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没有告别巴黎

作者:白小乐




  我是1965年由国家统一派出的留学生,“文革”初期,我们是在国外度过的,在国内严峻政治气候的影响下,出现了平时不多见的现象。回国前后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难忘的峥嵘岁月
  
  由于国外的特殊环境和条件,留学生们没有搞运动,没有搞“四大”,没有出现像国内那样混乱的局面。
  然而,国外毕竟不是避风港。以驻法旅法人员为例,从“文革”开始,就不断有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对留学生影响最大的有两件事情,即司马文森和胡明从法国回国后,一个被打成“黑作家”,一个被打成“黑帮分子”,在多次遭到批斗后,被迫害致死。这两人的突然遭遇,一扫留学生中的祥和气氛与青春活力,代之而来的是心理的恐惧、郁闷与忧虑。
  为了排除来自国内的政治干扰和影响,保持正常的学习秩序、工作秩序、生活秩序,我国驻法国大使馆党委比平时更加关心留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使馆党委多次强调:“对国内‘文革’方面的材料要坚持正面学习,具体做法‘要内外有别’;国外不能搞‘四大’,不能搞‘串连’;有什么意见和看法要通过组织系统进行反映。”
  1966年下半年,国内出现了所谓“资反路线”问题,即要不要派工作组领导大学的“文革”运动,在中央领导层出现了分歧。主张派工作组的一方被说成“压制群众”,执行“资反路线”。这股风传到了巴黎,6月21日有个别同学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将一份小字报贴到了使馆办公楼,指责使馆党委压制学生。在部分同学中出现了思想认识上的混乱。
  6月22日,黄镇大使给我们作了一个生动的报告。他用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例,特别是外事工作的事例,向我们阐述内外有别、安全保密、组织纪律等方面的重要性。并语重心长地说:国家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花不少的钱把你们送到这里,是要你们学好法语,以便将来担任更重要的革命工作。目前,国内别的任务无论多大,用不着你们操心,你们也不必操心!各级学生组织密切配合使馆党委的工作,多次开会进行分析研究,统一思想认识。大家一致认为,对同学中的思想认识问题,要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做好谈心互助工作。
  为了进一步密切与同学们的关系,7月3日,黄镇和夫人朱霖,以及各位参赞和使馆工作人员,率领留学生到巴黎郊外的凡尔赛宫游览。黄镇对围绕在他身边的同学们说:你们想念父母,我们想念儿女,咱们一起玩玩。你们像在自己的父母身边一样,我们像见到了自己的儿女一样。在游览过程中,他还向大家详细地介绍凡尔赛宫里鲜为人知的故事内容。这次活动后,部分同学的偏激情绪得到了很大缓解。
  然而国内的电台和报纸连篇累牍地宣传如火如荼的“文革”斗争,法国的一些媒体也不停地转播“文革”中的火爆场面,特别是8月以后天安门广场空前热闹情景,在同学中极有感召力。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园区平静了一个多月后,又开始骚动不安起来。
  10月的一天,使馆突然来电话,要求部队派出的学员立即到使馆开会,听传达国内发来的重要指示。当时所说的“国内指示”是一个特定概念,一般是指周恩来的指示,有时也指毛泽东的指示。
  国内的指示是:“在国外不能搞运动。”传达完指示后,黄镇用很长时间向与会人员讲述中国近代革命史。他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我们,加强组织纪律性是非常重要的,并以一个老军人的身份,要求与会人员起带头作用。我们都表了态,并且按照要求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然而,在当时国内大环境下,再好的指示也难以贯彻始终。在国内学生进行全国“大串连”的影响下,12月下旬,国外留学生的情绪达到了高峰。巴黎地区的部分留法学生以全体留法同学的名义,向毛泽东主席发出致敬信和一面亲手绣制的锦旗,以表达对党和毛泽东同志的无限忠诚。由于这件事在当时有很重的政治分量,尽管同学中有不同看法,但谁也不敢公开反对。使馆党委和学生组织也表示赞同和支持,并且参与了其中的一些活动。
  致敬信发出后,部分同学的情绪更难降温,同学之间不时发生小的争论。最困难的工作,当属有的同学的父母或亲属在运动中受到冲击,沉重的思想包袱不是学生干部谈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1967年1月18日,黄镇大使驱车赶到留学生住地,宣布国内调全体留学生回国参加“文革”的通知。这个通知是中国教育部和外交部联合向驻外使领馆发出的,通知说:“1965年出国的休学半年,1964年出国的一般应提前毕业。”
  
