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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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刷轻轻的在画布刷下第一道颜色作为序幕,在灵巧挥洒数次过后,由深蓝渐层至浅蓝、再挂几丝淡白云絮的天空,就这样呈现在原先洁白的画面画布上。
  视线从画布向后拉,会看见执笔者修长的手指,左手托着调色盘,右手执着笔刷,再沿着长臂往上看,会发现对方拥有挺直的背脊与线条立体的宽肩,显示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贪心的再往上一瞄,先入眼的是那人噙在嘴边的微笑,是那种带点玩世不恭,漫不经心,却又计喜的弧度,然后,会发现唇角的后方有个浅浅的酒涡,让笑容添入可爱的味道。
  贪婪的进一步细看,会发现这个全心投入画作的男人的鼻梁挺立,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和浓淡适中的黑眉,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似的,恰如其分的放在下鄂尖细的椭圆脸形上,创造出这样一个看来俊逸,却又能用“可爱”二字形容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年轻男子。
  此时此刻,男人正站在绿意盎然的家地田梗上,与他相伴的,只有画架,颜料,调色盘,与放眼望去处于农忙时节的农民。
  他用眼,用笔,记录下庄稼人的生活。
  一笔一划,一个颜色,一种风光,直到——
  “夭寿哟,上官家的那个怪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阿田嫂扯着喉咙试图盖过吵死人不偿命的犁车马达声,跟驾驶车的老公聊起来。
  “谁知道啊?出门像丢去,返来像捡到,谁知到上官他家这小儿子是在干什么?”阿田伯也同样拉大嗓门对站在车屁股横杆上的老婆吼道,“听说野兽还是啥米狗啊猪啦流派的画家。”
  “画家?画画能嫌多少钱?啊呒听过他的名,唛呒看过他赚很多钱返来,我看是假的啦!现在的囝仔拢不爱赚钱,做一些有的没有的,什么画家啦作家啦,其实都是窝在‘家’给父母养的‘人家’,无三小路用啦……”
  “我看唛是按弓气。”阿田伯同意的回喊:“可怜哦,可可怜怜的哦,呒采上官他家三个查某仔,只有生这个查甫囝仔,谁知影这么没路用……”
  “是啊,呒采生就一表人材,缘投仔桑一个,唉……就是中看不中用,好看不好吃啦!”
  “就是讲咩”
  噗哒噗哒噗哒……犁车渐驶渐远,夫妻俩压根儿没想过能掩盖马达声的嗓门会制造出多少分贝的音量,附近又有多少人听见。
  当然啦,他们夫妻俩也不会注意到有个执画笔的男人在听见对话之后,不小心把蘸有黑色油料的笔刷压在画布上的蔚蓝晴空,唰唰喇,划下错愕的黑色闪电。
  “糟糕。”年轻男人叫出声,嗓音却出奇得清朗平稳。
  可爱的笑容不复见,脸上绽露一丝懊恼。
  “又画坏了……”
  ※※※
  对于孩子的教育,上官夫妻一向采取开明的态度,不会强将自己的期望加诸于孩子,他们任由孩子随自己的兴趣发展,最多只是注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是否有所偏差。
  也因此,在上官家,亲子之间没有长幼的分际,亦父母亦师友的关系,似长辈又像平辈的相处模式,始终是左邻右舍深感不解的。
  虽然不懂,但羡慕的大有人在。
  毕竟,如果一个二十四岁的儿子还像小时候那样,会搂着妈妈撒娇,那是一件多么窝心的事情啊!
