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最早上书倡议拼音文字的林辂存

作者:孔祥吉




  晚清以降,倡导文字改革者颇不乏人,但是,敢于直接给皇帝上书,请用拼音,对汉字进行改革者,尚未见有其人。有之,乃自福建安溪县林辂存始,而林氏此建议,与百日维新时的广开言路的大气候紧密相关。
  戊戌变政伊始,康有为即於《请大誓臣工,开制度新政局折》中提出:仿照日本明治维新经验,设待诏所於宫中,“许天下人上书”,“以通天下之情,尽天下之才”。康氏并认为这是一条“变法之纲领,下手之条理,莫之能易也”。光绪帝深为所动,屡颁明诏申明:“朝廷广开言路,本期明目达聪,迩言必察。前经降旨,部院司员,有条陈事件者,由各堂官代奏,毋得拘牵忌讳,稍有阻格。”后来,又鼓励全国各地士民上书,并要求各级官吏对这些“士民上书,原封呈进,无庸拆看”,“随到随递,不准稽压”。
  在光绪皇帝的明诏鼓励下,上书言事者空前增多。在全国城乡的知识分子中,形成了一个“人人谈时务,个个议新政”,各抒谠论,以备采择的生动局面。正是在这种精神鼓舞下,许多大胆的建议,纷纷递上朝廷,诸如翰林院编修陈鼎建议,由大臣带头,实行中西通婚,以期了解外情;总理衙门章京李岳瑞请改革服制,洪汝冲建议实行联邦,借才外国等等。
  此时,福建安溪县学的一位秀才,也不甘寂寞,大胆向皇帝上书,请对传统的汉字进行改革,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向皇帝进言,采用拼音文字的倡导者,此人即是林辂存。
  
  林辂存的切音建议
  
  林辂存的科举道路很不顺利,到戊戌变法时的身份,仅仅为安溪县学生员,地位相当低下,而他却对西学有着浓厚的兴趣。百日维新期间,他正好在北京的衙门里供职。偌大的北京城里,比林辂存有学问的人简直多如牛毛,然而,唯独这位林秀才想到了采用拼音,实在是一位汉字改革的有心人。
  林氏之呈文,坊间未见流传。我们只是在《戊戌变法档案史料》所附“本编未选辑档案史料目录”中发现一条记载:“福建安溪县生员林辂存请定切音新字呈,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循此线索,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戊戌变法专题档案中找到了林辂存的条陈,文字不长,照录如下:
  为字学繁难,敬陈管见,请用切音呈
  福建安溪县学生员林辂存,为字学繁难,敬陈管见,请用切音,以便学问。
  字者重要之器也,器惟求适于用,故书法代有变更,字类代有增广,我国文字最为繁重艰深,以故为学甚难,民智无从启发。泰西人才之众,实由字学浅易,考其法,则以字母拼合,切成字音,故传习无难,而成学自速。我国字学仍旧,非用功六七年,莫能精通文理。而福建厦门近时用卢戆章切音新法,只须半载,便能持笔书写其所欲言,难易之间,判若天壤。倘卢戆章所创闽音字学新书,正以京师官音,颁行海内,则皇灵所及之地,无论蒙古、西藏、青海、伊犁,以及南洋数十岛国,凡华民散居处所,不数十年间,书可同文,言可同音。而且,妇孺皆能知书,文学因而大启,是即合四海为一心,连万方为一气,岂不懿哉!
  查创新法切音者,福建卢戆章之外,更有福建举人力捷三,江苏上海沈学,广东香港王炳耀,已故前署汉海关道蔡锡勇,各有简明字学,刊行于世。其法均遵《钦定康熙字典》切音,参以西法,而善其变通。或以字形胜,或以音义胜,或以拼合胜,大旨以音求字,字即成文,文即为言,无须讲解,人人皆能。而尤以卢戆章苦心孤诣,研究二十余年,且其生长外洋,壮年回籍,故其所为切音新字捷诀,深得中西音义之正,而旅闽西人,亦多传其学,称为简易。
  请饬下该省督抚学政,传令卢戆章,并将其所著字书,咨送来京,由管学大臣,选派精于字学者数员及编译局,询问考验之,较其长短,定为切音新字,进呈御览,察夺颁行,庶几极难之学业,变为极易,而四百余兆人民,无不知学,则我国富强,未始不从此致也。
  林辂存的奏章中提到的福建卢戆章、福建举人力捷三、江苏上海沈学、广东香港王炳耀、已故前署汉海关道蔡锡勇等人,都是在晚清文字改革方面颇著成效者。卢戆章尤为出色,林辂存深知其“所为切音新字捷诀,深得中西音义之正”,故而林氏建议光绪皇帝,把他召到京师,由管学大臣挑选精于字学者数员和编译局官员对卢戆章进行询问,考查鉴定,然后将其切音新字在全国范围内,广为推行。林辂存甚至认为,这一文字改革的重要举措,将会提高全国人民的知识水平,中国之富强,未始不从此开始。
  平心而论,林辂存的这个建议实在是十分重要、十分及时的。可惜,其呈文呈递时间太晚。当时,此类新政条陈,由都察院或六部衙门呈送朝廷后,须先由参预新政的军机四章京过手。戊戌七月下旬,此类新政条陈甚多。新上任的军机四章京不分昼夜,全力以赴对此类条陈,逐条签注,提出意见。然后,由光绪皇帝亲自裁夺,颁发各有关衙门议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对林辂存的《为字学繁难,敬陈管见,请用切音呈》进行讨论处理,戊戌政变就爆发了。于是林辂存的这项要求实行拼音,改革汉字的重要建议,非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成了守旧派弹劾攻击的重要目标。
  
