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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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碛啜着闷茶,三番两次让人从手中溜走,情绪很难不焦躁败坏。
  先是一名中原男子插手干预,现在又多一名汉人女子!
  第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失利!
  随行到洛阳的数名手下因为水上不服纷纷生病,眼下只剩他一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又不能捎信派大批部属前来引人注意,孤掌难呜的困兽感令人咬牙。
  不得已,他只好先住进客栈,一方面收消息,一方面等待留在城外的手不痊愈。
  此刻正逢午时,客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隔桌谈话声断断续续一波波传了过来。
  “银兄,听陈三说那姓孔的恶人就在洛阳。”玉面书生江文郎扯着喉咙说:“刚我差人去打听的结果,”洛阳城内的确有个叫孔致虚的,非洛阳人氏,住在文家。“
  孔致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打进拓拔碛脑海,一路上追查拓拔容楮的行踪时,曾从一位老翁口中得知这名字,第一次从他部属手中救走她的,八成就是这名男子。
  一路上这名字和采花贼三个字始终连在一起,似乎连中原武林也注意到孔致虚这名男子,口耳相传下,倒是让他不花力气就能掌握她行踪,并且证实了先前的设想——她果然来到洛阳。
  如今又听见这些人提起孔致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姑且再听下去——
  “文家?是——文翰商号的文家?”
  “银兄认识?”
  “文家老爷与我爹有过数面之缘。去年我爹生辰时,文老爷还派人来祝寿送礼。”
  “那就好办,人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只要端出老庄主的名号,请文老爷交人就好。”事情很简单。“到时再好好教训那姓孔的恶人!”他要把他五花大绑、千刀万剐,然后一片片割下他的肉生煎火煮,绝不让他好过!
  “江兄说得是。”银袍男子咂口茶,难掩激动却又故作沉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逞强,大概只有本人不察。“怕就怕那家伙诡计多端,又想出什么恶毒的伎俩谋害你我。”
  “呵呵呵……”典型好巧大笑夹杂在熙来攘往的客栈,除有心人外,其余专心吃食的客倌并不在意。“放心好了,银兄。小弟为觅旧事重演,特别商请杀人不见血、挥刀无影踪的仇大刀仇大侠、见血封喉的阔刀王二麻子王大侠及飞燕陈三等人前来相助。”
  “有劳了。”
  “不不。只要是银兄的事就是小弟的事,我们可是义结金兰的八拜之交啊。”马屁人人会拍,巧妙各有不同。江文郎从来就深谙此技。
  “这次绝不放过他!”想起前怨,银崇很是恼火。“竟敢暗算我!”
  江文郎重重点头应和。
  话说当日回银剑山庄,老庄主见宝贝独子鲜血淋漓狼狈返家,心疼加发怒,吼着问发生什么事,真话说不得,假话不能说,情急之下也亏他才思泉涌,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话。
  反正调戏良家妇——男是真,虽然是他们所为。少庄主和孔致虚打起来受重伤也是真;虽然实情是因为打不过对方,反正话是说出去了,老庄主立刻向武林释出消息。何况这谎话编派到此,已经比实情更要让人信服了。最后,就连当事者的少庄主都这么说服自己了。武林嘛,有份量的人说的话就是真理,就算孔致虚死于非命,武林人士何其多,少一尾小辈又何妨。
  正在盘算如何向文家老爷开口要人的时候,一名壮汉介入。
  “敢问两位大侠可是在谈孔致虚?”
  “你是谁!竟敢偷听我们谈话!”江文郎怒而拍桌,恼火对方身形壮硕。
  “实不相瞒。在下此番来到洛阳,也是为了那可恶的恶贼孔致虚。”
  两人拾眉,不悦的神色立时教同仇敌忾取代。
  哼哼,真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孔致虚瞧着庭园一处,焚香、品茗、茶点、棋盘、书卷无一不缺,文家三兄弟围坐在美若天仙的孔若绫身边,容楮也因为沾了好姊妹的光,一伙人围坐谈天好不快活。
  就他!就他一个人落单,可怜地无人闻问,哪天死在路边都没人知道。
  人美就是吃香,真妒。
  这等景象打从被文老爷留下过年至今都初四了,所有人都围着若绫打转,浑然忘了他的存在。
  咬牙啊!连文商儒也是好色之人!