  “妈,我回来了。”上官谨一到家,就放下画具冲进厨房,从后头搂住母亲打招呼。“哇,好香,是我最爱吃的炒三鲜!爱死你了,美丽大方高雅尊贵的娘亲。”话语之奉承,只差没把自家娘亲说成伊莉莎白女王二世。
  陈若美先是听见儿子的狗腿话,回头又看见他望着炒菜锅垂涎三尺的表情,顿觉啼笑皆非。
  “你啊,就只有这张嘴甜,与其在家骗我这个老妈子,不如到上这么说,表情仍然凝重。”就知道说不过你,从小到大都这样,一张嘴甜死人,可骨子里脾气之硬,老是叫人拿你没办法;你这孩子啊,自己认定的,任谁说破嘴都没有用,真希望歆慈在这儿,只有她说的话你多少会听,唉……“
  歆慈?所见这名字,上官谨蓦地愣住,思绪有些远扬,母亲嗟叹的声音因此渐远渐小。
  龚歆慈,隔壁邻居龚伯伯的掌上明珠,大他四岁,在他的童年生涯中占了数年的时光,印象中,她一直是个脾气极好、个性温柔的邻家大姐。
  不是刻意记得,只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忘掉,关于这位邻家姐姐的事……
  ※※※
  田间抓青蛙,河边捕小鱼,树上采水果,草地玩游戏。
  标准的农家儿童生活,自然淳朴,毫无心机,即便所谓的“邻居”往往得走过好大一亩农地才得见,感情还是融洽得像是一家人。
  对于居住在农村的孩子,放学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当然不会是坐在书桌前做功课。
  八、九岁的孩子两只鸟仔脚以迅雷之速冲抵家门,连门都不入,就把书包丢在门口,转身以同样的速度,在家人还没发现自己到家之前,抓起游戏必备的工具冲出去和朋友会合。
  这种事,对于乡下孩子来说,才叫正常。
  上官谨当然不例外,何况,他还是带头出主意、动脑想诡计的孩子王哩!全村小至四、五岁,大至十一、二岁的孩子全得听他发号施令,活脱脱是个人小鬼大的顽皮鬼。
  这时的他不过才九岁。
  如同之前每一日,上官谨总是放学后带各家小鬼偷溜出来玩的头头,今天也不例外。
  边说边笑边唱参差不齐的儿歌,今天的重头戏是“抓水鸡”,于是乎,小上官瑾吆喝着一伙小萝卜头穿梭田梗小径,往最肥沃的农田出发。
  “水鸡”者,青蛙也!
  “啦啦啦……阿公仔拿锄头,阿嬷拿畚斗啊啊…”
  上官谨凝着脸,身为老大,就算跟班们唱的歌难听到爆,还是要忍!
  他是老大,这是他对他们的义气,哪怕这份义薄云天可能会牺牲掉他可怜的小耳朵。
  瞬霎间,身后嘈杂难听的儿歌突然整齐了起来——声音全在同一时间停住。
  “你看,是那个姐姐耶……”跟班里有人这么喊了出来,是个女娃的声音。“漂亮的姐姐在那里。”
  小上官谨转身朝跟班们注意的方向望去,农田的对面,一袭白色的身影立时映入眼帘,沿着田边的柏油路与他们同一个方向,因为腿长的缘故,速度比一票小鬼来得快速,一下子就将他们抛在后方。
  他知道她,妈妈说那是刚搬到隔壁的新邻居。
  这个“隔壁”,隔了好大一片田。
  “那个姐姐好可怜哦”玩伴里有人这么说:“我妈说姐姐家里没有妈妈,她跟爸爸相依……相依……”
  “相依为命啦,笨小瓜。”较年长的孩子嗤声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死大胖!谁说我不会说话!臭大胖,不跟你玩了啦!”
  “怕你啊!”
  两个小鬼的心神立刻转移到吵架,闹起内哄来了。
  上官谨才懒得理这两只,喊了声:“走啦!”,又开始带队前进。
  没一会儿,队伍里又出现吱吱喳喳的声音,有些孩子开始交头接耳,正值爱恶作剧的年龄使然,打着作弄漂亮姐姐的主意。
  不消片刻,玩伴的行伍开始有两三个顽童脱队,穿过结穗累累的稻田,从后方接近身穿白色裙装的漂亮少女。
  上官谨注意到了,日阳晒得通红的可爱脸蛋土,两道眉毛打了结。
  “赵大呆又脱队了。”跟班小弟冲到上官谨身边打小报告。“还有阿笨和阿土也跟去了。”
  “这三个笨蛋!”上官谨眯起眼,咬牙道:“又想偷掀女生的裙子。”有这种跟班真丢脸!
