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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志忠



  真可谓是读过万卷书的人,他把一些古人的作品,以一种新的形式展示在读者面前,让你可以轻松了解。而且他不是简单的“翻译”,还有一些个人的“翻译”。
   
□第一章:父亲


  ○花坛乡的书法家

  在台湾蔡志忠所属的这一支蔡氏家族,现在已经繁衍三百余年了。
  蔡氏家族原籍福建泉州。清朝康熙年间,长山祖公蔡乞渡海抵达台湾,从此落岛生根,历经情、提、石、城四代,到蔡志忠父亲蔡长时,已经可以算是在台湾的第六代了。
  蔡氏家族在台湾经过了三百余年,先祖们开疆辟土的事迹对于蔡志忠来说,已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不过,整个家族的传承,在蔡氏『家谱』上却是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份『家谱』是蔡志忠的父亲生前重新抄录过的。他使用非常普通的十二行公文纸,先以男丁人名加上线条,呈现出渡海以来的“传承图”;第二部分则是族内男女个人的排行、名字、及农历生辰,大家端端正正各据一行。自第一条:
  长山祖公名乞康熙戊申年十月十四日吉时建生
  一直写到第一百四十四条蔡志忠的二哥的孩子:
  高雄之二女名淑霞民国五七年(公元一九六八)十月十日吉市瑞生
  蔡志忠父亲的钢笔字苍劲有力、一丝不苟,就连“传承图”上的横竖线条,他也用尺画得直直的。『家谱』的第一页,他以毛笔端直写下“蔡宗族谱”四字,起落之间笔触丰润饱满,刚劲有力,由此可以想象出他下笔时恭谨慎重的心。
  谈到蔡志忠父亲的书法,在蔡志忠的家乡确是赫赫有名的。在他的家乡凡是要写字刻碑,都是由蔡志忠的父亲书写后才动工的,像“三家村国民小学”、“花坛乡公所”门口的大字,都是蔡志忠的父亲早年撰写的,现在仍然留存着。村里人在操办婚丧喜庆时,也会请他去书写贺楹货挽联。
  最热闹的是每年阴历过年前,村民都会拿红纸到蔡家来求字。礼数/周到点的,会加带墨汁或毛笔,有些人却连纸也带得不够。当然,蔡志忠的父亲不会计较这些,他总是一一询问求字的村民:“家里有几个房间?要贴在哪些地方?有没有牛棚或猪厩?……”然后再为他们写出适当的字句。所以过年时,村里家家户户的门联几乎都是蔡志忠父亲的作品。蔡志忠父亲的书法作品,就这样一次次“发表”在乡亲们的门上、扁额上。大年初一早上,他会带着年幼的蔡志忠到村里走上一圈,看看有没有哪家把对联贴错了边,以便及时更正。
  蔡志忠从很小很小起,便常趴在父亲的书桌上,看他运笔回毫。
  蔡志忠的父亲从不因为自己喜爱书法,就逼迫子女们也要有相同的嗜好。他偶尔也会说:“会写字没什么好,事情反而比较多!”甚至还撰写了一幅字挂在客厅的墙上:有本事,生了事;无本事,省了事。生出事来便是无本事,省了事便是有本事。--瞧!这多像庄子的无用之用思想,同时又充满了禅机。
  不过,如果有哪家儿女结婚,没有来找他题字的话,他还会嘀咕几句,不太高兴呢!
  其实,人都是这个样子,当别人有求于自己时觉得繁琐多事,而当别人对自己没有任何要求时,又觉得仿佛自己整个儿的人生都失去了价值。别人不再需要你。
  如今,蔡志忠的父亲虽已过世,老家厅堂中仍然悬挂着他多幅书法作品。蔡志忠每次会老家,看到或苍劲、或流利、或肃直的字迹,眼前总会浮起老爸扬眉抿嘴、凝神运笔的模样。到村民家叙旧,他们也会指着墙上裱字对蔡志忠说:“这是你阿爸写的……。”“那是你阿爸送我的字……。”“瞧,你阿爸写的字多好……”
  蔡志忠想,“睹字思人”四字,大概最贴切他当时的心境了。

  ○小小的心愿

  也许,每个人小时候上作文课,都会遇到“我的志愿”这类的题目。上小学时蔡志忠的作文很好,这个题目是绝对难不到他的,蔡志忠总能发挥得冠冕堂皇,志向远大,可是却一点也不切合实际。可能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验。
  蔡志忠努力在回忆中搜寻,小时候认真地谈到或想到未来的志愿大概有两次,而且,恰巧都与父亲有关。不过说认真倒也未必,当时,蔡志忠毕竟是个懂懂的毛孩子,自己不一定抓得稳方向。
  蔡志忠的大哥蔡高崧,十来岁就离开家乡出外工作,后来定居高雄。他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长子永宽只比蔡志忠小一岁,其余的年岁差距也不大。每年放暑假,蔡志忠大哥的孩子就会回彰化来往,蔡志忠和他们玩得十分投机。所以,暑假一开始,蔡志忠就会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出现。而且,他们也会带回各式各样的玩具,虽然借给蔡志忠玩的机会并不多,不过,也还是让蔡志忠这乡下孩子大开了眼界。
  有一天,蔡志忠和永宽及他的弟弟永台三人在一起玩,蔡志忠的父亲走过来,先在一旁看着他们,后来忽然把他们叫过去围在他身边,然后问他们:“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来!一个一个告诉我。永宽先说!”“我长大以后要做大总统!”永宽高昂着小脑袋,不加思索地回答。“永台呢?”“我想做警察,因为警察最神气。”永台两手叉腰地回答爷爷的问题。“嗯!志忠你呢?”父亲眼光转到蔡志忠身上。“我啊,我最想画招牌!”不知蔡志忠的父亲在听完两个孙儿各自宏大的志愿,再听到自己小儿子吐出这样平凡无奇的志向后,心里会有什么感受?不过,至少当时他父亲的脸上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神色。
  也许,蔡志忠的父亲并没有把蔡志忠的话当真;也许,这和他的教育子女作风有关--因为他一向放任孩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绝不会高悬着一个目标,然后软硬兼施地逼迫孩子去达成。
  蔡志忠为什么会想到画招牌?这个志向又是怎么来的呢?
  蔡志忠到彰化镇去,曾路过专门绘制电影看板的师傅家。他们是用坐标放大的方式描绘电影人物的五官,先完成局部的、小片的部分,画好就放在马路边;然后很多小片要拼凑起来,才是完整的电影招牌。蔡志忠站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久,一副失神忘魂的样子。蔡志忠那时心中还有些体会:原来画鼻子是这样勾勒后,右边还要加上一点,看起来才会有立体感……
  另外,蔡志忠还有过一个相当“怠惰”的想法。
  蔡志忠的父亲在花坛乡公所“乡民代表会”担任秘书,小时候蔡志忠好象听说这个职位可以世袭。读初中的时蔡志忠曾这么想:以后根本没有找工作的问题嘛!反正只要等父亲退休,他便顺理成章地接父亲的职位,就好啦!
  事实上在乡下真的会有这种情形。以前读书人不多,所以类似的工作,会在读书人家庭一直传承下去;反正是聘任,不会有资格上的问题。
  由这两个故事看来,孩童时代的蔡志忠实非胸怀大志之人!而现在呢?虽没当上专画大招牌的师傅,倒成天在漫画小框框内运笔布局;想继承父业更不可能,因为蔡志忠连初中文凭都没拿到。放弃学业的主要原因--就是十五岁那年,蔡志忠决定走上“漫画”这条路。
  画漫画就是少年蔡志忠远大的人生志向。