  奇异的回国准备
  
  黄镇大使传达完上述通知后,留学生中出现了一片欢呼声。在短暂地激动过后,同学们隐约地感到前途并不乐观。似乎有和四十多年前部分留法勤工俭学生被迫回国时同样的伤感。只是时代不同,原因也相差甚远罢了。
  1月24日清晨,我们首批回国的六十多人,在戴高乐机场登机。我们回国的准备工作出现了一些奇异的事情。
  其一、我们没有与巴黎告别。
  法国是被世人称为讲究礼仪的浪漫国度,首都巴黎有世界花都的美誉。欧洲大陆的风情,西方大都会的景观,对于初到巴黎的外国游客具有新鲜感和魅力,中国留学生也不例外。回国的消息传开后,许多同学建议,留点时间让大家浏览一下巴黎的市容,作为象征意义的告别。
  然而,这样的请求没有被允许,理由是“时间紧,来不及了”。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搪塞之词,实际上是怕我们惹政治麻烦。不仅如此,连我们与之朝夕相处的学校老师和朋友告别的机会也没有。我们与这些人相处的日子里,他们曾给过我们真诚的帮助、多方面理解和美好的友谊。
  其二、物质准备“一尘不染”。
  按照要求,我们必须对在国外购买的所有“洋货”进行认真清理,用中国习惯的说法叫做“一尘不染”。在一般人看来,出国人员虽然不能都“发洋财”,在国外几年带回点纪念品和小礼物之类的东西,总在情理之中。“文革”前后人们熟悉的带几大件,就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只是随着时代的不同,几大件的具体内容也不同罢了。然而,我们的情况则不同,大家回国前不是忙于采购,而是忙于清理已有的带“洋”字符的东西。
  首先,我们将平时节省下来的津贴一律交公(使馆),个人不得保存分文。有几个同学想留两个法郎做纪念,最后还是被三番五次地动员后,都上交了;其次,是清理服装。我们穿的西装,本来是出国前在国内订做的,为了避免产生误解,许多同学把西装改成了不伦不类的中山装;最后,是全面清理“洋货”。我们在法国买的东西,凡有标记的一律上交或销毁。总之,要坚决、干净、全面、彻底地进行清理,不得留任何死角。
  那么,我们回国到底穿什么好呢?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大家都到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的劳保商场买来最便宜的化纤便装,将上面的商标除去。这种服装在巴黎,只有干粗活脏活的人们工作时才会穿的。无怪乎有人见我们穿这类服装,戏说:“这哪像留学生啊!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这种情况,与我们出国前要求的“服装整洁”,“有中国人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三、政治书籍随身携带。
  当时国内最流行的是《毛主席语录》,我们随时拿在手中;还有毛主席文章的一些单行本,随身携带;部队派出的学员多一套《毛泽东选集》四卷本,是出国前解放军总政治部赠送的,由于有特别的纪念意义,我们也携带身边;当然还有马克思、列宁的一些名著,如《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但是,最抢眼、数量最多的还是那些宣传“文革”意义和事件的大套文章。
  这种只选择政治书籍的要求和做法,更增加了大家对回国后的恐惧和不安情绪,许多人感到心慌意乱。
  其四、业务用品被“打入冷宫”。
  这里所说的业务用品,主要包括使用过的课本、字典、参考书、学习资料等,此外还有课堂笔记、整理的各种材料、写的学习体会、日记等,其数量之多,每人足足能装一大箱子。使馆为我们每人发了一个大帆布包装袋,将上述材料统统一包了之,交由使馆通过海运发回国内。这个大包装袋像魔术师的道具一样,平时觉得东西多得无处放,可是实际一装都能吃得下。大家高兴地一边装一边说:“这东西真神,亏得有这个好东西!”
  不知是因为海运时间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回国后半年,大包装袋还没有运到,有些同学无法再等下去。首先是那些进修生,到北京后都回到了原单位;其次是部队派出的学员,大部分被军队领导机关调回;只有那些没有别的去处的同学在北京友谊宾馆耐心地等待着。
  我回到部队后,被分配到远离北京的省份工作。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未忘我的那些业务学习书籍、课堂笔记和精心写的日记等,多次向有关部门和北京的同学联系,每次得到的都是令我失望的消息。我的那些东西经历了怎样颠沛流离的命运,最后又去向何方,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红场事件的是与非
  