  双生兄妹到底还是双生兄妹,隐约感应了些什么,孔若绫回头,瞧见曲廊梁柱后头幽怨的死灰脸。“致虚,怎么不过来?”
  明知故问,哼。不屑她猫哭耗子假慈悲。
  啊啊!她竟然倾向文商儒,还硬生生巴着不放!
  孔致虚看得眼红的景象,其实只是单纯的附耳交谈,可惜火红了眼的他瞧不清事情真相。
  她跟文商儒说了什么?让他笑得这么开心?呜呜……好怨啊——
  他是粗俗没念过书:但、但他武功好、心地善良、长相俊俏、见义勇为,也是很不错的……是啦,他是没若绫的知书达礼、多才多艺、行止合宜。可是——
  “又在闹什么别扭?”
  “我也不错啊。”不觉背后有人,蹲在地上自问自答的孔致虚很专心,打出生至今二十年,头一次这么心无旁骛,“论武功,我比她好太多了;论学问——我是不及她;论礼仪呃……打小就没有;论聪明——”
  “也远远不如。”文商儒忍着笑,蜷缩的背影让人想笑又觉心疼。“总而言之,除了拳脚功夫外其他什么都比不上若绫。”
  “是啊,唉……我也是千百个不愿。赫!你站在这多久了?”
  “久到没一句听漏。”伸手拉起他。“原来在你身上还找得到内自省这门功夫,真难得。”
  “什么内自省?压根没练过。”他都这么可怜了,他还倒打落水狗——不不,他才不是狗。“唉——”
  “又怎么了?”曾几何时见他愁眉苦睑的。
  “你不明白。若绫打小就人见人爱、广受欢迎,跟我不同。”看看,坐在那的人都有说有笑。就连常常生气的容楮,也是在她来之后才笑逐颜开。“她说话像糖一样让人笑得甜孜孜,我说话就跟毒蜂没两样,老惹人生气。”
  “你是直肠子,没心眼。”何必把自己贬得这么难听。
  “也不晓得怎么跟人打交道,什么打躬作揖的完全不懂。”
  “你这是不拘小节,豪爽直奉。”还真不习惯自卑如斯的孔致虚,那个成天嚷着闯荡江湖的孔大侠跑哪去了?
  “我是野蛮无礼、粗鄙不堪的山猴子。”唉……
  “是没错。”
  “喂!”这人真的很不够意思哦。“我对你这样你却对我那样,若绫对你那样你却对她这样,不觉得轻重失衡吗?”
  “什么这样那样?”他呢?又想怎么样?
  “我——”怪了。狐疑挑上眉宇,疑心起这美得出奇的男人近日一连串的古怪行径。“最近在玩什么把戏?逗我寻开心吗?警告你哦。别把我当呆子看,我只是懒得用脑袋而已。”
  “这跟呆子有何差别?”
  “呃……”好像没什么差。“行,我说不过你总可以吧。”
  “若绫早就发现你在这,怎么不过去?”
  若绫,哼哼,叫得真亲热。“我过去做什么。当个早雷鸭听你们谈之乎者也的还不能打呵欠多痛苦。”口气夹醋带酸。
  “自惭没学问了?”
  “我才不后悔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后悔不后悔,他坚持不后侮!“有人书是读了,不少坏事也做尽了,可见读书根本没用。一个人好不好不在于他书读多读少、认不认识字,而是在于他的心,是善足恶,就看他心里怎么想。”
  “既然如此,你何必苦着脸,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你似的。”
  “我——我只是——”很嘴硬,但找不出话反驳。“唉,你这个认识字的人不会懂的。你们有学问是有学问,老是把学问挂在嘴上唠叨就教人受不了。天底下到底还是不识字的人多过识字的,学问放在嘴边说又有几个人听得懂?”