  ○处女作与小黑板

  一般人一定想不到,蔡志忠画了第一幅漫画后,得到什么报应吧!
  那时蔡志忠大概只有四、五岁,每逢到过年,蔡志忠的父亲几乎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在书房里为求字的乡亲们械春联。他父亲用的颜料有三种:最普通的是用黑墨汁写在红纸上;第二种是以金粉在红纸上书写,节庆味较重;第三种是蘸红墨汁写在白纸上。
  有一天蔡志忠的父亲不在,蔡志忠自己跑到书房去,爬上书桌前的大椅,两脚跪着看书桌上的瓶瓶罐罐,玩心大起,就顺手拿起毛笔来。黑墨汁经常见到,不足为奇;金粉很浓很浓,蔡志忠知道蘸着写字要花力气,还是不碰为妙,倒是红墨汁是第一次看到,颜色鲜艳,正好拿来试试。毛笔蘸满红墨汁,拳握着退爬下椅子,蔡志忠左右看看,决定选择客厅通书房的门槛墙面做画布。要画什么呢?蔡志忠坐在门槛上想了一会儿,就站起来画了一个小人儿。一个小圆圈代表头,下面接着一个大长圈是身体。……大圈圈两侧顿笔四次,手和脚就齐全了,好啦!白墙上的小红人,蔡志忠平生第一幅画还真有些抢眼。
  父亲看到蔡志忠的处女作后,并没有仔细观赏,赞叹自己的儿子多有绘画天赋--相反,蔡志忠几乎被追打死!父亲一瞄到墙壁,就立刻找棍子来要打蔡志忠,但乡下孩子野,哪里会乖乖等着棍子落下?父亲的棍子一扬起,蔡志忠便夺门串到院子去;父亲追出来,蔡志忠赶紧跑到大门口;父亲站定,用手中的棍子指着蔡志忠咆哮,蔡志忠便也站着,面有愧色地与围墙外探头的邻居们一起听训;但只要父亲双膝一动,蔡志忠就往外逃去;再站定,头低低地挨骂,两眼却不断往上瞄啊瞄的,好随时掌握父亲的“动态”。于是一场追逐一顿骂,其实棍子也没挨到几下。不过,父亲真恨了蔡志忠好几天;蔡志忠被父亲臭骂得惨兮兮的。
  说来蔡志忠也并不是故意调皮,只是看到红嫣嫣的墨汁,觉得好奇而已。这幅“墨宝”蔡志忠本来一直留着,离开家乡后,每次回家,他都会刻意在墙前凭吊一番,由画的为之也可以看出他当时一丁点的身高,颇为有趣。
  时间一年年过去,画迹由深红慢慢褪成黑褐、灰褐、淡褐,终于只剩下浮浅断驳的轮廓。前些年蔡志忠还特地带了照相机回家,想捕捉最后的残迹,谁知一进老家,发现墙壁已全部粉刷,他那保留近四十年的处女作,当然也沓无踪影了。
  或许是受到这个涂鸦事件的影响,没有过多久,蔡志忠的父亲居然主动买了一块小黑板送给蔡志忠。
  这快小黑板和现今常见的木质黑板不同。是由一片磨平的灰色石板,四周再镶上木头边做成的。画笔也是一截石头,写在石板上的颜色是白色,可以用布抹掉。
  蔡志忠从小就不喜欢和年龄相似的小孩子一起游玩,然而,那时蔡志忠还未上学,不游玩也没有其它的事好做,所以常觉得生活很无趣。可是自从得到这块小黑板后,遮住多彩世界的帷幕似乎“刷!”一下子被拉开了,蔡志忠的心北一波又一波的惊喜所充满:原来绘画的世界这么宽阔这么广大,脑中的构思的线条图案,透过这支石笔表露出来的过程,又是多么有趣多变。没上学前,蔡志忠就在小黑板上涂涂抹抹的,上学以后,小黑板的内容并没有改成文字,因为蔡志忠已经习惯在上面画画了。它已经成为蔡志忠抒发情绪的主要管道,点缀生活的最大法宝,也是驱使蔡志忠走上漫画这条路的原动力。
  这快小黑板便是蔡志忠漫画人生的起点。