  一边说,他边追上前,可惜迟了一步,前方三个小鬼头突然加快脚步跑向着白色洋装的少女,尖声吆喝的同时,被称为赵大呆的顽童带头伸出小魔手,撩起少女的裙子。
  白色裙摆立时往翻掀,少女受到惊吓叫了声,还来不及反应,三个作恶的小鬼已跑到前头,还不忘恶劣地笑道:“羞羞脸!内裤跑出来,羞羞脸!”
  被这一吓,少女停在原地,紧追而来的上官谨煞车不及,就这样硬生生撞上对方,跌坐在地上,摔得屁股差点没裂成四块。
  “哎呀!”被撞的人也叫了一声,细细的,不缊不火。
  上官谨全副心力放在自己的可怜小屁股上,在心理埋怨丢他这个老大面子的赵大呆。
  在上官家,欺负女孩子是从没有过的事,一来是由于上官家的一家之主疼老婆是出了名的,二来则是因为一家六口中,只有两名男丁,在阴盛阳衰的环境下,上官谨薰陶出尊重女性的绅士风度。
  只是当时的他压根儿不知“绅士风度”怎生书,只是很单纯的知道女孩子是有用来保护不是有来欺负的。
  就在这时,淡淡的清香扑鼻,圆眼抬起,白白净净的脸蛋就在眼前,黑色的眼睫毛浓密得像两排小扇子,开啊合的直煽。
  上面有三个姐姐的上官谨很直觉的,就拿眼前的姐姐和自家的三朵花相比。
  “你好漂亮……”他直言,童稚的天真让他不知害羞,眨着圆眼盯在那张比姐姐们还漂亮上好几倍的脸。“真的很漂亮。”
  然后,他看见这位姐姐淡红色的唇缓缓上扬,面他的小脑袋却在这时蹦出刚才不小心看见的春光那双比洋装更白皙的双腿,还有纯白色的底裤……
  “啊!”少女叫出声,急忙从裙子口袋摸出手帕捂住他的鼻子。
  上官谨和龚歆慈第一次见面,就在鼻血狂泄的尴尬中作结。
  多年后,在不经意想起的时候,上官谨只有三个字的感言
  见笑死!
  ※※※
  “嗯、嗯,好。我知道了,拜。”
  喀!上官谨放回话筒时,陈若美正好走进客厅,习惯性的一问:
  “谁打来的?”
  听见母亲的声音,上官谨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灿笑道:“台北的朋友打电话来,说阳明山上的樱花开得很漂亮,问我有没有兴趣上台北一趟,去走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作画的灵感。”
  “又是朋友打电话。”陈若美话中不乏叹息。“你怎么什么地方都有朋友?才刚回来还不到两个礼拜,又有住在台北的朋友打电话来找。”
  “妈——”上官谨笑着,脸巴上母亲,亲呢地贴着母亲的颊撒娇。“这证明你生的儿子人缘好啊,到哪儿都能交朋友,你也知道,那些朋友对我很好,经常邀请我到他们家作客…”
  “这样不好。”陈若美虽然开明,仍然有一些难改的传统思想。“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能老是到人家家里作客,太麻烦人了。”
  “谁要你生出个万人迷儿子。”上官谨笑开险,安慰母亲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
  “可是你老在靠朋友。”望子成龙是每个母亲的愿望,陈若美亦不例外。“阿谨,妈妈并不要求你功成名就,我跟你爸只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过得开心就好,只是看你这样,我还是会担心。”
  “妈。”上官谨体贴地抱紧母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啦!你儿子我虽然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小画家,不过卖画赚的钱还能养活自己,你瞧,这几年我不也过得好好的?”
