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草木繁生的年代(二十)
作者:春 晖
由于好奇,一有机会我就问陶满香她们家的事,一提起自己家,她总会漾起有点羞涩的微笑,然后就用简明的话语把家里桩桩件件的事说给我:她们家刚刚盖起了东耳房,用的全是她爸和她哥捡来的旧砖头;她们家种的水萝卜又脆又甜,是出了名的,城里那些爱吃萝卜的主儿就认她爸的萝卜挑子,回回都卖个精光。
那个年代,不光粮食困难,瓜菜也分外紧缺,好长时间北京的居民吃菜都要按人口凭本供应,城边上的农民溜到城里卖点自产的青菜是常有的事。我想像着陶满香她爸挑着沉沉的萝卜行进在麦子店通往城里的路上,那条路在我心里已然十分熟悉了。
陶满香不只一次羡慕地说,城里的学生上学多容易呀,一出家门就能坐上汽车。她每天上学,先要走完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土道,还得过个木板桥,再上个坡,才能见着柏油路。柏油路上也不通汽车,直走到东三环的大马路上才有一趟北酒路公共汽车。北酒路属郊区线,她的市区月票不能坐,长长的一站多路就只有走过去。从最近的市区汽车站,上车后,还得倒一次车,才能到学校。
当个学生进城上学都这么不易,若要挑副担子一步步走到城里,更不知有多么难了。想到这里我不禁问:“这么远的路就你爸一人儿挑着萝卜走?”陶满香一笑:“就我爸一人儿呗,他才不知道累呢!”自此我一上街就想寻见卖萝卜的,心想要是能遇上陶满香她爸爸该有多好!
就在我们班主任因为学生夸奖了络老师而拍桌子瞪眼、大发雷霆那天,果青刚说完“哔叽裤子”的风波,家住学校对面胡同里的二黄毛就开口了。二黄毛上课回答问题不灵,课下学舌家长里短可有一手。她眉飞色舞地刚扯出个开头儿,我的心就狂跳起来,周身的血也沸腾。我下意识地环视着教室—陶满香不在,真是万幸啊!那二黄毛说的正是陶满香她爸,还有她爸的水萝卜的事儿。
二黄毛伸着长脖子,故意压低了嗓门:“上礼拜六下午,我打完乒乓球刚一出校门,一个老头就叫住了我,问我认识不认识初一(3)班的解老师。我说我就是初一(3)班的呀!他乐了:‘那你一准儿认识我们家的满香子吧?就是陶满香!我是她爸爸。’好家伙,我又仔细瞅瞅他,其实也不算是老头儿,就是太黑了,脸面太糙了,人倒挺和善的,一笑一口白牙,可像陶满香啦。”
有人催她快说后边的事。二黄毛简单带过几句就描述起陶满香她爸瞧见解老师时的情景:“她爸原来蹲着,一见解老师,噌地站起来,直着眼,脸都变色了,像是要鞠个躬,可又没鞠,愣了半天才说:‘您,您就是我们满香子的老师呀!您这么年轻就能在这么好的学校里当教员,您家老尖儿真叫有造化哟!’”
这时有人问什么叫“老尖儿”。二黄毛不屑地说:“这都不知道?就是爹妈呗。”又有人说,解老师准不知道“老尖儿”就是爹妈。二黄毛哼了一声:“就是不懂老尖儿是什么意思,她也不该那个态度呀!板个脸,老半天都不吭气,一会儿瞧一眼靠墙根儿的扁担和筐,一会儿又瞧一眼陶满香她爸脚上的破胶鞋。陶满香她爸倒真实在,一劲儿地感谢老师,一劲儿地说,他们家孩子虽然年年当三好学生、当班长,那是在不起眼儿的乡里小学,没承想考到这么大的中学里她还能当班长,这就得谢谢老师啦,还说陶满香虽是农村的孩子见识不多,打小就最本分,最知疼兄爱弟孝顺父母,中学的老师也能这么抬举她、栽培她,他这当爹的打心眼里对老师千恩万谢啦。说着回身掀开柳条筐上的破褂子,捧出三个大水萝卜要给解老师。”
说到这儿,二黄毛停住了。见大伙儿都眼巴巴地等着听,她撇嘴一笑:“一见水萝卜咱们老师可来话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