  ○另辟蹊径的零用钱

  蔡志忠的父亲身材中等,脸型长方,浓眉大耳,两眼相当锐利有神。
  小时候蔡志忠觉得父亲看起来很凶,事实上也真的很凶,他们的家庭可算是标准的父权家庭。
  蔡志忠和他哥哥都不敢直接向他父亲索取零用钱,常常委托妈妈代他们要。事实上蔡志忠的妈妈也很怕他父亲,往往是孩子们向她千求万求,请托得可怜万分,她舍不得时,才会帮他们讲情。有时孩子也会勉强鼓起勇气,趁父亲心情不错时,开口对他说:“阿爸!给我一角钱好吗?”事实上蔡志忠这样开口明说,父亲一般都不会拒绝,而且,总会给他两毛钱,但蔡志忠从来也不敢因此而改口向他要两毛。即使蔡志忠已经小学五、六年级,快上初中了,他也不敢擅自加码,每次还是重复那句老话:“阿爸!给我一角钱好吗?”其实那时蔡志忠向父亲要一毛,父亲已经会给蔡志忠五毛了,但蔡志忠也绝不敢改口要五毛。
  既然零用钱得来并非易事,蔡志忠就只好自己动动脑筋,另辟财源。平时蔡志忠是他父亲的跑腿,常会到杂货店买这买那的。他父亲有一个习惯,每天要喝一瓶酒,所以,中午饭前,他会拿一个瓶子给蔡志忠,要蔡志忠去杂货店买酒。中午喝一大碗,差不多去了半瓶,其余的留到晚饭时喝。当时打一瓶酒一块两毛钱。
  因为杂货店是蔡志忠的四伯开的,平日看店的也都是亲戚,所以,蔡志忠的父亲买酒,有时付现金,有时就挂帐,到月底再一起结算。这样蔡志忠就有机可乘啦!有时他父亲虽拿现金给他买酒,可是蔡志忠到店里,却改成记帐,一块两毛钱就纳入私囊。当然这个行为的次数不能太多,大概半个月一次,否则极容易被察觉到。幸而他父亲从未发现,而蔡志忠也把累积起来的钱,拿去买漫画书或《福尔摩斯探案集》,由此满足他自己的读书欲望。

  ○改变一生的四句对答

  从小,蔡志忠就是父亲在邻里朋友之间炫耀的宝贝儿子。因为蔡志忠功课好、人乖巧,父亲根本不需要费心管教他。
  小学毕业,蔡志忠是全校唯一考上第一志愿--彰化中学的学生,他父亲似乎比他还兴奋!他给蔡志忠买了一个白色大书包,然后,用毛笔在书包上工工整整地写上“彰化中学”四个大黑字,让蔡志忠背着上学。可是开学后不久,蔡志忠就觉得背这个书包有些不妥,那实在是太炫耀,太惹人注目了!
  刚上彰化中学,功课压力不大,加上学校改建,每天只上半天课。从小学六年级,为初中考试忙得喘不过气的课业中走出,使蔡志忠一下子仿佛如脱疆的野马,直奔向漫画的园地。蔡志忠自由遨游着。他不仅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漫画书,也尝试自编剧本,画成作品,投稿到台北的出版社,而且,还常常被出版社采用。
  初二暑假,台北一家漫画出版社“集英社”写信给蔡志忠,邀他去为他们画漫画。当时对蔡志忠而言,在学业与漫画之间做一抉择并不痛苦,因为蔡志忠实在是太爱画漫画了,可是……“阿爸会答应我放弃未完成的学业吗?”当晚,蔡志忠的父亲一如平常,坐在藤椅上看报,蔡志忠走到他身后,说:“爸,我明天要到台北去画漫画。”父亲头也没抬,边看报边问:“有工作吗?”“有了!”“那就去吧!”蔡志忠的父亲一动也没动,继续看他的报纸。
  在这一问一答中,蔡志忠的父亲没有回头看蔡志忠,蔡志忠也没走到父亲的面前。
  蔡志忠相信,当时他父亲和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短短十来秒的对话,却成为影响蔡志忠长远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为什么蔡志忠的父亲会这么慨然地答应蔡志忠的请求呢?
  其实在乡下,十几岁男孩离家出外工作是很常见的事,因为毕竟乡村里谋生不易,总要到城市里去闯闯,才较有发展的机会。像蔡志忠的大哥十六岁离家,二哥十五岁到外地工作,所以至少对他父亲而言,蔡志忠离开家,并不算首例。
  再说,他父亲平日对蔡志忠的行为、志向都已了解。蔡志忠爱画漫画是显而易见的;从小蔡志忠就是自己决定做任何事,从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支配,蔡志忠相信父亲知道:即使没有得到他的准许,蔡志忠也依然会离家的。加上他平时管教的作风也很放任,所以才会放心地让蔡志忠单飞。这段离家前奏曲,让蔡志忠深深体会到淡泊而又充分信任的中国式父子之情。
  那年是一九六三年。
  二十四年后,《时报周刊》制作“中国家景”专题,在老厝前为蔡志忠家拍摄了一张“全家福”。
  当天,大伙儿纷纷从南南北北赶回家,平时只有蔡志忠父亲独居的家中一下子变得热热闹闹,就像办喜事一样,已八十一岁高龄的老父还特地摆了两桌酒席。席间,《时报周刊》的记者问他父亲:二十年前,怎么会那么放心地让小儿子“离家出走”?
  他却只是淡淡地回答:“我给他们充分的自由,事情只要认真做,就好!”
  这就是蔡志忠的父亲,他从来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可如今蔡志忠却成了一条在漫画世界里纵情遨游的飞龙。
  对蔡志忠而言,没有当年父亲的宽容,就没有今天的他--这份感恩之情一直留藏在蔡志忠心中,但他却羞于启口,亲自向父亲说一声:“谢谢!”
  直到一九八五年,蔡志忠以漫画家的身份获得台湾“十大杰出青年”荣誉,特地邀请他父亲一同参加在沙鹿举行的颁奖典礼。当蔡志忠从当时的行政院副院长林洋港先生手中接过当选证书及金手奖座,轮到蔡志忠自己上台致谢辞时,蔡志忠走到讲台中间,站定,先请当时坐在来宾席的他父亲站起来,两支聚光灯立刻罩住他父亲,仿佛两束灯光发自他父亲似的。蔡志忠握着象征荣誉的金手奖,眼光也以父亲为焦点--然而随着话语的流泻,父亲的身形在蔡志忠的逐渐湿润的双眼中,像焦距散开般模糊了:“我特别要感谢我的父亲,因为他没有逼我继续上学,没有叫我去补习班,没有叫我去电脑班,也没有将他一生未完成的愿望,要我去替他完成,因而才使我有机会画漫画,感谢爸爸!”
  当蔡志忠的谢辞一讲完,全场便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人们沸腾了,他们为蔡志忠自豪,为蔡志忠能拥有这样一位宽容的严父而骄傲。这样的父亲是我们每个人都十分难的人生的导师。
   