  1967年1月24日,第一批奉调回国的巴黎地区的留学生一行65人到达莫斯科,同时到达的还有留芬兰学生4人,预计26日乘车回国。25日这天没事,同学们提出想去参拜列宁、斯大林墓。大家把想法反映给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工作人员,他们答应与苏方进行联系。
  中国驻苏使馆同苏方联系也比较顺利,双方都在积极地进行准备。同学们准备的是花圈、挽联等参拜物品,苏联警方则在列宁墓周围埋伏下大批军警,并在红场上安排了数量众多的便衣特务。1月25日12点45分,由使馆工作人员带路,69名学生乘车出发,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达目的地。同学们在苏方警察的引导下,秩序井然地来到列宁墓旁边的观礼台下,排好队准备举行悼念仪式。
  在举行悼念仪式的过程中,为一些小的细节问题产生了不快。特别是同学们宣读两段毛泽东主席语录时,埋伏的数百名军警和便衣特务蜂拥而至,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大打出手。中国学生三十多人受伤,9人受重伤,4人伤势极为严重。霎那间,庄严、肃穆的列宁墓前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中国学生跌落的眼镜,甩掉的鞋帽,扯破的衣服,女同学的乌发,以及身上头上佩戴的饰物,还有渗透在白皑皑雪地里的斑斑血迹。
  这次事件的背景和性质粗略说来有两点:其一,事件的根源是高度紧张的中苏关系。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中苏两国关系恶化。苏联在中苏、中蒙边境屯兵百万,频繁举行军事演习,严重威胁中国的安全。1966年10月苏联政府强令中国政府调回全部留苏学生,12月苏共中央召开全会指名攻击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置两国关系于“剑拔弩张”状态。其二,事件和国内的“文革”没有关系。早在“文革”之前就曾发生过类似事件。1965年中国留苏生同亚、非、拉国家的学生一起,举行“抗美援越”示威游行,苏联军警实施镇压,中国学生血洒莫斯科街头。我们回国前夕,参拜巴黎著名的拉雪兹墓地的英灵们也唱歌和读语录,法国警察并没有顾及这类小事。
  同学们读语录是沿袭国内的流行做法,因此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大打出手,制造流血事件,显然反应太过分了。苏方大肆发动舆论攻势,并连夜在列宁墓周围赶制两米多高的围墙,说中国学生破坏列宁墓。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苏联外交部召见中国使馆负责人,无理提出中断双方过境协议。中国学生归国途中,苏方派军用飞机散发反华传单,在车站用高音喇叭播放反华口号。
  红场事件发生后,中国各族人民、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驻外人员和中国留学生同仇敌忾,愤怒声讨苏联当局制造的血腥暴行。
  
