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我与范长江的交往

作者:严怪愚




  初识老乡范长江
  
  1938年春,台儿庄大捷之后,我到了徐州。同旅社住的一位《武汉日报》的记者告诉我,说:“名记者范长江明天便要到徐州来了!”语意中似挟讽诮。我说:“本是名记者嘛!我们欢迎!”他说:“什么名记者?!”“老实说,没有《大公报》这块牌子,凭他的本事,他‘红’得起来吗?”(范长江当时是汉口《大公报》战地特派员)我说:“我佩服的倒是他的本事,而不是《大公报》这块牌子。我认为不是《大公报》这块牌子为范长江生色,而是范长江的《中国西北角》和《塞上行》这两篇文章给《大公报》生色。”
   第二天,范长江果然来了。我们谈了一下中国青年记者学会的事,便问他与我同旅社住的那位《武汉日报》记者的思想情况。他告诉我:“这个人的确有点阴阳怪气,他想向上爬,却又十分自尊。想做个名记者,却又不与外界接触。他经常瞒着别人找特殊新闻,想做个新闻‘走私贩子’。可是却一直站在新闻圈外,没多少人理会他,所以他经常牢骚满腹。猜忌人,日子很不好过。”
   我听后,讲了一则伊索寓言:“牛辛劳地在耕地,一只苍蝇围绕着它飞鸣,牛不为所动,苍蝇说:‘牛大哥,你可能有点麻木了?我这么找你开玩笑,你却没有感到似的!’牛说:‘苍蝇小姐,对不住,我还不知你的存在!’”
   我们相与大笑。
   良久,范长江说:“这个人在开始向恶性方面发展,但还没有烂。我们大家应当设法帮助他!总而言之,只要他基本上同意抗战,愿意为抗战做点宣传工作,我们便应当争取他,团结他。”
   我个子本来比他高,但突然间,觉得我比他矮了半截。
   范长江称我做“老乡”,我说:“我不是四川人。”他说:“我却是湖南邵阳人。”我问是怎么一回事。他告诉我,他祖父是由邵阳范家山迁居四川内江的。但他还没有到过邵阳。他说,他路过湖南时,一定要到邵阳范家山为祖先扫扫墓,并要我陪他。
   谈到邵阳,他精神百倍,并且非常自豪。他说:“中国有三个大县,即邵阳、合肥、番禺。三县中,又以邵阳为最大,人口列全国第一。曾国藩说过:‘修到湖广便是仙,而湖广以衡宝(宝庆即今天的邵阳)为最。’这话是不错的。”……湖南古丈县的田赋银子只九两八分七,邵阳的田赋却有二百七十几万两。“这是个多么重要的地方,多么美丽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我的祖先曾经耕耘过的地方!”
   他说起来,如数家珍。
   我惊异,说:“你怎么记得这么些事?”
   他笑了,说:“新闻记者嘛!——新闻记者没有丰富的常识,怎么能将世界上的新事旧事告诉读者呢!”接着就严肃起来:“没有常识,便等于没有感觉!……说起来,我实在还够不上一个记者。我是北大学历史的,而且自认对中国民族问题有一定的研究,可是一到‘那边’(指延安——笔者注),不管哪一方面,我都成为一个白痴了。那些人,哎!那些人,多么丰富,多么伟大呵!他们熟悉过去,掌握现在,并且能精确地预测将来!中国的每一个旮旯,每一件事情,他们都了如指掌。……有机会,我劝你过去看看,学习学习……”
  为生计所累,我一直没有到“那边”去“看看”。1939年秋,范长江到邵阳,我陪他去范家山为他的祖先扫了墓。
  