□第二章 三家村的成长岁月


  ○偷摘水果

  台湾彰化县花坛乡,是蔡志忠成长的地方。
  花坛--一个意象美丽的名字,它有很特别的地理环境: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红色土壤,没有半粒石头掺杂。这种土质最适合制砖,所以烧窑制砖的人家特别多,台湾省境内大概一半以上的红砖由这里生产。点缀在青峦之间,红褐高耸的烟囱也成为花坛特殊的景观,它们错落有致,格外醒目,即使现在站在蔡志忠老家门口数一数,仍然有五十八座之多。
  蔡志忠家属于三家村,是个约百来户的中型村落,民风淳朴,古风犹存。
  在蔡志忠遥远的记忆中,一桩轰动全村的“犯罪案”,是一户人家的孩子,偷摘了邻居家的水果吃。当时那个小小偷被直接送到村长处,他的父亲也被找来恳谈一番,最后村长要求这位家长做两件事表示赔罪:一是在全村必经、也是唯一的十字路口向每位过路的男人敬烟;接过经过的村民都面带尴尬地走来,接下一支烟,更有一些村民宁愿放弃当天该办的事,也不好意思经过那儿。另外,他还需送一块婚丧宴客用的帆布,上面得写上某某人做错某某事。因为村里所有宴客围栏遮顶的帆布,都由村长提供,所以此后失足者犯下的罪行,便一遍又一遍展示在众人面前。
  蔡志忠成长的时期,正是祖国大陆社会主义建设蒸蒸日上的大跃进时期,而他的家乡台湾的经济情况则普遍不佳,基本物资也非常缺乏,人民生活十分艰难。
  当时在台湾最穷的要数没有田地的人家,他们只好四处为人打零工来求得暂时的温饱。蔡志忠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男工一天三十五元,女工二十元。家境好一些的人家,则拥有旱田或山地。旱田可以种花生、甘薯等副食品,山地则本来就杂生了果树,果实成熟后可以去采收,例如龙眼、橄榄之类。不过这些水果的经济价值很低,因为并非有计划栽种,品质也不很好;每到盛产期,市场上都是同类水果,结果收购价格反而压得更低,所以对改善家计方面,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帮助。
  常常在台风过后,山上的橄榄会掉落满地,厚厚地在地面上铺了一层。虽然对农家来说,是不小的损失,但他们也不会趁橄榄腐烂前赶紧捡拾,挑到市场上卖;因为这么做了之后,他们发现,所得还不足以支付找人捡收的费用呢!
  而拥有水田是景况最好的,毕竟那时台湾仍以大米为主食,需求量大,而且也可以把品质稍差的大米留下来自家食用,至少是有大米可吃。
  蔡志忠的家庭并不算富裕--但在村里还可算是小康之家--他父亲在公家单位工作,每个月除了有一笔固定收入之外;另外有块九分大的旱田,种点甘薯、花生、补充食物的不足。
  乡下生活单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男人们忙完一天的活、先洗个澡,吃过晚饭后,就会不约而同地聚在杂货店门前。这类杂货店通常位于路的拐弯处,门口放了好几张长条板凳。男人有的带了胡琴,赤着双脚丫坐在板凳上自拉自唱,有的买了花生、米酒头,几个围在一块边喝边聊,从庄稼谈到乡里从轶事天气说到生儿育女,。直聊到兴头足了,才各自散去。

  ○见识男人本色

  蔡志忠偶尔也会跟着父亲参加杂货店前的聚会,有一回就让他大开了眼界,见识到男人的真正本色。
  那时,村里正在进行什么工程,路旁堆了几百个空柏油桶,每个几乎有一个人高,要两个人才能合抱。
  有一次男人们在闲聊中,忽然有人提议:看谁最有力量,能独自举起柏油桶来。
  立刻有几个人合力滚了一个柏油桶到杂货店门口。身材较瘦小的男人就直接围在旁边,根本不敢上前去试试身手。几个自认为力气够大的男人分别上前,有的两脚分开站稳,吐点口水在手掌上,两手互相搓搓,弯身下去抓住上下两沿,使劲拉抬,柏油桶只原地转了半圈,仍旧躺在地上。有的先跪着,两手分开,拦腰报住桶子,大喝一声往上猛站起,可是膝盖却承受不住重量而琅跄着向前跌仆。
  这时村里向以强壮出名,大家平时叫他“大条仔”的汉子正走过来,于是众人纷纷丛恿他:“大条仔!去把桶子举起来!”“大条仔!我看只有你才抬得动!”
  大条仔的确是粗壮身材、虎臂熊腰,只见他走到柏油桶前,抓稳上下两端,身体略微蹲下,然后使力将桶子拖离地面,抬高,直举到胸前,这时,旁观众人发出一阵暴风雨一般的欢呼声。
  从围观大人们腿缝间伸出个小脑袋的蔡志忠,当场看到这气魄豪迈的一幕的一幕,大条仔抬起的手臂,肌肉凸硬结成块,脚趾为了站稳而抓进土里。蔡志忠第一次感受到:
  “嗯!这个才是男人!”
  不是小说或电影里的翩翩美少年,这种男人感觉像头雄狮,或是楚霸王项羽,威气四射逼人,蔡志忠觉得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风格。

