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琥珀棋

作者:白天光




  几行寒诗,隐藏刻骨家恨;两粒棋子,饱含铭心情结。一段还乡路,载满恩怨情仇;一盘人生棋,绘尽众生百态……
  
  一、辞官还乡
  
  大清工部尚书康唯三回乡了。
  康唯三不是告老还乡,他才46岁。他得了一种怪病,早晨一走进衙门就哮喘,声音如一只受伤的蝉,尖细,瘆人。有人暗示皇帝说,朝中如有嘶鸣声乃是冲了朝中的阳气。所以当康唯三递上辞呈时,皇帝虽很欣赏康唯三的理政能力,但还是在奏折上朱批了几行字:唯三为大清重臣,疾不理政而忠孝皆闻,赐良田三千垧,白银一万两,其子袭承大清仕俸待赐官位,云云。
  康唯三坦然离开朝廷,没要圣上赐的三千垧良田,只要了一万两白银。
  农历六月初六,康唯三举家还乡。
  康唯三只用了两乘马车就装完了全部家当。康唯三心里有数,这两乘马车装的东西足够他的子孙几代受用了。马车里贵重的东西有四样:一是一小箱金条,这是他为官几十年的全部收入(皇帝赐给他的一万两银子也兑换成了金条);二是一套线装象棋秘笈《棋眉》残卷,共有六册,分士弈卷、象弈卷、车弈卷、马弈卷、炮弈卷、卒弈卷,这套书是济元寺高僧法弘大师用了五十年的时间写成的,据说写了二十卷,极少流入民间。一个盗墓贼被刑部判了死罪,同伙找到了康唯三,给了他《棋眉》中的六卷,让他救他兄弟的命。康唯三和刑部尚书是好友,给了刑部尚书一只金蛤蟆,就将这盗墓贼换了人;三是一只黄羊皮包着的檀木匣子,内有一副极其罕见的琥珀象棋,这副象棋是西域王泽西纳买买提送给他的;四是他十八岁的儿子。
  这孩子叫康如糠,康唯三认为,糠才是粮之神。粮和糠同在锅里煮,粮烂了,而糠的筋骨却未伤。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蒸不熟煮不烂的人精。五年前,康唯三的夫人患痨病而亡,他没有续弦。这孩子在北洋水师学习过两年,谁知他吃不了苦,看着康唯三的面子,北洋水师就把他送回了京都。
  康唯三和儿子分坐在两辆马车里,父亲在前儿子在后。两乘大车的篷布很陈旧,很难看出这是工部尚书返乡的车。怕是土匪打劫也看不上眼。
  大车走了两天两夜就到了康唯三老家的地界。康唯三的老家在辽河的北岸,这里有山有水,地也平整,但常年干旱,河里有水也是瘦的,树木和庄稼长得并不茁壮。
  康唯三的老家叫罗家屯,这里的大户人家姓罗。康家不是当地人,康熙年间,中原一伙康氏家族因为水灾而往北逃荒,康唯三的祖宗就一个人扎到了罗家屯。康唯三在罗家屯能数得上的亲属只有一户,就是他的二叔康顺。
  康顺和康唯三的父亲康拓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不太亲,到了康唯三这辈,两家的来往就更少了。
  康顺也只有一个儿子,叫康唯粮,只比如糠大六岁。有一年闹蝗灾,康唯粮和他母亲到京城去找康唯三,康唯三给了几十两银子,让他们度过了灾年。后来,康唯三又通过宁城县令给康顺捎去二百两银子,让他在辽河南岸买几百垧好地,将来做康家的坟茔地,没做坟茔地之前,二叔可以耕种。
  康唯三在工部理政的时候常常哮喘,但回到家里就好了。康唯三回到家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下棋。康唯三宅府里有几十个下人,这些人当初均得要过一关,那就是要会下象棋。康唯三嗜棋如命,他在仕途上袭承父亲的训诫,求唯三而不求唯一,但下棋的时候却把输赢看得很重,如果输了,哮喘病会马上发作,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再赢对方一盘,他的哮喘才会停止。