  “是啁……”陈若美不得不承认。只是偶尔,她会觉得疑惑。
  老是听儿子说要去哪儿画画,但她却很少看见他带回完成的画作。
  每回问,她这宝贝儿子都会说在当地就被人买走,而且对方开出的价码都很不错,足以支应他的旅费及生活费。
  所以平心而论,自从儿子立志走上画家之路后,其实两老并不如外人想像,必须作牛作马来支应儿子的生活开销;相反的,儿子就像三个女儿一样,定时会拨款到他们夫妻俩的帐户。
  不过,对于儿子的画作只能闻声不能见影,她这做母亲的多少会觉得失落,家里挂上几幅儿子的画也不错啁……
  “妈,我明天就上台北罗。”上官谨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啊?明天就上去?”这么快?
  “本来是想今天就上去的,不过……”颊侧的酒涡再现,深刻的笑意像掺蜜的糖,甜得腻人。“我还想陪亲爱的妈咪一下。妈,今天晚上我想吃无锡排骨……”贪吃的嘴脸在“无锡排骨”四字出口时尽露。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陈若美没好气地睨了儿子一眼。
  “妈的手艺举世无双。”狗腿再抬,又是哄人的阿谀。
  偏偏,是儿子对母亲的,之于后者,显然十分受用。方才还在忧心儿子将来的陈若美这时候已经笑逐颜开,心中盘算着晚上的菜单,要好好为儿子送行。
  这回儿子要上台北……咦,台北!“啊!”
  母亲突然叫出声,让上官谨愣了住。“妈?”
  “顺便帮隔壁龚伯伯一个忙。”她有个好主意,说不定还能……呵呵呵……
  没来由的,上官谨背脊顿觉一阵凉,有种即将被人暗算的预感。谁说只有女人的第六感奇灵,男人的也不遑多让,很快的,他从母亲口中得到证实。
  “你也知道,望伯伯就只有你歆慈姐一个女儿,几年前到台北工作就不回来了,你龚伯伯嘴里不说,心里头是很挂意的;你这趟上台北,干脆别麻烦你朋友了,我联络歆慈,你就住她那,顺道用你这油嘴滑舌劝她回家看你龚伯伯,就这么决定啦,我这就去打电话告诉你歆慈姐。”
  “妈!”上官谨急忙拉住母亲。“歆慈……姐是女的。”一个“姐”字在喉咙里转了好几圈才吐出。
  “难不成还是个男的?”陈若美不解儿子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可能到她那儿去住?”这玩笑未免开太大了。
  “怎么不可能?你不也有时候跑到台东跟你二姐‘窝’?”陈若美自认这个“窝”字用得很新潮。“歆慈也算是你姐姐,怎么不能‘窝’在一起?”
  “因为她……毕竟不是亲姐姐,这对她不太好,万一人家有男朋友,说不定还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是吗?”陈若美挑了挑眉,对儿子的说辞颇不以为然。“上回我跟歆慈通电话,她说随时欢迎我们去找她。”
  “我‘们’是两个人以上才叫我们,不是指我。”以他对邻家姐姐的了解,他发誓,母亲与对方的谈话绝对没包含他。
  别以为他不知道母亲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美其名是要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劝这位邻家姐姐返乡探父,其实压根儿是想利用人家劝他收收心,先成个家娶老婆。
  他了解母亲正如母亲了解他的程度,更清楚邻家大姐从以前就和他母亲建立起的深厚情谊。
  别以为他不知道哦,他只是不忍戳破自家娘亲实中带虚、虚中带实的理由而已。
  可陈若美却打定主意,坚持要儿子去叨扰在台北工作的龚歆慈,否则不放行,甚至拿无锡排骨、糖醋鱼、炒川七作要胁,不答应就不给吃。
  呜呜呜那都是他最爱吃的菜。上官谨欲哭无泪,知他甚详的母亲紧抓他的致命弱点,施尽威胁之能事,明知他嗜吃如命还故意这样!
  唉,身为现代绝无仅有的孝子如他,除了点头还能怎办?
  真糟……上官谨暗暗叫苦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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