  ○家人群像

  蔡志忠的朋友,生性诙谐的李南衡有一次对蔡志忠说:
  “我们实在是很不幸的一代!以前做爸爸在家里很有地位与威严时,我们是做人家的小孩;而现在呢,事事儿女第一,孩子个个是宝,跪在地板上让他们当马骑,做爸爸已没有什么地位啦!说起来满倒楣的。”
  这话虽是说笑,却也有几番真实。
  前面曾略略介绍过蔡志忠的父亲,或许读者已能体会出他就像老式的父亲一般,很有威严,不过当时的父亲几乎都是如此。但蔡志忠的父亲有一点较特别的,是平常不会与子女交谈,最多是命令式地吩咐他们几句:“去买酒”、“去买酱油”、“明天到田里帮忙拔草”之类的化。这和现在家庭问题专家再三强调的“多与子女沟通”的理论,有很大的差异!
  蔡志忠的母亲也很怕他父亲,不过蔡志忠觉得母亲不象传统农村妇女,完全认同“嫁鸡随鸡”、“三从四德”,而比较具有现代女性已是。在他父亲较无理的时候,她会奋起反抗,敢和他吵架--这在当时一般农村中是很少见的。蔡志忠的父亲倒不会因为他母亲与他吵嘴就动手打人,不过他会采用冷战策略!有时好几天不开口说一句话,甚至有长达一个月的情形。他母亲碰到这种情形,如果心里也很气愤的话,半夜都会心脏病发作。蔡志忠记得小时候有时睡到半夜,会被他父亲匆忙地叫醒,要他们赶紧去叫医生,或对妈妈做急救,像灌盐水之类的。他母亲发病的症状是很严重的气喘,她自己说是心脏病,那情形得确是满吓人的。
  蔡志忠大概从四岁半开始有记忆,第一个记得的景象,遍是母亲抱着妹妹在喂奶,好象是在炉灶前.
  他母亲做饭时,先蹲在灶门前,把几支柴捆成一卷丢入灶里,让火烧旺。这时蔡志忠也会蹲在她旁边,和她聊天。上学后,如果学校老师讲了什么故事,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之类的,蔡志忠放学回家后就会赶紧找到母亲,把这个故事告诉她。他母亲通常都是在煮饭、做菜、或养猪,忙碌得走来走去的;蔡志忠也就一直跟着她,从厨房走到庭院、从庭院跟到猪圈、再从猪圈走回厨房……,嘴里一直不停地讲:“阿母听我给你讲故事,阿母听我给你讲故事。”事实上,他母亲也没有仔细地听,一来她正忙碌,再说这故事对她也没有什么吸引力。蔡志忠想当时曾这么粘着妈妈,可能是对父爱的补偿心理,也将她当成自己的宣泄对象。
  蔡志忠的大哥蔡高崧从蔡志忠有记忆以来,就不在家乡,已进入高雄的电信局工作,他是在蔡志忠出生那一年结婚的。
  所以在童年时,和蔡志忠相处较多的是他的二哥蔡高雄。
  小学一年级时曾发生一件事,给蔡志忠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那时他母亲曾把私房钱藏来藏去,隔没几天又换个地方。她倒不是怕孩子们拿,主要是防蔡志忠的爸爸知道。那时,蔡志忠的二哥就时常在找她的私房钱,他并不是想找到后偷尽偷绝,只是想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偷吃一口。有时他二哥会:“你知道阿母的钱藏在哪里吗?”
  大多数情况下蔡志忠是不知道的,但有一次蔡志忠碰巧看到妈妈在那里放钱,不小心在和他二哥说话时透露出来了。
  当时,他二哥和蔡志忠念同一所小学,他二哥上五年级,他上一年级。接下来那个礼拜,他二哥常会在蔡志忠下课时拿饼干夹麦芽糖来给蔡志忠。那时一根麦芽糖是一毛钱,他们还买得起;如果外面再夹上两片饼干,便是最豪华的享受,要五毛钱一根,他们平时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可是那个礼拜他二哥请他吃了好多次饼干夹麦芽糖,蔡志忠当时只顾得吃,根本就没多想他二哥为什么会忽然间变得这么慷慨。
  过了几天,有一晚在睡梦中,蔡志忠忽然被打骂声吵醒,是妈妈在打二哥!二哥被绑在客厅的八仙桌桌角,妈妈责备他二哥为什么要偷钱,又问他怎么知道钱放在哪里的。
  这时蔡志忠在被窝里好着急--如果二哥供出是蔡志忠说的,妈妈一定也会来打他的!二哥!求你千万别说出来。还是蔡志忠现在自己去向母亲认错?可是蔡志忠不是故意的!怎么办?怎么……
  “是志忠告诉我的啦!”
  完了!二哥把我“出卖”了。一听到这句话,蔡志忠在被窝里“哇!”地哭了,哭得很惨很激烈,蔡志忠想妈妈马上会过来把他抓起来,也绑到八仙桌桌角,也把他痛打一顿,蔡志忠好害怕……就这样怕着哭着想着--蔡志忠居然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但是,妈妈第二天并没有来责问蔡志忠。他相信母亲是比较宠他的,而且母亲也明白:蔡志忠并不是刻意要泄密的。
  小学毕业后,蔡志忠的二哥蔡高雄就独自一人上台北,在那里的电器行做学徒,学习电冰箱和冷气的维修。不过现在他在斗六专营鸭只批发,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来杀好几百只鸭,蔡志忠曾戏称他二哥那儿是“鸭的地狱”。蔡志忠的母亲晚年因中风而瘫痪,现在便是由他二哥全日照料着。
  蔡志忠的姐姐蔡丽芬在蔡志忠考上彰化中学,也就是一九六零年时,嫁到彰化市。在蔡志忠初中时期,他姐姐一直是蔡志忠的经济支柱。
  他姐姐家位于他每天上学必须转车的彰化市公车总站附近,说是附近,走路也须一个小时,上初中后,蔡志忠养成每个周末看一场电影的习惯,那时一场电影收费大概是五块钱。身上如果没有什么钱了,蔡志忠便会在放学后去找姐姐,一个礼拜通常至少会去一次。他姐姐看到他来就去找一堆零钱给他,差不多二十几块钱,足够蔡志忠用上好几天。
  有一天蔡志忠放学后,又朝姐姐家走去,谁知到来门口,赫然见到他妈妈在里面--蔡志忠吓了一跳,半句话没说转身拔腿就跑,赶紧搭公车回家。
  蔡志忠的母亲搭了下一班公车,回到家里立刻诧异地问蔡志忠:“你刚才为什么跑得那么快?也不等我一起回家!”
  其实原因蔡志忠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未预料到妈妈也在姐姐家,就不想进去了。
  蔡志忠的母亲是意味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早晚必做的功课,便是到正
  厅祷告。蔡志忠家中正厅并没有像大多数台湾家庭一般,放置神龛,或浮贴观音菩萨像,按时点香膜拜的。他们只是在正厅中央挂了一幅画:中间是手中拿着地球的上帝,两旁站着圣母圣婴及捧着心的耶酥基督。蔡志忠的母亲祷告一次需半个钟头,差不多要念五十五遍《玫瑰经》。
  有一回,彰化市的银宫戏院上演《十诫》。母亲很想看这部描述圣经故事的电影,不识字的她就希望蔡志忠赔着一块儿,也可以替她作讲解。
  母子俩约好星期六下午在他姐姐家回合后,再到电影院去。星期六下午,已快到开演时间了,不时回头看看她俩,居然慢慢吞吞的,蔡志忠猛挥手招呼,他她们也不理。蔡志忠好气好急--已经快赶不上电影了啊,怎么还走得这么慢!愈走愈气,愈走愈快,和她们的距离也愈拉愈远。到达银宫戏院,等了一会仍没看到她们,怒气冲冲的蔡志忠,干脆自己买票进去看电影了。
  蔡志忠的母亲赶到戏院时,还以为这个小儿子会在门口等她,但是,没有!又到戏院里找,可是观众席黑漆漆一片,根本寻不到蔡志忠的影子。蔡志忠的姐姐因为家中有事,只好提前离开,母亲心中却还挂念这小儿子不肯回家。
  等电影散场后蔡志忠走出来,看到母亲呆呆地坐在戏院门口,神情落寞而无助。可是母亲并没有责问蔡志忠,但蔡志忠心里还很气呢!一同搭车回家,蔡志忠一路赌气,半句话也不想吭。
  其实蔡志忠母亲那时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哪里能赶上十来岁男孩的活蹦乱跳?蔡志忠的基本人物应是为她讲解电影剧情,结果却因为蔡志忠的不懂事,而演变成不欢场面……。蔡志忠长大以后想到这件事就很难过;看到《宾汉》、《十诫》这类圣经电影,母亲孤孤单单坐在银宫戏院前的景象,就会在脑海中浮现。
  蔡志忠的妹妹水仙小时和他的相处机会不多。蔡志忠从小不太理他,不和她玩,也很少和她讲话,因为蔡志忠觉得他同妹妹之间年龄有差距。可是奇怪,她却很惧怕蔡志忠,这是蔡志忠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蔡志忠来台北已工作好些年,过阴历春节放假回家,大姐夫新买了一辆小发财车,这在三十年前是很新奇的事,所以全家兴高彩烈地搭他的车出去玩。
  所有人都在准备动身,只有蔡志忠的妹妹水仙躲在门后面,动也不动。
  妈妈叫:“水仙!你快去穿衣服啊!我们都要走了。”
  水仙从门后露出半边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哓得志忠……志忠让不让我去?”
  蔡志忠当时心想:这又不时他的车,也不是他决定要出去玩,水仙怎么会怕他不让她出去玩呢?蔡志忠才明白她对他怀着这么深的畏惧心理,而且压抑这么多年。压抑到长这么大了,还怕他怕成这样。
  这些就是蔡志忠的家人。
  蔡家中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异杰出的人物,也未接受高深的教育;可是蔡志忠知道他们都是安安分分尽责、实实在在过活的人。
  俗话说:“五百年修得同船渡”,那么这份血亲之缘,真不知得花几世、几千年的功夫,才能成就。蔡志忠的兄弟姐妹们如今分居台湾各地,各自为家庭忙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他们心中都会彼此挂念,毕竟:血仍是浓于水啊!