  结识伊藤博文
  
  戊戌七月下旬,日本前任首相伊藤博文来北京访问,维新派人士欣喜若狂。盖因伊藤博文乃明治维新重臣,富有改革经验,故京朝大小官员,奏请皇帝留伊藤博文在京作为新政顾问,“优以礼貌,厚其饩廪,持此议者甚多”。非但如此,伊藤博文下榻之地,亦门庭若市,前往拜访者,络绎不绝。但是,前来拜访伊藤博文者,大多皆京师身居高位的官僚,或知名的维新派人士,如康有为、梁启超等辈。林辂存作为无名小卒,亦大胆前往东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馆。不但获得伊藤博文的接见,还彼此讨论拼音文字。伊藤博文的举动,真使林辂存受宠若惊。但是,维新运动好景不长,伊藤博文还未离开北京,守旧派即发动了政变,六君子血洒燕市,与新政有牵连者,纷纷逃避匿藏。
  林辂存自知闯了大祸。因为提倡改革文字,实行拼音,在那个时代的守旧派看来,乃是“以夷变夏”,“背弃祖宗”的大逆不道行为。三十六计走为上。林辂存选择请假出逃的办法,匆匆忙忙离开了京师。他此后的行踪,可以从林氏写给伊藤博文的信中,略知一二。林氏信曰:
  伊侯大人阁下:八月於都门使署,一见颜色,更蒙训诲,古之郭汾阳、文潞国,今之卑士麦、曾湘乡,矍烁精神,声名勋业,不是过也。海陬鲰生,得遂私觌,荣幸何如。
  事后康党案发,崇维新者,悉被株连。鄙人以西学故,恐被言官罗织,遂请假出都,绕道虎丘、西湖,勾留匝月。即出上海,造小田切领事署,冀再行一谒。领事云,节麾适先一日行矣。交臂而失,懊悔无状。即於西历元旦来厦,行装甫卸,急饰人到家时,甫炯维源家,备述德意,许为保全产业,并诸多指示。渠闻命之下,感涕不已。嘱为致函,代抒谢悃。敝因被放初归,时局乱离,心常忽忽,故延宕未候,罪极。
  厦门现辟租界,规模略具。以鄙人私度之,贵国与敝国所辟租界业有数区,将来当以厦门为巨擘。盖厦门为七省门户,港汊於商舶甚利。此间漳泉人,懋迁外洋者,亦百数十万人,得此以为联络,商务必旺。且得上野领事与敝国恽观察,俱素谙商务之员,斟酌办理,於中东商务,必能交相裨益。惟台湾口岸未知可许敝国派领事驻扎,以襄办商务?阁下如有所闻,乞示一切,曷胜企望。余言後罄。此维道体珍重。名另具。厦门鼓浪屿光禄第林缄,华历(戊戌)十二月二十八日,即西历二月八号寄。
  由林辂存此信可知,戊戌八月政变之后,他出京游历了苏州、杭州,又前往上海的日本总领事馆,拜访了小田切万寿之助,想在上海再次见到在当地访问的伊藤博文,没想到伊藤“先一日行矣”。等到数月后林辂存回到家中,才听林维源备述伊藤对林氏的关照,“许为保存产业,并诸多指示”。由此观之,林辂存能得到伊藤博文的接见与关照,似乎还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清朝末年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在中国巧取豪夺,划分势力范围,而福建省属于日本在中国划分的地盘,故当地的富商大户与不少人与日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林氏毫无疑问属于此类人家。
  
