便应声代答,说今天校长的心情特别好,面呈欢欣之色,正等你去见他呢!皮宗敢随即将一个牛皮的图囊给我,从其中取出一张蒋介石的半身戎装照片,照片右侧写有“楚英同志”四字,左下侧落款为“蒋中正”,还有《总裁言论集》和《曾胡治兵语录》两书。杜聿明、戴安澜、侯腾和林蔚也都来观赏。
  不一会,皮宗敢便陪着杜聿明、戴安澜和侯腾一道上楼,去见蒋介石。
  这天下午,蒋介石在波特酒家二楼平台的葡萄架下,同林蔚、周至柔、肖毅肃、俞飞鹏、杜聿明、甘丽初、戴安澜、候腾等将领开会,他重述了对日军行动的判断和韦维尔的态度。提出缅甸作战的指导方针:诱敌深入,乘其分离,各个击破。规定:参谋团林团长负责缅甸作战指挥;侯腾代表同英军总部联络,协调两军行动,并在中英两军的师(英军的旅、师)军部两级分别互派联络参谋,加强互相间的情况沟通;俞飞鹏统筹入缅中国远征军的后勤工作,切实改进兵站、医院、交通、通信设施,务使作战军无后顾之忧。尤其要加强对敌情的侦察和对缅奸、日谍的防范,各地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应尽快组建起来,开展活动,使之成为向缅甸民众进行宣传安抚的工作队和打击缅奸、日谍的战斗队,参谋团应选派专员负责敌情侦察、防奸防谍、组织华侨、宣慰缅民等项工作的指导,一定要做出成效来。
  
  史迪威要我当他的警卫队长
  
  1942年3月3日中午,载着史迪威一行人员的银灰色双引擎飞机徐徐降落在腊戌机场。停稳后,商震与林蔚、董显光、侯腾等人迎上去,同史迪威握手寒暄。商震那胖乎乎的脸上满堆笑容,同史迪威肩并肩地漫步而行,有说有笑,一看便知两人的私交很不一般。他们一直走到停车场附近,我才望见侯腾挨近史迪威说了几句。史迪威停下步子。侯腾以手招我上前晋见。史迪威是一位严肃、深沉而又很敏感的人。也许是侯腾亲自把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上尉引见给他这位显赫的美国三星将军的举动使他感到有点不同寻常,心里难免警觉起来。当我向他敬礼时,我看他面色沉沉。他用一种轻漫的口气操着华语问:“你是哪位大官的子弟,能有机会到缅甸来当份好差事?”我顿时觉得受到侮辱,气得几乎要发作起来。侯腾见状赶忙解释,说我是平民的儿子,并指着我下额的伤疤说:“他虽年轻,打仗却很勇敢机灵,1938年在第十一师当排长时,曾经在湖口、彭泽、瑞昌等地狠揍过日本鬼子,立过战功,日本鬼子还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这么个‘印记’呢!他原来是第五十四军黄维军长的警卫连长,是林蔚将军把他从黄军长那里借来的。”史迪威一面听侯腾的解释,一面用他那炯炯的目光透过眼镜镜片对我仔细审视了好一会,才面转微笑,向我伸出他那癯瘦却很刚劲的手同我握手。我仍是余怒未消。他转而对商震说,想同侯腾坐一辆车,好多谈谈。说罢就和侯腾上了我的车。他像汽车驾驶教练那样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操作。车子开出机场上了大路后,他开始用华语同我交谈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没有官架子的和气老人。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孩子!你这么点年纪就同鬼子打仗,不怕吗?”便把我心中的余愠驱散。我一边小心开车,一边扼要地向他谈了一些我在缅南作战的见闻。他听得很认真,还频频发问。话还没谈完,汽车已经到了波特酒家。他下车时对侯腾说:“我们没有谈完,回头再叫他来同我谈谈好吗?”饭后史迪威没有休息,又把我叫去面谈,直到他的副官狄克·扬来催他上车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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