  ○好好地做橘子

  蔡志忠出生于一九四八年二月二日,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三年。
  在蔡志忠出生以前,家里夭折了四个哥哥、两位姐姐。蔡志忠相信:在每个孩子出生时,父母都会为这个新降临的小生命而欢喜、而期待,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描摹小婴儿无限的未来……。然而在那医药缺乏的时代,又偏处乡下,原本这六个小生命应该像田间初抽的嫩秧,继续成长,由新绿而成饱满的金黄;可是他们却被猖獗的病魔硬生生拔断生命之茎,使得播种者只能突然悲叹、无可期待。在一重又一重的打击后,到蔡志忠踏上人生舞台时,父母已不妄想他拌演最伟大的角色,有最多的戏份发挥,他们只求蔡志忠能够无灾无事的长大,继续驻留于人生舞台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这是蔡志忠的幸运--在成长过程中,父母从不会约束他,希望他这样做那样做,告诫他这样不行那样不可;蔡志忠拥有很大的自由空间,就像一棵自由伸展的小树,在祖国宝岛的乡下田野间纵情恣意地生根茁壮。
  在日本有一种训练赛马的方法,是将成批初生的小马,运到北海道山野间放牧,藉无情的大自然来考验幼马的生存能力与天赋才能。风霜雨雪的侵袭,将体制瘦弱者淘汰出局;山野间的游荡奔驰,逐渐显露各匹马的性格:有的爆发力强,但无耐久体力;有的能耐长途奔距,却又不易驯服;容易听话的马也许奔跑速度不佳。就在这种自然又适性的环境里,幼马成长到某一阶段后,爆发力强、体力耐久、又易驯服的马匹就像沙里淘金般被筛选出来,再经过人工系统化的照顾与训练,就会成为赛马场上奔腾的“千里马”。
  现代孩子常在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态下成长。由于生活环境较以前大大地优越了,加上父母幼年的缺憾,往往叠加许多包袱在孩子幼嫩的肩上--钢琴班、电脑班、绘画版、舞蹈班、英语班……。孩子在被服务安排的情况下很容易失去独立自主的精神,原本应快乐无忧的童年也被磨耗蚀尽了。
  蔡志忠从小做什么事情,都是由自己独立思考判断、下决定的,当然后果也是由自己负责的。蔡志忠常想:为什么不让孩子适情适性的成长呢?让他们自己发现自己是什么,适合做什么,能够做什么!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适合做橘子,他的父母不会因为苹果红艳贵重,而要他改做苹果,他们会郑重地告诉他:“孩子,你就好好地做橘子吧!”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蔡志忠还有一些童年趣事满值得在这里记录下来,供大家分享。
  小时候有一件事是蔡志忠又爱又怕的。
  客厅窗户外,隔着庭院,正对着几棵大树,白天由于太阳光折射,会将树叶投影在玻璃窗上。蔡志忠常蜷缩在客厅的太师倚中,动也不动,看着随风摇晃的树影,脑海里,树影幻化成号多怪模样:这个长长的叶影像香蕉……那团黑影有点像西瓜,嗯,西瓜还要再圆一点……这边看起来好象一个老伯伯的侧脸,下面有胡子,风吹得他好象一直在点头,嘻!真好玩!咦?窗户旁边那块,好象……好象头发长长的女生,飘飘的,跟--女鬼很像?我的妈呀女鬼!舌头长长的那种,好可怕好可怕……
  蔡志忠的想像力往往引导自己到莫名恐惧的地步,平时耳闻的乡野传说都与窗上树影结合在一起。愈想愈怕,愈怕愈看,愈看愈想,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呼地从椅上跳下来躲在桌子下,背对着窗户蹲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总要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可是蔡志忠也满喜欢这种刺激的经验,这是否对蔡志忠后来如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形成,带来什么帮助呢?蔡志忠想,答案是肯定的。

