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陈州笔记

作者:孙方友




  修真庵,俗称姑庵庙,位于陈州南寨西墙外,始建于清嘉庆十八年,坐北朝南,外围呈长方形。该庵的主要建筑是前大殿和后堂楼。大殿横卧中间,将庵截成前后两院。
  顺大殿东侧朝里走,直达后院。后院正中有堂楼三间,楼上为尼姑的住室;楼下正中一间供奉着几尊小佛像,东厢住着住持老尼,西厢为尼姑住室。南山墙外有一座小花园,美观别致。专管这座小花园的尼姑,名叫慧善。
  慧善出家前是个大家闺秀,其父曾在湖北为官,后来因涉嫌一桩案子,被判死罪。家道中落之后,慧善来修真庵当了尼姑。这慧善长相出众,当初曾是陈州城不少富豪子弟追求的对象。难得她还是个才女,善诗文丹青,弹得一手好琴。“小楼昨夜月迟迟,偷出绣帏漏残时。风动闺怒无寄处,诗未出口泪先湿”就是她的诗作。她最有名的词是《菩萨蛮·废宅》:“凉阶虫语声幽咽,鸱头狐拜三更月。风细叶萧萧,台荒草没腰。湿茧飞不起,明灭蓬蒿里。谁唱断肠诗?罗衣不入时!”据传,这是她出家后路过自家旧宅时所作,凄凉哀婉,令人垂泪。
  修真庵的花园周围种有松柏、银杏和核桃树。春天来了,柳枝转为嫩绿,丝丝条条于风中摇曳弄姿,鸟儿们在梢头婉转啼鸣。接着梨花开了,梧桐花开了,玫瑰花开了,一丛一丛的粉白红黄,妖娆明妍。每到这时,慧善就一天到晚徜徉在花园里,吟咏出一些叹春的诗句记下来,打发寂寞的时光。此时,也是香客进香的最佳时机。进香的人在大殿供过香火后,多要来后院转一转。
  这一年,孙传芳的部队在此驻防,有一位团长太太常来修真庵进香求子。团长太太叫吴洁贞,三十几岁,文雅端庄。每次来进香,均带着护兵。为不扰庵内清静,吴太太总是让护卫留守门外,自己只带一个侍女进入庵堂。当然,她主要是拜送子娘娘,每次来都要拴娃娃,出不少香火钱。开初,住持老尼只把她当作一般大户人家的家眷,几次之后,见她出手大方,便视之为贵客,特意安排慧善接待。庵内对待有钱有势的香客,总是另眼看待,要摆出水果香茶或设斋宴招待。这吴太太也是豪门出身,知书达理,一见慧善,就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尼姑。只见了两回面,吴太太就喜欢上了慧善。她说,她喜欢慧善双目中流露出的哀怨和聪慧,举止的稳重和大方,言谈的不俗和才溢,外貌的美丽和端庄。吴太太还说她正欲为自己的夫君寻找一位姨太太,没想在此碰到了。吴太太对慧善说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可丈夫压根儿不想娶二房,是她主张的。她想讨一个与自己对味儿的,将来有了孩子,可以分给她一个。听着这些话,慧善面色平静,一副入“佛”的神情。吴太太见多识广,见慧善不言语,便笑笑说:“看来我要与佛争人了!”
  第二天,吴太太便带着丈夫来到庵内。因为团长大驾光临,住持忙带慧善出来迎接。慧善一看吴太太的丈夫果然一表人才,禁不住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吴太太先是热情地向慧善介绍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向自己的丈夫介绍了慧善。那位年轻的团长不苟言笑,像是对慧善视而不见,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这使得慧善有点儿丧失自信,吴太太更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她很尴尬地望了慧善一眼,称自己要去娘娘殿拜佛,嘱咐慧善好生招待她的夫君。慧善毫无表情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平静地对那吴团长说:“施主请坐。”
  不料等那吴太太一走,吴团长一下子像换了个人,满面堆笑地对慧善说:“这位师傅,你千万别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你别看她表面说的好听,背后却是另一套。她几次张罗着要为我寻二房传宗接代,实际上是借别人考验我。我曾经暗地讨过一个小老婆,而且还生了个儿子,她得知后,竟派人将她们母子全杀了!”慧善一听,如炸雷击顶般呆了,怔怔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她?”吴团长颓丧地说:“你不知道,她的父亲是孙传芳的把兄弟、我的上司,若我将她休了,怕是连命都会没了!”慧善这才领悟到面前这个男人的难处,觉得吴太太实在可恶,不该利用一个出家人来考验她的丈夫。慧善想,你既然如此戏耍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想到此,她突然问吴团长:“你不怕我把这些告诉你的太太吗?”吴团长笑了,很自信地说:“我看你慈眉善目,肯定是个好人。”慧善反问道:“你的太太不也是长得像贤妻良母吗?”吴团长摇摇头说:“这没有可比性。她可能是太爱我了,所以就从爱中生出毒来!”慧善觉得这年轻的团长颇通情理,禁不住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你如此委曲求全于她,一定有什么宏图大志吧?”吴团长沉默片刻后说:“是的!我父亲原是一名官员,后遭人陷害致死,为报家仇,我便入了伍。后来,我越来越知道兵权的重要性。譬如,我若杀了仇人,必负法律责任;可是我若带兵打回去,就是杀了仇人全家,也如同杀鸡一般。但要得到兵权并非易事,所以我现在只有借助太太和老丈人的力量,才能一步步进入军界核心。”这一下轮到慧善吃惊了,她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位英俊的军人竟有着和自己同样的遭遇与不幸。而不同的是,人家倾尽终生要报家仇,而自己却极力躲避,甚至连心都死了。她禁不住用敬佩的目光又望了望他,说道:“看来,你是既想要儿子又不想舍太太了!”吴团长郑重地摇了摇头,对慧善说:“自从我那儿子被杀之后,我早已心灰意冷,现在一心向上攀登,只想早报家仇。”言毕,吴团长站了起来,说道:“师傅,得罪了,告辞!”