  “所以你何必自贬?这样不识字成天糊里糊涂过日子,也未尝不好啊!”
  他是在安慰他还是贬他?这家伙骂人从不带脏字。“你不了解的啦。”二日以蔽之,他无法明说,打从心底有种配不上他的感觉,这让他很不舒坦。
  “很少见你苦着一张睑。”文商儒笑着,指往他眉心抚去。“别闹脾气了,明日是财神圣诞,我带你去看热闹。”语毕,转回众人齐聚处。
  孔致虚按着被文商儒触及的眉心,上头烫得像被火烧。
  他他他——
  俊俏的脸从眉心一直烧烧烧——烧红到耳根。
  和众人谈天说地的文商儒,眼角余光瞅见仍蹲在梁柱后的身影,隐约见到露出的耳廓带抹显眼的红。
  执杯就口的同时,手背成功遮掩住唇边的笑意。
  大年初五,是财神圣诞,也是商家开业的利市日,为求吉利,商家铺户无不在门头或柱上张贴“对我发财”四个宇,更气派的商家便以青、赤、黄、白、黑五对彩线分东西南北中五方悬挂,象征五路财神迎进门、金银财宝盈满年,市集商坊十分热络,处处可见过年时节未退的氛围。
  无论是敲锣打鼓或是吆喝叫卖,人人脸上无不洋溢过节的欢欣鼓舞。
  被这热闹气氛一搅和,近月来被冷落的心酸早飘到天边远了,这点从孔致虚兴致勃勃的神色便可看出,此刻的他十分热中于人来人往的市集热潮。
  在他眼里,洛阳好像是个百宝箱。文商儒在旁观看,笑着想。
  这段时日,他们走过洛阳城不少地方,他是洛阳人,自然觉得每个地方都一样。但孔致虚却不,每次出门就像会有新发现似的,连带让他因为他有趣的反应而觉得有意思。
  认真想想这二十二年来,还是在认识孔致虚之后,他的日子才真正精采起来。
  出身商家子弟,打小就脱离不了锱铢必较的算计衡量,虽然难不倒他,可也不是他感兴趣的,行万里路看递五湖四海才是他想要的。
  他可以为了路途上所需的盘缠作买卖,却不想被生意困在一地,他是游龙而非上龙,无法守在同一块地方太久。
  与他结伴共游;这样的远景也不错。
  空无一物的手掌突地钻进温热,握着他。
  文商儒侧首俯不视线,因为人潮拥挤,孔致虚微靠向他。
  “他们在做什么?”干嘛一群人直往庙里钻?“里头有银子吗?每个人都抢破头要挤进那座小庙。”
  “你猜对了。”五指并收,握住掌心暖意——有些不自在,但文商儒宁可忽略不想。“里头真有银子。”
  “那还不快去抢!”说风就来雨,冲!
  文商儒却将他扯留在原地。
  “再不去会被抢光的。”不拿白不拿啊。看看情势,人人喊杀,表情坚决硬是要挤进去,可见里头放的银子一定不少。“人这么多,干脆你在这等,我去去就来。”
  “慢着。”文商儒用力留住差点就施展轻功飞过去的人。“让我把话说完。”
  “有话等会再说。抢银子重要。”
  再用力扯。“那是纸做的元宝。”
  “就算是纸做的元——什么?纸做的?”
  “你看见的小庙是财神庙,今日是财神圣诞,庙里特别用纸做了金银锭,百姓们只要斋戒沐浴,再供上牲礼就能向神借钱,也就是那些纸元宝。沾沾财神财气,保佑一整年能日进斗金、生意顺利,这就是借元宝。”
  “纸做的啊……”语调很是可惜。
  扼腕痛心的表情逗得文商儒直发笑。“虽然是纸元宝也是要还的,如果一年过去生意顺利,要还财神数倍的纸锭,这就叫有借有还。”
  “再借不难?”