  康唯三这些年只输过三盘棋,第一盘输给了皇上,他和皇上下棋的时候头脑非常清楚,如果棋下得太凌厉让皇帝输,是大不敬;如果棋下得太稀松让皇帝赢,也会龙颜大怒。他开局时步步高明,给皇帝设小障碍,而在关键时给皇帝留有后路,让皇帝在小有劳神时赢棋。那次输给皇帝他没哮喘。第二盘棋输给了夫人的侍女小乌米。小乌米是康夫人的表妹。康唯三进京后,夫人带上了那时才十三岁的小乌米。小乌米天生聪明,康唯三让她做了府上的棋官,整天擦棋盘洗棋子。康唯三下棋的时候她从来没离开过棋局,遂也悟出了许多棋中奥秘。小乌米十九岁那年和康唯三下过一次棋,竟然赢了康唯三。其实小乌米用的是分神术,她边下棋边梳她那一头长长的头发。小乌米梳头的姿势很美,眼神也很勾人,这让康唯三下棋的时候不免有些分神……那次输棋康唯三也没哮喘。第三盘棋他输给了儿子,儿子从北洋水师回来后,康唯三又给儿子谋到了燕北县丞的官位,儿子说什么也不去,儿子不喜欢当官,他和父亲一样喜欢下棋。康唯三和他打赌,如果他赢了就不去做县丞。谁知,儿子竟然轻而易举地赢了他,康唯三想不到儿子如此入了棋道,且破解了他佯装败局的攻心术。这让康唯三感到非常高兴,那天他竟然号啕大哭起来,道:吾儿粮已成糠,人已成精矣!但,他也清楚,儿子的棋仍显稚嫩,棋快,且缺少大智谋。
  康唯三返乡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过田园生活,他要做一件大事,要在家乡建一个棋园,在方圆几里的地界搭出一个象棋圣殿,召集各路英雄在棋园比武,他就是棋王、棋圣,他要在象棋圣殿里享受超凡脱俗的快乐,他还要在象棋圣殿里做一个施主。当然,这里不能有一文钱的交易,只论棋艺的高低。他已经为这棋园定出了十忌:忌金钱、忌女色、忌大笑、忌大怒……
  康唯三觉得这个棋园会让家乡父老心神安然,农闲时悠然娱乐。他还要在棋园的墙外做产业,建戏园子、馆子、澡堂子。棋园之乐既乐在其中又乐在其外。不管辽河流域河多瘦、水多浑、雨多少,乡亲们农事可做,农事之外的钱也赚得,一域棋园,一方乐土,岂不功德无量?还有,他要让儿子在这里感受人生的酸甜苦辣,在生活中磨砺性情。
  快到罗家屯的时候,天上忽然洒下几滴清凉的雨点。两乘大车停下,父子两个下了车。颠簸了两天的小狗癞巴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对着陌生的田野狂吠。康如糠在车旁毫无遮掩地撒尿,看着满眼的荒凉,边系裤子边说:“这就是咱老家呀?好像没几个活人。”
  康唯三狠狠地瞪了如糠一眼。
  当京城来的两乘马车进屯子的时候,罗家屯好像忽然一下子活了过来,屯子里突然涌出许多人来,打谷场上也冒出一支秧歌队,偌大的麦垛后还藏着一支乐队,早有准备似的锣鼓齐鸣起来。
  康唯三和儿子从车上下来,对面一乘四人大轿前站着一位白胖子,轿后还跟着两队衙役。康唯三迎了过去,抱拳道:“晨阳弟,这都是你的安排?”
  白胖子一只膝盖贴地,道:“宁城知县袁晨阳在此敬候工部尚书大人,并给大人请安。”
  康唯三连忙扶住他,道:“快快请起。我已辞官还乡,不再是工部尚书,现在是你这袁知县的子民,怎受得起这样的恭敬。”
  袁晨阳起身说道:“您还乡可不是小事,朝廷已层层下旨,安顿好大人的归程。昨日知府大人在山海关迎候大人,谁知大人这两乘马车跑得这么快,错过了。我在这儿已敬候一天了。”
  康唯三回到自家的老宅,想不到这袁知县早将老宅修复一新,还派了衙役看守。这老宅已近二十年没人住了,只有二叔康顺、堂弟康唯粮时常到这里看一看。康唯三走进老宅的时候,见一瘦小老头坐在正房的台阶上,旁边还有一个粗壮汉子,手里握着一把扫帚,胆怯地望着来人。康唯三认出是二叔和堂弟,就叫道:“二叔!”
  康顺站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抓过身旁的唯粮说:“还不给你哥跪下。”
  唯粮便要跪下,被康唯三拦住了,他叫过如糠,说:“快叫二爷和叔!”
  如糠拍了拍康顺的肩说道:“二爷,这么多年咋不到京城看看?”
  康顺眯着眼睛说:“庄稼地里事儿多,走不开。”
  如糠又拍着唯粮的肩说道:“我六岁的时候你和二奶到我家去,那时你又瘦又小,比我高不了一头,现在这么粗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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