  ○棉被美容法

  无论大陆,还是台湾,中国农村妇女的饰物都相当繁重。除了家里煮饭洗衣等杂事外,大多还要到田里帮忙。夏天烈日暴晒,天生爱美的女性既珍惜美丽的肌肤,又无法避免在日头下工作,只好用花补巾蒙住头脸手臂,脸部只在双眼处开个小缝,再加戴顶头笠,足可以抵挡骄阳的威力了。
  年幼的蔡志忠在傍晚时,看着家乡的妇女们陆续从田地里回来,摘掉斗笠,解开布巾,手脸的皮肤细白白的,很好看。
  “原来在太阳底下,把身体蒙在花布里,可以让皮肤变白,难怪阿母、水金婶他们都这样做。下次我也要来试试看。”有一次,蔡志忠异想天开地订出这个“漂白美容”的逻辑。
  过了几天,一大早蔡志忠的父亲就搬了一张有靠背的长椅到院子里,又抱出他冬天盖的那床大棉被,架到长椅上,用棍子捶打了好一会,整整被面,拉拉被角,然后留下被子就回到屋子里去了。
  这时,蔡志忠来到院子里去,翻翻棉被,发现椅子靠背与坐垫之间,正好因棉被的覆盖形成一个中空地带--他可以钻到里面去玩……嘿!这和母亲他们包头巾有点像啊!蔡志忠躲在棉被里,让太阳照,也就可以变白啦!--钻入空隙,仰躺在长椅上,一浪接一浪的热气从棉被中透出,蔡志忠似乎置身于蒸笼里,闷得身上汗水淋淋。但是才只待了一会儿,皮肤还来不及变白呢!所以还是多躺一会比较有效。蔡志忠想。
  这时,蔡志忠突然听到父亲在叫他:“志忠!志忠!”
  可是,蔡志忠怕起来就破了“变白法”的功效,只好不予理会。
  闷着闷着,蔡志忠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了。
  还是父亲接近中午时分,来替被子翻面,才看到蔡志忠蜷身曲卧着,由于出汗身上衣服已湿漉漉的,小脸蛋也胀热得通红。
  “你这猴囝仔--”
  经强光一刺,蔡志忠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放大的、火苗已经窜出眼眶的父亲那仿佛要吃人的双眸。
  怎么回事?心念一转,啊!赶紧陡地翻身往外逃去,父亲没打倒蔡志忠。
  “日头这么大,棉被里烧腾腾的,你不怕闷生出疹子来?”
  父亲一边骂,一边随后从地上捡起一截木头,狠狠地朝蔡志忠砸来。
  蔡志忠的“美肤计划”,在父亲的打骂下,终于就此泡汤了。