  文商儒笑出声。他接得真顺。
  “借一锭钱还十锭,难怪叫财神。”这样的作法想不有钱都难。“如果不还,财神爷是不是会让那个人倾家荡产,所有家业瞬间化为乌有?”这样的财神也太狠了,一点人情都不讲。
  这个问题难倒了文商儒,弄得他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偏偏孔致虚很好奇不断追问,他也只有硬着头皮答——
  “我想借元宝只是讨个吉利,不还的结果也不至于那么严重,上天自有它的道理,一个人是富或贫,除了要看天意,还有自身的努力。”
  这个答案很玄妙、很笼统——也很不知所云。“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确定对不对?”
  “老实说——是的。”
  “真难得,竟然会承认自己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一直以为他博学多闻无所不知。
  “天不何其大,岂是渺小如你我所能窥知的。”
  “说得也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哼着。孔致虚脸上露出得意神色,彷佛文商儒不知道的事情是他造成的。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真希望孔变虚别动脑,因为他一动脑想到的念头都很馊。
  “没。”孔致虚自顾自笑起来。
  他没发现哪,打自方才起他就握着他的手不放,真好!
  真是怪人。文商儒摇头,偏自己就是深受吸引。唉,他也是怪人。
  罢了,怪就怪,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走,再去那里看看。”
  “好。”孔致虚难得听话,任他拉着走。
  才三步,后头的人就停下,让带路的文商儒顿住。
  “怎么?”
  “那些人,好面善啊。”孔致虚指着前方一群脸上带着怒气的人马。
  文商儒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暗叫不妙。“他门是银剑山庄的人。”
  “又是淫贱山庄跟淫虫?”怎么也到洛阳了?难不成——“他们为了谢我特地跑到洛阳来啊?老天,我都说为善不欲人知了,他们怎么这么多礼。你说我是不是该打理行头,装出恩公的样子?”
  “我相信他们绝对不是来谢你的。”这家伙恐怕连眼睛都出了问题。“没有人会带刀带剑来见恩人。”
  “江湖人嘛,随时随地都要跟人拚命的。哪能不防备。”孔致虚笑他想太多了。“喂——淫贱山庄的淫虫少庄主哟!”边说边挥手,生怕他们寻不着,像他这么好的恩公往哪找。
  “孔致虚。”拦人不住,文商儒眼睁睁看着数名武林劲装打扮人士,个个凶神恶煞的朝他们挤撞而来。
  偏偏不知死活的人还在原地挥手呐喊:“你的大恩人在这里!来来来!不用太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只要准备一桌酒菜让我;啊,他们怎么拔刀拔剑?怎么冲过来了?”
  “废话!”天!谁来救救他的脑袋。“他定是来寻仇,怎么可能谢你。”
  “为什么?我可救了他一命耶!”恩将仇报!孔致虚气呼呼。
  “听我的准没错,逃。”文商儒不等他反应,只想趁着人群拥挤之际,快快闪过银剑山庄的人。
  “就算要逃——哎哟!”撞到个姑娘。“这样逃。失礼。”踩到小贩的脚。
  “也是很麻烦——啊,对不住。”撞倒人家菜摊子。
  “不逃等着打起来吗?”前方开路的才是最辛苦的吧?坐享其成的人有什么好抱怨。“就算你武功高强,但功夫是用来强身不是惹事的。”
  “你说的话跟我爹一样。”他怎么没发现文商儒跟爹有点像?
  不不,文商儒美多了,美人美人,不论男女,只要美丽都能称之为美人,爹那傻大呆的脸,也只有娘看得上了。
  “我可不想当你爹!”文商儒拨空回眸。银剑山庄的人还是紧追不舍。
  “谁要你当我爹来着了。”当他爹?别开玩笑了。“你要真想当我爹,打死我我也不允,我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拿来当爹太可惜了。”
  “你知道就——你刚说什么?”
  “哎呀!”孔致虚撞上前头的人。“干嘛突然停下来?”
  “你刚说什么?”他没听错,他的确说了。
  “你不是要逃吗?”