  守旧御史对林辂存之弹劾
  
  林辂存给伊藤博文的第一封信写于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899年2月8日)。他在此信中只谈到,“鄙人以西学故,恐被言官罗织,遂请假出都”。他居然还不知道,在他离京不久,即有福建道监察御史黄桂 上书,对林氏进行弹劾。
  黄桂 的弹章名称为“为惩治奸党,宜按情罪轻重,区为数等,一律办理,以申国法,而正人心”。黄氏仇视改革,肆意罗织,将与戊戌维新有牵连的内外官员分作四等,予以严惩。
  其一为同恶相济,结为死党者,如黄遵宪、熊希龄等人。
  其二为向朝廷奏荐匪人,妄希大用者,如湘抚陈宝箴保荐谭嗣同、杨锐等。
  其三则是咨送匪人,以应特科者,如张百熙之保康有为,张之洞之保梁启超等。
  其四则是指趋附奸党,受其指使者。黄氏特别提出“林辂存请废中国文字。此皆以变法为名,阴用汉奸之计,非寻常莠言可比。应请饬查各衙门代递条陈中,如有此种谬说者,概行革职,永不叙用”。
  黄桂 乃京师有名的守旧御史,戊戌春三月京城改革之风颇盛时,黄即上书对维新派进行恶毒攻击,攻击康有为等人“包藏祸心,乘机煽惑,纠合下第举子,逞其鼓簧之舌,巧立名目,以图耸听”,并认为维新派所鼓动的民主民权之说,日益猖獗,若准各省纷纷立会,恐中国从此分裂,“其患不可胜言”。他极力要求将以保国会为首的保滇会、保浙会,统统取缔,并严禁各地不准立会。
  故戊戌政变发生,守旧派重新上台执政后,黄氏又将与维新有关之内外官分列四等,建议慈禧予以惩处,并声称“臣非敢过从苛刻,特以时事多艰,虑患不可不周,除恶不可不尽。赏罚明而后众志定,是非辨而后正气伸,但使朝堂之上,罔非正人,则全局之精神为之一振,而自强之策,皆可从此措置矣”。
  黄桂 的弹章是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递上的。林辂存此时已请假离京,而清廷对林氏亦未予深究,不知此事与伊藤博文“保全”之策有无关系。按照常理,清廷对御史弹劾之人,一定会命令地方督抚予以查处。林氏竟得超然事外,实在耐人寻味。
  不久,庚子事变爆发,北方的义和团如火如荼,举国动荡。林辂存曾游日本,并试图在东京再度见到伊藤博文,结果吃了闭门羹,怅然而返。这些经历,在他写给伊藤博文的第二封信中均有述及,其函略谓:
  春亩侯爵中堂阁下:
  自戊戌北京一亲丰采,幸获聆训诲,并荷询以切音字诸事,斯时新政、新学正璨然可观。讵料党祸忽起,数日间判若宵壤。仆欲再求见,已不可得,旋即言归。去年夏,承儿玉总督招游日本,躬诣公门请谒,始以病辞,继以事辞,竟不获一见,怅然而返。及抵里门,适值朔方乱起,时局沧桑,又一变态。回思晤公於燕京时,樽俎谈交,忽忽若成一梦,令人感慨为何如耶!
  近阅邸抄,欣悉荣任内阁总理大臣之喜,从此纶扉翊赞,枢府宣猷,为东国纬武经文,为亚洲补偏救弊,一朝柱石,旷代勋名,望风载拜,颂祷曷极!
  仆退隐后,置薄田数亩,奉亲娱乐。去年与儿玉总督,创办东亚书院,一切章程,皆手为厘定。并举家君及林维源、林朝栋、陈纲、陈有文、陈悦周等分董其事,历办一年,颇有成效。今年又与上野领事,开设赤十字社,於行善中寓联络之意。厦门妇女,本多暗昧,今得此举,亦新耳目之一道。鄙意欲将支那、日本两地之人心,融成一块,以期相扶而起。惜乎风气未开,欲举办一事,必千万人集而诟谇之,倾轧之,使於缄口束手而后已。仆虽不敏,投大遗难,敢辞其任,未知能如愿以偿否?爱我如公,其何以教我耶?至北京之事,令人可悲可愤。但能乘此和局未定,於条款中,力请支那政府,速行改革。改革之试验,尤须将戊戌政变,诸达官志士一齐使用,定有成效可睹。盖为今之计,保支那即以保亚洲也。亚洲中惟日本最称强盛,支那则地大民众,而识力未充。今能以日本之识力,补支那所未及,支那当亦愤然而起,并力为雄。虽西伯里亚铁路告成,俄人之东侵,法德之割据,英美之分布商权,力能御之,又何患黄种之不白种若耶!区区愚忱,敢布一二。我公视为何如,专此谨启。伏维为国珍重、珍重为幸。临颖匆迫,不尽欲言。名另具。
  上元日,家君命为奉候。厦门鼓浪屿林辂存拜手。
  由此信可知,林辂存由京师返回福建后,置买田亩,“奉亲娱乐”,并帮助日本人在福建创立东亚书院,又开红十字会。林氏还希望在庚子议和中,日本国能出力,使“支那政府,速行改革。改革之试验,尤须将戊戌政变,诸达官志士一齐使用,定有成效可睹”。然而,日本政府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去做。甚至,对于他两次满腔热忱的去信,伊藤博文则是只字未复,真可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又据《伊藤博文关系文书》之注明,林辂存两次致函伊藤博文,均附有自己的名刺一张,寄信人地址则为:厦门鼓浪屿。盖林辂存原籍虽属安溪县,但是,并未在原籍居住,而是长期生活在厦门鼓浪屿。
  林辂存在晚清历史上是一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他於百日维新中上书使用切音,改革汉字,以达到“孺皆能知书,文学因而大启”,“合四海为一心,连万方为一气”的目标,却使他在清末的汉字改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