  ○图谋不轨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有过想偷东西的心情。蔡志忠也曾有过。
  前面曾经提到,台湾乡下在路的转角处,常会有人开杂货店,台湾话叫“店仔口”,多是因应地利之便而出现的。店门进去的一侧,会放一个大桌柜,桌面因常使用年代久远,变成了黑亮色;圆珠大算盘是不可缺少的桌上器具,店老板算帐时顺手一拿,便可哔哔剥剥点算起来。柜子两旁各设了三、四个抽屉,帐簿、赊帐记录、销票零钱等都会放在里面,放钞票的那一格通常在最上层,有的店家会在桌面上开条横缝,若收进当时算大面额的五元、十元,就直接向缝里塞,让钞票掉入第一格抽屉。这个抽屉外面会挂把大锁,白天不轻易打开,通常晚上关店后,店老板才会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大锁,小心翼翼地拿出钞票来点数一天的业绩。
  开店仔口的都是老邻居,蔡志忠和小朋友们常会跑进跑出,店老板也不以为忤。
  有天午后,蔡志忠自己到店仔口去玩,只有一位老阿公坐在桌外看店,他也不太管蔡志忠。跑进跑出间,蔡志忠偶然瞥见桌上放了一把士林小刀,这一来他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
  小刀对于一各男孩子来说,总是具有诱惑力的。蔡志忠也不例外。
  它可以代表成年的、大人的感觉;如果想做孩子王,也颇有推波助澜的功用。
  蔡志忠当时渴望极了,整个头趴在桌面上,两眼盯着小刀猛瞧。有客人来买东西,老阿公起身招呼,顺便瞄蔡志忠一眼。他和客人讨论着,蔡志忠想乘机摹走小刀,可是担心他们正好回身会看到。接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上门,老阿公原来在看帐簿,可是头俞来俞低,俞来俞低,几乎碰到帐本了。蔡志忠见他睡着,心头开始有蚂蚁千军万马般行过:这是一个好机会,趁老阿公睡着,手一伸拿了刀子就跑!
  蔡志忠的右手动了一动,但还没移位。
  不行!万一老阿公抓到我偷刀子,如果去跟阿爸说,跟邻居说……那太丢脸了。……可是有小刀多棒。蔡志忠再瞧瞧老阿公,还在睡!整一整身子,要不要拿呢?要拿就是现在。时不宜迟。如果右手伸过去,抓到小刀把柄,一捏紧手就往外轻划出桌面……咳!咳!忽然,老阿公重咳了几声,心头一惊,刚策划的完美想法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
  老阿公直起身来,吐出一口痰,眼睛轻扫过蔡志忠。蔡志忠有些心虚,觉得老阿公可能知道自己图谋不轨的意图。
  过一会,老阿公的头又沉下去了。
  小刀仍躺在桌上。、注视着它,蔡志忠心里一下想着各种偷走的方法,一下又浮现父亲的怒容,就像鱼盯着眼前垂下的美味钓饵,明知冒险尝试可能招来不测,但这样美味诱惑实在很难抗拒。蔡志忠轻轻耸起上半身,打算豁出去,采取实际行动了。
  ……不行!还是不能拿!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拿走老阿公家的东西。
  蔡志忠陡地放松肩膀,心想:算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店仔口。
  如果那位老阿公当时离开店里,蔡志忠大概真的会拿了小刀就跑。不过幸好没有这个机会,蔡志忠终于在历经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后,放弃了偷取的欲望。
  这些都是在蔡志忠上小学前发生的趣事。
  总的来说,幼年时,在父母眼中,蔡志忠并不难带,可算是偏向乖巧型的小孩。不过,蔡志忠认为父母本来对自己的要求就不多,所以一各正常乡下男孩子的顽皮,他们都能接受。从前面叙说的故事来看,其实蔡志忠有时也挺会胡闹的,担但这些顽皮本性后来都因为他自己懂事而变乖了。蔡志忠自己也不会因为向别人谈起这些事来而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认为太乖的小孩不会太好!一各处处听从父母长辈的话,别人说一,他不敢做二的孩子,无异为自我发展定出界限,他的启发力、创造力都会受到抑制。如果孩子能够勇于探索,即使有时逾越而为佳人带来烦恼,但是,他已从自己的行为中获得经验、启发,甚至教训,这个孩子的天空,就会比别的孩子多宽阔些了。待他长大后,这个孩子就会更从容地飞翔。
  不自我设限,才能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不只孩子如此,大人行事。是不是也该常牢记此话呢?

  ○想死

  幻想--对每一位小孩子来说都应算是正常的。
  初涉人生的懵懵懂懂,使得孩子的小脑瓜里常会缠绕一些奇怪的、合逻辑或不合逻辑的、大人心无法体会的幻想。然而,因为这些思维肤浅,所以往往迅速地飘离开去,没有痕迹。
  而蔡志忠在上小学之前,小脑袋里却被两种“严肃”的幻想盘桓着。用“严肃”来形容,也许仍不足以表达蔡志忠当时的认真态度,应该说它们已不能算是幻想,而是已根植于心中最确切的想法了。
  还没上学时,每天的生活都是一大片空白,蔡志忠常无聊地在房间、或正厅前的廊下呆呆地坐着。和同龄的小朋友玩,蔡志忠觉得生活没有什么趣味,可是自己一个人,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面对这种单调枯燥的日子,小小的蔡志忠即没有能力改变,满腔的不甘心就化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蔡志忠想自己根本不是姓蔡吧!自己很有可能是别人家的小孩,只是亲生父母暂时把自己放在这里,以后就会来接我的。……阿爸是个大将军,会很多种武功,以后他都会一一教给我的……真不想待在这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时,蔡志忠非常期望自己能有什么力气的身世,他不愿做一个平凡的乡下孩子!然而,蔡志忠也只能自己描绘出一幅未必合理的情景,无缘无故地希望能给生命带来一些转折。
  想死,是另一个逃避现实的方法。
  蔡志忠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如果有什么死的方法不会太难过,只要一秒钟,又不会痛,那我就宁愿死掉,也不愿意过这种一点意思也没有的日子。可是--我如果死了,阿爸阿母一定会伤心,那--他们也一起死掉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对不起阿爸阿母。可是,这样叔叔、阿姨、舅舅们也会难过的,--只要他们一起死了就没关系啦!他们也有亲戚朋友啊?也一起死掉算了!……嗯!这样如果全台湾的人都跟我一起死掉,就不会有人再难过伤心了。还有,教堂的阿凸仔神父,爸爸妈妈都在外国,神父死了他们也会难过,那怎么办?只有全世界的人都会跟我一起死掉才行了!”
  当时,蔡志忠会听到大人们说:“某月某日是世界某日!”有些人会在那天来临前大吃大喝,把钱全部花光,蔡志忠听到世界某日要来了,心里很高兴,希望这个说法真能实现,这样他才可能死掉,全世界的人也一起死掉,就不会有谁特别伤心了。
  年幼的蔡志忠才四、五岁,其实只是刚刚有记忆的年龄而已,这种念头居然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海中产生,蔡志忠现在回想起来,主要是那时他自己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世上伴演什么角色?来这里要做什么事?又可以做什么事?他的意识浑浑沌沌的,对自己既不了解,也不知道“长大”是什么回事。就好象他想参加一场游戏,可是完全不知道游戏规则,所以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别人玩得兴高采烈。最后,蔡志忠心里想:干脆退出这场游戏算了!
  这种悲观厌世的想法,蔡志忠又是到什么时候才消失的呢?
  上学之后,蔡志忠忽然发现可以好好读书,可以考一百分去胜过别人,他的生命才有了目标!那时每天上学都会经过一座小桥,蔡志忠过桥时都会将头探出桥栏,看看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然后告诉自己:“好高兴!今天又要去打败别人啦!”
  这是蔡志忠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可以掌握住自己,可以认定目标,然后,大踏步向前走去。蔡志忠逐渐开始觉得什么事情都有意义,人生有许多许多事,值得自己不断地追寻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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