  “我听见了,你说你喜欢我。”
  “是说了。”孔致虚红着脸,临时找不到台阶不,只好硬撑。“怎么样?你有意见?”
  “没有。”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不听见他的表白,很难萌发什么感动。只不过心跳漏了那么一拍、顿了下、耳根发热而巳,没什么。
  另一厢——去文家要人反被文家老爷笑脸请出来、说什么宁犯银剑山庄也不会跟孔老爷子过不去的人马火气忒大。
  谁知道他口中的孔老爷子是啥东西!憋了一口闷气。哈!苍天有眼竟然让他们当街逮到人。“孔致虚!给我站住!”
  这声怒喝让文商儒从悸动中回魂。拉着人继续要逃。
  不料对方极度不配合。“这样逃也走不了多远。”
  “阁下又有什么好主意?”
  “别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呐。”孔致虚抱住文商儒的腰。一个跺脚借力施力以轻功窜上屋顶。“从这走还比较快。”
  “好主意。”他的脑袋难得有作用。
  “不过有两个坏处。”他刚忘了提,“第一个是目标明显:他们会知道我们走的方向,第二个是——”
  “什么?”
  “如果我们运气不好踩到快崩坏的屋顶。就 会像上次在茶寮那样啊……”话未完,孔致虚脚下突然浮空,整个人往不沉。
  “致虚!”文商儒直觉伸手拉,因为太过突然。重心来不及放稳也给拖下去。
  磅!两人狼狈坠落,还没看清楚身在何处。一桶水泼了上来,外带一声杀鸡尖叫。
  不用说也知道,两人跌进某户人家沐身之处。而里头——
  正好有人。
  “乖乖隆得咯,大白天洗什么澡哇——”
  哗!又来一桶水!
  “还泼水!”孔致虚哇哇大叫,也不想想自己误跌在先,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啊!初春耶!天还寒着地也冻着,没良心才——”
  又一桶!
  “啊啊——”杀鸡叫拔高化成杀猪叫:“有贼啊
  贼?“哪里有贼?”孔致虚卷袖四处探望,完全忘了要逃命。
  文商儒忍不住翻白眼,此人分心功力之高怕是无人能及。
  扬掌往他背脊拍想提醒,不料忙着找贼的孔致虚突然转身,文商儒相准的背脊变成胸膛。
  “我说你啊——”
  噗!手掌拍上胸膛,这声音让文商儒顿时无语。
  这是什么?
  洛阳城外离了宫道,只剩无人迹的丛生野草与残雪覆盖的泥泞地,雪融时节特别难行。
  因为脚底滑得像磨上层油,容楮走得万分辛苦,不时撑地攀树,免得跌倒的手冷得失去知觉。
  好冷……小手抵在唇边呼气搓揉,试图除去纠缠不休的寒意。
  一袭暖意握住交互搓揉的小手。“还冷吗?”
  “不、不会了。”连脸都觉得热,不懂啊,接近若绫姊姊的时候总忍不住心悸。从来没有一个人待她这么好。“你不冷吗?”
  “我有内功。可以运气御寒。”孔若绫笑着解释。
  好暖和。“这就是所谓的武功吗?”
  “不算,这只是内功。”拉开裘衣裹着她向前走。
  “有内功就有外功喽?”
  “你很聪明。”手臂不的姑娘脸红得像秋枫。“外功又分软硬,致虚用拳脚以力抵力是硬派武功。至于我。用彩绫卸力御敌,使的是软功。”
  “为什么要分?”
  “练武要看身骨资质的,致虚适合硬派功夫,而我适合软派,就这样。”孔若绫顿了下,口气变得非常在意。“你觉得奇怪?”
  “我不太懂这些,但你使功夫的时候——很、很好看。”
  细长美目俯视没有抬起的头颅,看见两旁红透的小耳。“你喜欢肴?”
  “嗯。”
  “那么只要你想看,我便练给你看。”
  “呃——”
  “有话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美目化成春水柔,漾着疼惜。“我不舍。”
  短短三个字,烧红容楮的脸。“呃……”
  “不继续问下去?”