  在范长江鼓励、指导下工作
  
  徐州突围后,我先回长沙,不久,范长江也来了。他促我出面筹备“中国青年记者学会湖南分会”。我束手束脚,不敢大刀阔斧地干。我说:长沙情况复杂,CC分子、复兴社分子争权夺利,无孔不入,稍不慎,青年记者学会便会变成派系记者武会。他说:“‘青记’是团结、培养、教育青年记者的社团,除了汉奸,只要他是进步的、愿意抗日的、以新闻事业为职业的都可以吸收。胆子放大些。出不了什么问题!”在他的鼓舞、督促下,我“大胆”地发展了4个会员。与当时全国1000多个青年记者学会会员比,等于没有工作。1938年5月,开完“民族音乐演奏会”后,我离开长沙到湘南和广州走了一遭,然后在南岳整整住了3个月;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力报》迁邵阳,我回到家乡,“青记”的工作交给另一位同志负责。武汉弃守,“青记”迁长沙,我赶到长沙,范长江责备我:“你怎么做起‘新闻隐者’来了?”我说:“看着目前情势,我有点丧气!——1927年大革命时期,全国人民欢欣鼓舞,我当时16岁,也一样坚定兴奋,做了一些我应当做的工作。那时期,提到‘革命’两字,便像红光耀眼,大家都靠拢去,可是北伐军一进徐州,国民党反动头子与北洋军阀妥协了,‘革命’两字便变了颜色,灰溜溜的,没有人愿意说这两个字了,多少烈士、多少青年牺牲在反动派的屠刀下!中国民主革命的两大任务是反帝、反封建。反封建的结果我看到了,滋味也尝到了。目前,我是兴奋的,坚定的,我做了我应当做的一份工作。可是,武汉弃守后,‘抗战’两字似乎也在改变颜色,全国人民的热情似乎渐渐冷却了。原因我找不到,但我相信,一定有别的帝国主义在插手,日本帝国主义一定在诱和。国民党反动派从来就没有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心目中,假如他再向帝国主义妥协,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甚至把矛头再指向人民,中国前途将不堪设想。……我想,与其将来懊悔,倒不如现在静观一个时候!”
   范长江望着我,良久,讽刺地问我:“老头,你高寿?”我也开起玩笑来:“老夫行年二十有七,业已娶妻生子,勿劳挂念!”他说:“我以为你已七十有二了!——照你这么说,我们便只有等待亡国灭种,或者雇用别人把帝国主义、封建势力消灭,由我们来享受和平了?!——不要糊涂,老哥!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几次挫折、几场浩劫,能够使我们的国家民族永远抬不起头来了吗?历史在前进,人民在觉醒,中华民族一定会站起来的!有位烈士留下一首诗,说:中国这般大,人才岂不多?涓涓一流水,泛滥成江河!写的好!……向西北角上望,那块地方是神圣的、干净的。也就是说,那儿反帝、反封建的意志是坚定的,做法是彻底的。中国的希望在那儿。……挺起胸膛,老哥!不要被一时的灰尘蒙蔽了视线。与其做“新闻隐者”,等待亡国灭种,不如到战场上去与敌人搏斗。”
   “Come on!同意!”我叫起来。
   “Best man!”他也举起了双手。
   1939年1月,《力报》在邵阳复刊,我做了中国西南旅行记者。到桂林《国际新闻社》,胡愈之先生和范长江给我一些关于广西情况的原始资料,要我冒风险写一篇揭露这个“模范省”黑暗的通讯,我“遵命”写了《春草遥看近却无》。想不到因此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白崇禧看了,竟在广西省“扩大行政纪念周”上,指名道姓把我骂了一通。军校武冈分校开学,他路过邵阳,曾两次派人找我“谈话”,我没有去。2月我抵重庆,范长江先我而到,谈及这件事,长江说:“我们不过想试试你的勇气!有正义感的新闻记者,假如没有勇气,便也算不了有什么正义感。”
   大约是3月初,汪精卫叛国投敌已处于半公开状态,但重庆各报仍不敢披露。范长江找到我,并递给我一份资料,说:“国民党禁锁严密, 《新华日报》为照顾关系,也不好刊登。我们商量,只有找到你,再试试你的勇气,让《力报》首先发表这则震动国际的新闻。天高皇帝远嘛!你有勇气吗?”
   我把材料看了,立刻就拍急电回报社,并航寄《汪精卫叛国投敌前后》通讯一篇,《力报》第二天一字不漏地在头条位置刊了出来,早中央社和全国各报半个月。薛岳和政工人员胡越跳起来,说:“严怪愚造谣,非抓回来枪毙不可!”
   事情实在隐瞒不住了,待《中央社》把消息含糊发表以后,范长江说:“他们在写‘旧闻’了!不过能把‘旧闻’公布,也算是向前跨进了一步。……新闻就是要‘新’嘛。对什么事都躲躲闪闪,胆小怕事,让旧思想、旧意识缠住了脚,能够做新闻记者吗?只有新人才能做‘新事’。而做‘新事’总是要几分胆识,总是要冒几分风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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