  周总理和我们心连心
  
  1月26日上午,部分受轻伤的同学从莫斯科乘车回国。在列车上我们听到最鼓舞人心的声音,周恩来、陈毅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发给我们的慰问电。虽然列车上声音噪杂,具体内容听不清楚,但我们知道祖国支持我们,大家欢呼雀跃起来。
  1月31日晚,越过中蒙边境进入二连浩特市,锣鼓声、口号声响成一片,真是国内国外两重天,我们都感动得哭了。2月1日、2日两天,所有在红场受伤的同学全部到达北京。陈毅和各界群众代表,分别到车站和机场迎接。转瞬间,我们这些被苏联当局和西方媒体称为“暴徒”的人又成了抗暴英雄。当时的流行叫法为“反修战士”或“反修红卫兵”。
  我们刚回到北京,就发生了一次难忘的冲突。具体情况是这样:我们本来在巴黎准备了回国后的粗装,但是大家都没有穿。原因是穿那样的服装参拜列宁涉嫌失敬,再则莫斯科天气也实在寒冷,身体受不了。所以大家穿着中山装和大衣,一直到了北京。下车后,热情的北航人将我们接到本校安置,满院子的欢迎口号使我们赏心悦目。
  第二天起床后,风云突变,欢迎我们的大标语变成批判我们的了。我记得有这么几条:“反修反修,越反越修!”“反修战士,修正主义苗子!”“留学制度,修正主义温床!”等等。我们宿舍门口还贴着一张大“海报”,内容为该校红旗战斗队总部“勒令”我们晚上8点在小礼堂参加辩论会。
  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告诉我们是服装惹了麻烦。我们的清一色的好料服装,太不合时宜了。连陈毅同志迎接我们穿的都是棉布军大衣,头戴棉军帽,从远处望去好像进城的老农民。
  晚上,我们准时到了会场。对方的政治帽子满天飞。我们不服气,有几个同学站出来说理、解释,根本没人听。大会开得乱糟糟的。后来他们十几个人或数十人围攻我们一个。激烈的口水战一直进行到深夜,侥幸还没有动手。
  这次辩论会很快传到周总理那里,他立即指示有关部门派来两辆大客车,把我们接到了北京友谊宾馆(即外国专家局招待所),前后总计在北航呆了三天。为了避免发生类似的事情,周总理还特地从海军仓库调来棉军服,发给我们每人一套。
  我们到友谊宾馆不久,我国派往各国的留学生也陆续来到这里。总理不仅在生活上关心我们,更在政治上关心我们。对于我们如何参加“文革”,作出了指示。我记得大意是说,可以到大学里看看,要多看多思考,不要表态;大字报可以写,只限内部张贴(即在友谊宾馆北楼会议室),不要上街;搞大批判要跟着中央走,中央没表态的不能乱批,乱批会打乱中央的部署。由于我们回国后原来的组织系统散了架,这些指示只能通过群众的相互传递,可能有不够准确的地方,但基本精神不会错。
  我们回国之后,苏联当局继续组织反华活动。他们派暴徒劫走中国使馆的新闻橱窗,打伤中国外交官和新闻记者;连续数日在中国使馆门前举行反华群众大会,甚至闯入中国使馆胡闹,使我工作人员无法办公;他们掐断我使馆的对外联络线路,派警察堵截同我使馆往来的人员,连春节招待会这样的重大活动也无法进行。
  为了回击苏联当局的反华挑衅,2月11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了10万人大会。主题是“欢迎反修战士胜利归来,抗议苏修的血腥暴行!”在这次大会上,周总理、陈毅发表了义正词严的讲话,谴责苏联当局制造反华暴行,高度赞扬同学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精神,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
  1967年是造反派进行夺权的一年,也是周总理工作最困难的一年。在这种情况下,他始终将留学生的事情放在心上。1967年末,在征得毛主席同意后,打算重派部分留学生出国学习。12月17日,周总理在中南海小礼堂亲切接见大家,并给予热情鼓励。这大概是“文革”中重新启动教育工作最早的尝试。可惜当时国内外条件尚不成熟,这件好事欲为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