  “我——真的都不问我吗?”是胆怯是羞涩。她分不出,只是直觉不宜再问,只好拉开话题。
  从那天救她之后,她真的如同允诺的话一样陪着她在洛阳城外走动,什么都不问。就只陪着她。哪怕整日一无所获,也捺着性子陪在后头保护她。
  这般的好,令她——
  此刻。先让她逃也罢。孔若绫如是想。“我说不问就不问。虽然私心底是在等你愿意开口告诉我。”她不强迫人。虽然偶尔也会为之,但对象不会是她。
  “我是个不祥的人,谁遇到我都会有麻烦。”
  “继容貌之后又是命相了?”她还有多少自卑心结待解?孔若绫瞧着怀里娇小女子,这瘦弱的细肩怎么担得下这些忧愁。
  “不是命相。我们是不相信中原的命理之说的。”汉人似乎挺信一个人可以算出另一个人的命。“若绫姊姊,我其实——”修长的指点住启口的小嘴。
  轰!俏脸飞红。
  “别说话。”孔若绫将人护在身后,往空无人迹的山径喊话:“阁下也跟好长一段路了,你不觉辛苦,要装作没发现的我也觉得累,不如现身一见,不知意下如何?”
  语毕,残雪未融尽的树后走出一人。
  “拓、拓拔碛!”
  她怕他早不是新鲜事。拓拔碛淡淡扫过容楮。目光集中在孔若绫身上。“什么时候发现?”
  “出城之后。”
  这答案让拓拔碛的脸色更加难看。
  本想利用银剑山庄的人引开孔致虚,好让他探进文府,才暗中跟在银剑山庄的人马后头,谁知道还未到文府便发现她俩在洛阳市集,追上来才知自己早被发现,这事令拓拔碛难堪又火大。
  “将她交给我。”
  容楮闻声,吓得缩紧身子藏在孔若绫后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我不会让他带走你。”是安抚,也是允诺。
  “真的?”
  “我可有食言过?”
  “我信你。”
  “这才乖。”绝美的笑容欺上唇。
  容楮抬眸瞧着,冷不防红了脸。
  近来怪怪的。她知道自己很奇怪,一日日与若绫姊姊相处,一日日便觉得她待自己真好,好得无法想像、好得让她害怕失去。
  她——总是专注看着她。不知道打哪来的笃定,但她始终相信那双细长的眸子一直看着她,带着她不明白的笑意看着她,害她在她面前时常紧张得手足无措,不是跌倒就是摔跤,要不是有她出手相救,早摔断脖子不下十次了。
  好几次问她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只得到淡淡一笑。今日她回答了,而她却不敢再追问下去,怕这就像一场梦,明白了之后就醒了,。就再也没有了。
  好怕好怕,所以不敢问、不去问,宁愿半途停不下再深问。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依赖她来着?她不知道。找不到最初的理由,只知顿悟之后便害怕失去的珍惜她对自己的每一份好,小心翼翼收着,怕忘了、怕掉了,怕找不回来。
  “她是我的。”他一生的志业就靠她完成,怎么能放!“还我!”
  “如果她愿意跟你走,我没有话说。”
  “我不要!”容楮说得极快。“我不要!”
  “你瞧,容楮不愿跟你走。”就算想,她也不会准。“阁下可以打消这念头了。
  “你打不过我。”
  “的确打不过你。”她很有自知之明,也一向懂得进退。“所以我决定——逃!”说做就做!孔若绫将容楮打横抱起,半跑半施轻功相佐。
  “该死!”拓拔碛迈步追去。
  他们逃得掉吗?
  躺坐在孔若绫臂膀间不敢乱动的容楮担忧暗想。
  滴、答、滴……脸颊染上冰凉湿意,困惑天是否降雨。
  抬头望,才发现是带着她逃跑的人所流的汗。
  若不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身边的人不必这么辛苦。
  还是——跟拓拔碛回去,再过以前在漠南的日子?