  吴团长走出庵堂,欲去娘娘殿寻妻。
  慧善觉得吴团长复仇的心胸和志气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像一下子悟出了什么,突然叫道:“慢走,我可以帮你!”
  吴团长止住脚步,扭过脸来,不解地望着慧善。
  慧善也望着吴团长,许久才说:“如果我当了你丈人的小老婆,会对你的高升大大有利!”
  吴团长立刻悟出慧善的意图,“扑通”一声跪地,重重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一篮桃”是一个女人的绰号。这个女人姓篮,叫篮一桃,由于长得漂亮,就得了这么个绰号。她是陈州城北大户人家白复然的三房,白家人都称她为“三娘”。白家在城里有两处宅院,白复然死前卖了一处,眼下只剩下三娘住的一处。三娘是西安人,信基督教,住不惯乡间,自从她来到白家之后就一直住在城里。
  篮一桃一生不开怀,但非常喜欢孩子。十多年前,她在英国人办的“育婴堂”里领养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叫屏。白屏比白复然的亲生儿子白光小十多岁,所以就成了“二少爷”。白二少爷一直在城里上学,每年暑假或春节方回白家住几天。白屏喜爱绘画,他的启蒙老师是教堂里的神父萨洛特。通过萨洛特联系,白屏正准备出国深造。不想这时祸从天降,白复然突然被人杀害,由白光掌管了家业。白光的母亲是大太太。大太太一直不喜欢白三娘,原因是白三娘长得太好看,她十分嫉妒。因而白光一掌握大权,就按照母亲的指示断了白三娘母子的给养。为此,篮一桃曾几度回城北老家,向白光母子提出抗议,无奈府内上上下下都听白光母子的,最终也没取得胜利,只好悻悻地返回陈州。
  白复然被害的那一年,篮一桃才30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为了儿子能出国深造,她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卖掉旧宅,二是嫁为他人妇。不想她把此心思向儿子一说,白屏却不同意。当时白屏才15岁,但已懂得不少世事。他对母亲说:“这两条路都不好,最好的一条是我不出国了,咱母子二人自己养活自己。明天我就上街给人画像去。”
  第二天,白屏果真背着画夹上了街。在一个街角处,他先挂出了自己画的素描。白屏挂出的两张素描中,有一张是自己母亲的,由于画得漂亮,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可是,看画的人虽然很多,但等了一上午,就是没有一个人让他画像。白屏很泄气,心想这自食其力可真难啊。
  不想这时候,有一个人提出要买篮一桃的那张素描像。白屏抬眼看去,那人年近半百,样子非常丑陋。白屏第一感觉就是,母亲的画像若落到这种人手中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但为了生存,白屏还是咬咬牙问他愿意掏多少钱。那人说愿掏三块大洋。白屏心想三块大洋已不是小数目,就答应了他。不料正欲一手交钱一手交画之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位穿着富贵的小姐。那小姐望着白屏,说自己愿掏五块大洋买那张素描。白屏见有人愿多出两块大洋,自然愿意卖给她。那丑男人一听有人与自己相争,便黑了脸对白屏说:“我们已经成交,你为何变了卦儿?”还未等白屏说话,那阔小姐就解围说:“这位先生,你如果真想要这张画,可以加钱嘛!”那丑男人说:“好吧,我出六块大洋!”不料他话刚落音,阔小姐就叫上价了:“我出十块!”丑男人像是被激怒了,放大了声音说:“我出十五块!”那小姐也加大了音量:“我出二十块!”丑男人迟疑片刻,嘴巴张了几张,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望了望那小姐,低声道:“让给你吧!”言毕,扭脸挤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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