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师恩难言

作者:杜卫东




  周末去看望父母。吃过饭,母亲像想起了什么,双眸一亮,望着我说:“你知道我前几天看见了谁么?祁老师!她一直很注意你在报上发表的文章。她说,她当初没有看错,你果然有了些出息!”
  人不可以不就师矣。质疑解惑,全凭师者教诲。吾生不幸,上小学五年级便赶上十年动乱,华夏虽大,从此便再难安放一张课桌。从一年级祁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教导我的时间最长。
  老师那时年不过三十,她是归国华侨,打扮便带些洋味。一头浓密的长发总是修饰得极有光泽,用一支白色的发卡一别,如瀑布一样泻落肩头。
  当时我很淘。常常因为一块橡皮或一把小刀,将同桌的女同学惹哭。兴起时,还在课桌上走来走去,气得老师捂着脸掉泪。升入二年级后,我忽然心血来潮地去问老师,如果从此“改邪归正”,能不能入少先队?老师听了,像黑葡萄一样明澈的双眸立即迸出了欣喜的火花:“当然能!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学习,不但能入队,将来还可以当作家、科学家或者工程师呢!”放学后,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转动着桌上的地球仪,指着那块雄鸡一样的版图,说:“咱们国家虽然很大,但是还很穷。你非常聪明,我真希望你将来能够成为建设祖国的有用之材!……”
  这以后,老师关注着我的每一点进步。我的作文常常被当做范文在班上宣读,墙报也交给我“全权”设计编排。有一次,我正在为召开家长会布置墙报,老师领着几个同事走进来,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地夸奖着。我一回头,看见老师的脸上布满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朝霞一样灿烂,成了激励我的一道永恒的风景。
  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在年级数一数二,不但入了队,而且担任了少先队大队长,每次开完家长会回来,母亲都会高兴地说:“今天,祁老师又表扬了你,你可要努力,不要辜负了祁老师的希望……”
  读到五年级,十年浩劫开始了。学校停课,老师的身影也从讲台上消失了。
  再次见到她的情景竟令人不寒而栗。
  那天,无所事事的我在街上闲逛,路过北京站附近的一座小院时,见围了很多人。台阶上两个红卫兵正反剪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双臂,强行剪她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长发飘然而落,像是凄风中的落叶,无奈而又无助。他们留下头中间一绺没有剪掉,为了羞辱她,抓住这绺头发用力扬起了她的脸。
  ——啊!祁老师。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呢!眉毛已被剃光,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目光并不投向人群,而是直刺苍天,充满茫然、屈辱与绝望。
  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书:里通外国的女特务、资产阶级的臭小姐。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回家后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母亲。母亲听罢,半晌无语,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令人断肠。
  这以后的一天,我又一次经过祁老师的家。见门口挂了一个牌子:红卫兵首都兵团中学部。我踏上了高高的台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院子,是冥冥中怀有一种期待?还是想探寻一下里面的奥秘?院子里一位老者正佝偻着身子在有气无力地扫地。这位老人穿一身肥大破旧的中山装,戴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脸被一只大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见到我,老人黯然的目光倏地一亮,慢慢摘下口罩,冲我凄然一笑。那笑容像阴天的一片云翳,令人不忍面对。祁老师!在认出她的同时,我发出一声惊叫。她丢掉扫帚,向我走来。我极为惊恐,一步步后退,突然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住,险些摔了一跤,内心更加害怕,一转身,便慌不择路地逃出了院子……
  一晃儿,多年过去。我当兵、做工、走南闯北,儿时的记忆早已被时间的尘埃密封。没想到,老师竟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尽管当命运把她抛入灾难的深谷时,我连一缕淡淡的微笑都没能给予她。
  ——师恩难言。
  老师,您能原谅学生当初的愚昧与无知吗?如果我没有记错,如今,您已年近花甲。但愿您能读到这篇短文,因为它传递的不仅仅是我迟到的愧疚,更捎去了学生一片深深的祝福。
  (作者系《人民文学》副社长、《中国校园文学》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