  “啊!”没预警的轻放吓了容楮一跳,站稳脚才看清孔若绫带着自己。藏身在一处山洞内。
  “嘘。”孔若绫以身挡护,探出头看看后头追兵末到,才吁口气。“暂时没事了。”以拓拔碛的执念。恐怕还得在这洞里待上一阵子才行。
  “我、我跟他回去——”
  “什么?”她有没有听错!“你刚说什么?”
  “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给好多人添了麻烦。先是致虚而后是文大哥,再来是你——我每到一个地方就是给人添麻烦、惹人讨厌。你看看你。流汗流成这样为了谁?”揪起袖口拭去让她内疚的汗。
  “我什么都没说,一直一直瞒着你们,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尤其是你,我让你陷入险境对不对?你的武功没有致虚好,明知道拓拔碛武功高过你还是执意保护我,我——我不能再让你涉险,不能再让你为一个不值得挂心的人这般牺牲。”
  “慢着。”扬掌阻断她恐无止尽的自责。“致虚可曾说过你很惹人厌?”
  内疚的脸左右轻摇。
  “我可曾向你抱怨一句?”
  还是摇头。
  “那你何必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我……内疚。明明什么事都与你无关,可你却比我这个有关的人还忙还累。你根本没有必要——”
  “有的,我有必要为你这么做。”
  咯!心揪了下。“有必要?”
  绝美的丽颜写着不让的坚毅,黑瞳定定锁住被困在双臂之间的瘦小身子,神情是怜是爱或是两者兼有,也分不清了。
  “你不喜欢我待你好?”
  摇头。她喜欢!好喜欢!甚至希望一生一世!
  沉默并非孔若绫想要的答案。“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虽然两人都是女子,可——在她身边总是安心又快乐。
  “不喜欢在我身边?”还摇头?不怕闪了脖子。“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无法不承认,自己对她好像——
  “那为什么要说出跟拓拔碛走的话?就因为不想拖累我,所以宁可自我牺牲跟他回去?”
  “我并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我说值得就是值得。再者,你自以为自己拖累我,又怎么知道我觉不觉得你是个拖累。”
  “谁都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我不觉得就好。”一向有礼温和的语调掺入一丝霸道。
  容楮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不像她认识的孔若绫,变了另外一个人。
  “我——”
  “如果还要再说跟拓拔碛走的话就别开口。免得我生气。”
  “我呜呜……我想留在这里呜……想留在这里……”
  “那就留在这里。”叹息一声,孔若绫百般不舍的将像个小娃娃泫然泣泪的女子圈进怀里。“别哭了,我刚才是凶了点。但我私心并不希望你就此认输。你不说我也明白些许,你一直努力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吧?否则不会一个姑娘老远想从漠南来到洛阳是不是?”
  呜呜……呜……她知道。她的委屈、她的辛苦、她不敢与人言的秘密——她什么都没说。她却能懂,都能懂。
  懂她的委屈、懂她的辛苦、懂她好多好多——
  “我喜欢你!”冲动逸出口,她不后悔,绝对不后悔。“不管你怎么看轻我都可以,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我——我知道这很奇怪,也知道这不可能,可……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别说了。”发顶降下一句话,声音一反柔和,有点低沉。
  她看不起她了,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呜呜……”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我喜欢你,对、对不起呜呜……”
  “别再哭了,会换不过气来的。”
  “我、我停不住。”抽抽噎噎的容楮换不过气打着嗝,连说话都变成一件好困难的事。“能不能呃……让我抱着你再、再哭一会?以后、以后我不会——”
  无来由的力道压向容楮背脊。让两人更贴近。“以后不会就糟糕了。”轻轻的叹息飘了下来,如以往的温柔。
  这是不是表示——容楮不敢想,更怕看见令自己心碎神伤的惊诧神情,不敢抬起的脸一个劲往孔若绫胸口钻。
  啵!头顶触碰胸口,眼泪因这怪声留在眶中。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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