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草木繁生的年代(九)

作者:春 晖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穆青竹到家找我。她摩挲着女C中寄给我的小信封,默默地掉泪了。我姥姥不住口地劝慰她:“你往后上中学就守着家门口,是多好的事呀,盛柳考了女C中,连学校在哪儿都不知道,将来上学又坐车又买月票的,还得费不少钱哪……”
  青竹抹抹泪,赶紧说:“我知道女C中在哪儿。有一回跟我爷爷买药去就路过那儿,走着去就行,根本不用坐车……”姥姥和我皆万分惊喜。穆青竹见状也来了情绪,拉拉我:“走,现在就带你看看女C中去!”姥姥说:“去就去吧,就当出门散散心。青竹,可别让你妈等急了……”青竹撇撇嘴:“她根本没在家!”
  外面阳光淡淡,微风徐徐,就在那个凉爽可人的夏日,穆青竹带着我踏上了通往女C中的路。那条路,我后来整整步行了三年。
  从体育馆北门到东门,从体育场西门到南门,脚下全然是宽敞的柏油路,全然是整洁的方砖甬路。如果想抄近,就斜穿体育场西南侧的足球场,宽阔平坦的足球场仿佛永远无人光顾,走在场中不免有种沉寂旷远的感觉。穿过足球场,再走一段人行便道就是喧闹的朝外大街了。
  女C中位于朝外大街略微清静、人行道也明显宽敞的地段,学校醒目的校牌、宽大的校门给店铺毗邻的街面平添一种高雅的文化氛围。那天大门虽只开了一扇,却尽显出一条长长的、略呈上坡走势的甬道。甬道两旁有低矮的松树护卫,尽头是一座古旧的小楼阁,小楼阁被几级白石阶和葱茏的花木所簇拥,远远望去既美观又庄重。
  传达室矮胖的老大爷刚刚操持着皮管子浇完了校门口自己的领地,慢吞吞拎出个方凳放上茶缸子,又拎出小板凳自己坐。见我们眼巴巴地朝里张望,便问:“是新考上的吧?瞧学校来啦?”我点头称是,随后便要求进学校看看什么样。那胖老头嘿嘿一笑:“都成了这林子的鸟啦,还怕飞不进来?”穆青竹红着脸说:“我没考这学校,就想进去看看……”胖老头儿瞅瞅穆青竹,收起了笑容:“那就更别进去了,站门口多瞧几眼,记住这学校是这模样儿就得了……”
  我忍不住了:“您不让进去看,是不是这学校不好哇?”胖老头儿一拍大腿,嗓门老高:“学校好不好是凭着房子、院子吗?真是任嘛不懂哦……”没等他再说下去,甬道上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哗啦啦的自行车声,一个女的推着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太不幸了!太不幸了!”老远她就喊。走近后冲着胖老头继续喊:“今天惨了,不但车子摔坏了,人也负了伤……”说着让胖老头儿看她破了皮的胳膊肘,还撩起裤腿让看磕青了的膝盖……
  我盯着那女的看——白白的皮肤,瘦弱的身躯,脖子分外长……这不是我家住东四十条那时的邻居“弯店聊”吗!那张小短脸还跟小时候一样,尽显一副大眼镜和一张厚唇大嘴,还是那么重的南方口音,就是嗓门粗了……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她已是高中生。她家是独门独户,红漆院门终年紧闭。偶尔她也出来,穿一身洁净的浅色衣裤站门口不响地看我们跳房子,更多的是傍晚看见她和父母出门。她母亲又瘦又小,总穿着绸缎的大襟衣裳,她父亲花白头发,拄个文明棍,她跟在后边,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原先都以为那是她爷爷奶奶呢!一天下午,小胡同里突然响起哇哇的恸哭声,人们纷纷跑到红门小院的后窗去听。哭声不但尖厉刺耳,还拉着长调不断喊着“弯-店-聊!弯-店-聊!”……有明白的大人就作解释:那家姑娘没考上大学,口口声声哭的是“完蛋了”……“完蛋了”……
  那时我们全不晓她的名字,只知她家姓解。她母亲常操着拗口的普通话纠正邮递员:这个字发音是谢谢的谢,请你不要念成解放的解好不好……自那次大哭以后,胡同里的孩子便开始叫她“弯店聊”,当着面也叫。她却始终不知那是她的名儿……
  那天,弯店聊瞧也没瞧我和穆青竹一眼,问清了车铺在哪就推着车修去了。胖老头冲我们一伸下巴:“笨死了!快一个月了这自行车还没学会!”我问:“她是这学校的老师吗?”老头儿点点头。“她姓解吧?就是解放的‘解’字……”老头儿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敢再吱声。
  看来我和弯店聊还真有缘份,一开学便得知——这个小时候的邻居竟成了我的班主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